第二十二章

陳也爸爸對陳也說:“她自己說的,我們可沒有逼她。她也算有自知之明,曉得女人生不出孩子,哪個婆傢都容不瞭她。她自己提出來也好,至少大傢還不至於撕破臉皮——陳也啊,你今年三十一歲,快點再找個老婆生孩子,時間還來得及。快點下決心吧!”

陳也媽媽對陳也說:“要是她還有希望,我們也不至於這麼絕情。可醫生都說瞭,基本沒有懷孕的可能性。你自己說,你想不想要小孩?你要是不想要小孩,那就當我們放屁,你們繼續過你們的——我跟你講,一個傢裡沒個小孩,不像樣的呀。我們真的是為你好,為你打算——你姐姐昨天是不是也打電話給你瞭?我跟你講,我們都是過來人,考慮事情比你全面,你這個人啊,有時候就是有點傻乎乎的——哎,我講瞭半天,你到底曉得瞭嗎?”

陳也說:“我曉得——”

“曉得你還不快點行動?再拖下去有什麼好處?”陳也爸爸急道。

“你現在不下決心,將來你要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陳也媽媽道。

毛頭股票又賺瞭一筆,打電話叫陳也、三寶和小陶一起去綠楊村吃飯。

小陶最近正在籌備婚事。他老婆祝芳是電力局的職工,效益好待遇高。三寶常戲稱她是“電老虎”。陳也見過她一面,長得矮矮小小,臉色黑黑黃黃的,不大起眼。配白凈的小陶,長相上是差瞭一截。兩人是相親認識的。小陶傢境不大好,工作也普通。祝芳的爸爸是造船廠的工程師,傢裡條件不錯。結婚的錢,大半倒是女方掏出來的。

三寶說:“小陶門檻精,最會算計,連討老婆也算得這麼精。”

毛頭說:“你妒忌人傢啊?——還是小陶本事大,挖瞭個金元寶。這樣的老婆好,最實惠!”

小陶笑道:“有什麼好,還不是一樣,討娘子生兒子,人就是這麼回事。”

三寶說:“那不見得吧。天橋下睡著的那些人,也是有娘子有兒子,你說他們好還是你們好——你這小子不老實,心裡明明樂開瞭花,嘴巴上還要裝榫頭!”

小陶呵呵笑著。

三寶又問:“你奶奶肯定樂開懷瞭吧?”

小陶說:“也沒有——我奶奶嫌她下巴太短,屁股又太小,說是沒福氣的長相。我跟她說過好多遍瞭,是迷信,她就是不聽。”

毛頭說:“沒辦法,年紀大的人就是這樣。我結婚的時候,我外婆還說我老婆嘴巴上頭生瞭粒痣,是等吃的痣,將來要沒飯吃的。現在不是也蠻好?我老婆那個嘴巴刁的啊,飯倒真的是不吃的,整天小核桃松子話梅就吃飽瞭。”

陳也在一旁悶聲不響。毛頭遞給他一支煙,說:“你怎麼樣,拿定主意瞭嗎?”

陳也不說話。三寶叫起來:“朋友,爽氣點。好就好,不好就拉倒,拖什麼拖?拖到後面對大傢都不好。爽氣點!”

陳也看他一眼:“爽氣?我不曉得要爽氣?事情沒輪到自己頭上,輕巧話誰不會說!”他說著,狠狠地吸瞭口煙。

小陶問:“你還喜歡她嗎?”

陳也還沒回答,三寶又叫起來:“幫幫忙,你以為像你一樣新結婚啊,人傢都老夫老妻瞭,還問這種話——”

毛頭朝三寶皺眉:“你吵死瞭。現在是談嚴肅問題,不要老是搞七捻三。”

三寶一揮手:“好好好,我不說話瞭。你們自己討論,等有結果瞭告訴我一聲,好吧?要是不離,我請你們吃飯慶祝;要是離,我也請你們吃飯,告別宴嘛!”

陳也伸手抓頭皮,抓瞭一遍又一遍。

“我發現我這人的運氣實在是不好。托福考不出,官當不成,好不容易股票賺瞭點小錢,以為開始轉運瞭,誰曉得老婆又不會生小孩——你們說,換瞭你們,你們怎麼辦?說真話,一定要說真話。”

毛頭吸瞭口煙,說:“我肯定離。”

小陶說:“我倒是無所謂,就怕我爸媽心裡不舒服。”

陳也道:“別說廢話,說重點——離還是不離?”

小陶想瞭想,說:“離的可能性大。”

陳也又問三寶:“你呢?”

三寶說:“我不離。”

毛頭嘿嘿笑起來。小陶朝他看,也笑。陳也問他:“為什麼不離?”

三寶說:“我要是不離,她肯定對我感激得要命,對吧?我讓她幹什麼,她就得幹什麼,我讓她往東她不敢往西,讓她給我舔左腳她不敢舔右腳。我整天就像老太爺一樣,什麼也不幹,讓她侍候得舒舒服服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嘿,不要太靈光哦!”

毛頭看瞭他一會兒,說:“我發現你小子大概得過小兒麻痹癥,腦子壞得蠻嚴重。”

小陶笑道:“他肯定是在傢裡被老婆壓迫得狠瞭——他老婆要是聽到這些話,肯定回去讓他跪搓板。呵呵。”

吃過飯,陳也沿著南京路慢慢地走,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啊閃,在他臉上投下一道又一道的光影。他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朝周圍看。上海是越來越熱鬧瞭。才幾個月沒來南京路,便又多瞭些新的商店出來。“先施百貨”新開張,電視廣告上倒是做瞭許久“先施又回來瞭”,他一次也沒來逛過。穿著粉紅色套裝的工作人員在門口發單子,大多都是化妝品的促銷廣告。

要是李招娣在旁邊,肯定會進去看看。這個女人,哪怕傢裡的化妝品堆得像山那麼高,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沖進去買個一件兩件。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處。男人隻有等實在沒衣服穿瞭,才會去逛服裝店。女人目的性沒那麼強,逛街對她們而言,就和吃飯差不多,要是隔一陣子不逛,說不定會憋死的。

不知不覺,陳也也走瞭進去。走過化妝品櫃臺,他看到那個營業員臉上的粉足有兩寸厚,眼圈上下畫個密密實實,塗瞭深紫色的眼影。像是足有半年沒睡好覺。另外幾個櫃臺的營業員也差不多,都是誇張得過瞭頭。

陳也覺得,李招娣足可以當她們的老師瞭。說來也怪,李招娣雖然講話做事不著調,但在化妝打扮這方面倒是蠻有天賦。衣服怎麼搭配,顏色怎麼均衡,她是永遠不會弄錯的。隨隨便便一弄,就比別人好看得多。

當然瞭,她本來就比別人好看得多。想到這裡,陳也不禁咧瞭咧嘴。身邊走過的那些女人,沒一個比李招娣好看。臉蛋、發型、身材,沒一樣比得上。

陳也逛瞭一圈,出來繼續朝前走。很快到瞭外灘。

欄桿邊都是一對對的情侶。小販向他們兜售一枝枝的玫瑰花。有些男的不好意思,便買下來。價錢比花店要貴很多。然後像電影裡那樣,含情脈脈地交給女的。陳也想,中國人也開始流行送花瞭。幸虧自己談戀愛談得早,否則買花又是一筆開銷。其實買花有什麼意思,一點兒也不實惠,還不如買點吃的。

不過,陳也想,就算放到現在談戀愛,李招娣也不一定喜歡花。她在這方面和陳也是一致的,比較實惠,寧可多買幾瓶椰奶喝養顏,或是多買幾套化妝品。化妝品和花比起來,陳也覺得還是化妝品好,至少能塗在臉上美一美。不像花,放幾天就謝瞭。沒意思。

陳也走到輪渡口,剛好一輛船到。他快步上船,搶瞭個船頭的座位。

船開瞭。夜裡的風特別冷,刮在臉上生疼生疼。陳也把大衣緊瞭緊,低下頭,往脖子裡哈氣。船頭有好幾個人都回艙裡瞭,隻有他還穩穩坐著。朝遠處看,浦東這兩年的燈光也亮瞭許多,不像過去,一到晚上便黑漆漆的。

下瞭船,陳也不想坐車,便還是走路。沿著浦東大道直走。浦東到底是浦東,一出輪渡口,便荒涼瞭許多。路上看不見幾個人。陳也想,過幾年應該會好些。

不遠處的建築工地上,起重機轟隆隆地響,不曉得造什麼,地基都打好瞭。報上說要把陸傢嘴建設成金融中心。那麼這附近應該都是銀行,證券公司才對。陳也看過雜志上的構想藍圖——一幢幢大廈,高聳入雲,旁邊是綠地。將來還要造地鐵。嘖嘖,真是不得瞭。

陳也看著看著,忽然想到以前這裡是浦東公園。他過去的傢也在不遠,花園石橋路。現在全變成工地瞭。陳也和李招娣第一次見面,便是在浦東公園。那天,陳也拿著《新民晚報》,等瞭李招娣足足半個多小時。因為李招娣的鞋跟斷瞭,不好走路。她把鞋跟扔進草叢裡,又讓陳也把鞋跟撿回來。

陳也盯著工地看瞭一會兒,想找出當初是在哪個位置,可隔瞭這麼久,他實在是記不清瞭。那時的李招娣,比現在要年輕一點,也要凌厲一點。她曉得自己長得漂亮,就老是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狠三狠四的。其實再想想,她也不是故意這樣,她的性格就是馬大哈一個,不大為人傢著想。結婚後,她也改變瞭不少。陳也記得,談戀愛那陣,她說自己什麼也不會做,將來洗衣做飯都要陳也全包。可現在,她下瞭班便去買菜,回到傢再燒。她從不曉得要把菜瀝幹再下油鍋,菜舉得老高,像投炸彈那樣扔進油鍋。天熱的時候,手臂上常常能看到一個個泡。她晾衣服的樣子依然是那麼驚險,每個月總有一兩次會把竹竿落到樓下。有一次差點砸到一個小孩的頭,小孩媽媽發瘋似的沖上來與她理論,幸好那天陳也也在傢,說瞭半天好話才罷休。李招娣嘟著嘴在旁邊一聲不吭,等女人走瞭,翻來覆去地說:我又不是存心的,又不是存心的——

陳也嘆瞭口氣。繼續走。

他走到一個小飯店,已經打烊瞭——過去他和李招娣常來這裡吃飯,叫一個老鴨煲、一個芙蓉雞片、一個三鮮鍋巴、一個豬頭肉。菜的味道蠻好。早幾年這兒生意也算可以,現在不行瞭,周圍開瞭好幾傢大飯店,“張生記”、“小南國”、“沈傢花園”——這裡便漸漸冷落瞭。

那時他們最喜歡坐靠窗的臺子,視野好,吃起來也香。陳也咪一口黃酒,吃一口豬頭肉,再看一眼李招娣——李招娣油光光的嘴,瞥到他在看她,便朝他白一眼,繼續吃。她胃口很好,一大半的菜都是被她吃掉的。男人吃菜比不上女人,女人飯吃得不多,把菜當飯吃。吃完瞭,她把筷子一扔,往後一靠,摸著肚子說,好飽好飽。再結結實實地打兩個飽嗝。周圍的人都朝她看,陳也曉得他們心裡肯定在想——這個女人好看是好看,就是粗瞭點。

陳也想到這裡忍不住一笑,接著,又嘆瞭口氣。

十分鐘後,他進瞭小區,走到樓下,抬頭往上看。傢裡客廳的燈亮著,李招娣還沒有睡覺。陳也看看表,已經十點半瞭。他正要上樓,猶豫著又停下來。

陳也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火,抽瞭一口。他站著,一邊抽,一邊思考。很快一支煙便抽完瞭。他又摸出一支,點上。

抽完第五支煙的時候,陳也不再拿煙瞭。他先是怔怔的,隨即罵瞭聲“他媽的”,把地上的煙屁股踩瞭踩,上樓瞭。

陳也打開門,見李招娣在客廳裡收拾東西。她把一個大皮箱放在地上,旁邊是一堆衣服。她一件件地疊,再把衣服塞進皮箱裡。陳也記得這個大皮箱是結婚時買的,一直沒用過,放在壁櫥裡。現在拿出來,還是很新的樣子。

李招娣聽見陳也開門的聲音,也不回頭,使勁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皮箱。鼓鼓囊囊地,她費瞭好大的力氣才蓋上。她說:“我是個要面子的人,等人傢趕就沒意思瞭,我先把冬天的衣服整理好,拿回去,過兩天再來拿天熱的衣服。還有我的鞋子、化妝品、瓶瓶罐罐——東西太多瞭,一次拿不完,看樣子總得分個三五次——房間裡那套音響和傢具是結婚時我買的,我拿不回去,就送給你瞭。你給我買的那些首飾,我不會帶走的,放在抽屜裡,你送給你將來的老婆吧——”

李招娣說到這裡,停瞭停,打瞭個哈欠。

“我有點困瞭。我要睡覺瞭——我再睡最後一晚,明天就走。”

她說著朝臥室裡走。陳也說:“等等。”

李招娣停下來,朝他看。陳也摸摸頭,嘴巴動瞭動,沒說話。

李招娣說:“你講呀。”

陳也又摸摸頭,嘿瞭一聲:“我不曉得該怎麼講。”

李招娣說:“隨便講,又不是讓你上臺做報告。”

陳也幹咳一聲,朝她看瞭一眼,忽道:“這個——你留下來吧。”

李招娣愣瞭愣。“留下來——幹什麼?還要再試?我跟你講,我自己都沒信心瞭。算瞭,別把你搞得下面出毛病,你將來還要結婚,還要生小孩的。”

陳也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留下來吧,不管你會不會生小孩,我們都不離婚——你明白瞭吧?”

李招娣一怔,看著他。

陳也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嘆瞭口氣。

“我發現我這個人真是沒有用啊——其實我本來真的想要下決心離婚,可我剛才走回來,一路上,腦子裡想的全是你,就像敲圖章,把你印在我腦子裡瞭。越想越舍不得,越想心裡越酸——也不曉得怎麼搞的。剛才在樓下,我又想到前兩年,我考不出托福,也沒當上官,你傢裡人都勸你跟我離婚,你沒答應。現在輪到你不順瞭,我要是跟你離婚,那我就太不像話瞭。人傢肯定會罵,陳也這個男人不是東西,股票賺瞭點錢,就把老婆甩瞭——”

李招娣搖頭,道:“你不是因為股票賺錢才把我甩瞭,是因為我不會生小孩。別人都曉得的——”

陳也說:“那也不好——我跟你講,我現在想通瞭,各人有各人的命。就像陳昆,小孩倒是有的,可自己老早就不在瞭,有啥意思?我雖然沒小孩,可我活得好好的。別人有別人的福氣,我有我的福氣。我不管人傢怎麼樣,反正我過自己的小日子。老天爺怎麼安排,我就怎麼過。你講是吧?”

李招娣低下頭,不說話。半晌才道:“你這個人——真是傻乎乎的。”

陳也看著她,說:“你才傻乎乎的。剛才你眼圈都紅瞭,明明想哭的,卻故意打個哈欠,裝出很困的樣子——我就想,我老婆現在真是不一樣瞭,以前是想哭就哭,想鬧就鬧,現在想哭還要裝成打哈欠,生怕被我看出來——”

李招娣帶著哭腔道:“你不要再說啦。”

陳也說:“好,不說瞭不說瞭,反正我要說的話也都說完瞭——你把皮箱裡的東西拿出來吧,再放回櫃子裡。你這個人呀,連整理衣服都不會,一件件要疊得平一些才能放進去。像你這樣東塞一點西塞一點,皮箱鼓得像個皮球,用不瞭幾次就要壞啦——咦,你怎麼又打哈欠瞭?你想哭就哭吧,不要老是打哈欠。”

李招娣說:“我這次是真的打哈欠,不是想哭。”

陳也說:“困瞭是吧?困瞭就睡吧。我也困瞭,這麼一路走回來,小腿都快抽筋瞭。你老公現在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瞭,走這麼點路就腳酸背痛,不像過去瞭。你也一樣,每次走樓梯上來都氣喘籲籲。我們這是缺乏鍛煉。嗯,我們今天早點睡,明天六點鐘爬起來去跑步——你不要朝我撅嘴,我這也是為你好,你看隔壁的阿妹頭,整天光吃不動,三十出頭就像大媽似的,你不要學她的樣——我現在就去把我的跑鞋翻出來,還有你的,也不曉得被你扔到哪裡去瞭——咦,你又打哈欠瞭。很困是吧?你先去洗吧,你洗完我再洗。”

李招娣搖頭說:“這次不是困,是又想哭瞭——我也不曉得我為什麼要哭,我心裡很酸很酸,就像你說的,像吃瞭個話梅那樣酸——你先去洗吧,我想坐在沙發上哭一會兒。我今天要晚點睡覺,我要是早睡的話,明天起床眼睛就會腫得像核桃那樣——你去洗吧,別待在這裡,我哭起來的樣子很難看,我不想被你看到。嗚——我真的要哭瞭,你快點進去,快點,嗚——嗚——”

《城裡的月光(我的青春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