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冬去春來,轉眼又到瞭夏天。陳小昆上幼兒園瞭。陳小昆現在住慣瞭,和爺爺奶奶越來越親,蘇娜隔幾天便來看他。她要給陳也父母錢,陳也父母無論如何也不肯收。“孫子是我們的,給什麼錢呀——再說瞭,你一個人也不容易,把錢留著吧。”

蘇娜走後,陳也對爸媽說:“別這麼講話,什麼‘孫子是我們的’,那她還是小昆的媽媽呢,人傢聽著會不舒服的。”

陳也媽媽想瞭想,對陳也說:“我覺得,小昆以後還是跟著我們比較合適。”

陳也問:“什麼意思?”

陳也爸爸在一旁道:“她年紀還輕,早晚是要再嫁人的。小昆跟著她,將來還要看後爸臉色。再說瞭,對她自己也有好處,拖個小孩,哪個男人敢要她?”

陳也嘿的一聲:“你們又不曉得人傢心裡怎麼想——她要是怕嫁不出去,當初也不會把小昆生下來瞭。”

陳也爸媽一想也是,便不再說瞭。

蘇娜買瞭個BB機,把號碼告訴陳也瞭。

“除瞭我爸媽,你是最早知道這個號碼的人。是中文機,能留言的。”她在電話裡道。

陳也笑瞭笑。“謝謝你瞭。我以後就不用在門口傻等瞭——看樣子最近保險做得不錯是吧?”

蘇娜說:“幹我們這行的,沒個通訊工具不方便。”

陳也說:“這倒也是——我是鄉下人,到現在還沒打過拷機呢,你把號碼告訴我,小心我沒事就拷你。”

蘇娜笑道:“沒關系,隨便拷。”

掛掉電話後,陳也便照著蘇娜說的號碼打瞭個拷機。拷臺小姐問他“回拷還是留言”,陳也說“留言”,也不曉得留什麼言,想瞭一會兒,便道:“沒事,隨便玩玩。”拷臺小姐驚訝道:“就留這句話嗎?”陳也有些不好意思,說:“對。”

過瞭兩天,蘇娜到陳也父母那裡,見到陳也,便朝他笑。陳也不解,問她:“有事嗎?”

蘇娜說:“沒事,隨便玩玩。”說完笑得更起勁瞭。

陳也想想,也覺得好笑。便也跟著笑。

陳也爸爸給陳小昆洗澡。陳也媽媽在一旁燒水。小孩子洗澡最調皮,人不好好坐著,手腳亂動,撲騰個不停,把浴盆外的地板都弄得水漫金山似的。陳也媽媽給陳小昆潑瞭一臉水,便笑罵道:“小赤佬,跟你爸爸小時候差不多,洗個澡這麼牽絲絆藤。”

陳也爸爸一邊給陳小昆搓背,一邊朝他臉上端詳。陳也爸爸對老伴說:“哎,你說,這孩子長得像不像陳昆?”

陳也媽媽說:“眼睛嘴巴不大像,鼻子有點像——男孩子嘛,像媽媽有福氣。”

陳也爸爸說:“我看他也不大像蘇娜——嘿嘿,這個小赤佬啊,不像爺,不像娘,像隔壁頭的張木匠。”

陳也媽媽嘿瞭一聲:“十三點!”

陳也在旁邊聽瞭,道:“陳昆長得不怎麼樣,蘇娜的長相也一般,這孩子門檻精啊,誰都不像,比爸媽都好看。”

陳小昆最近肝病有些發作,臉色很差,吃飯睡覺都不踏實,動不動就哭個不停。陳也爸媽帶他去醫院看瞭幾次,醫生還是那幾句老話——肝病是富貴病,要慢慢調理。陳也爸媽便又帶陳小昆去看老中醫。老中醫配瞭兩帖中藥,叮囑瞭一些禁忌。陳也給蘇娜打拷機,告訴她陳小昆身體不大好。蘇娜在電話裡似是忙得很,說:“我現在有事,等忙完瞭晚上過來。”

晚上,蘇娜來瞭,陳小昆哇哇大哭,飯也不肯吃。陳也媽媽急得要命,便問蘇娜:“這孩子怎麼會這樣的呢?是不是你懷孕的時候不當心?”

蘇娜一愣:“沒有啊。”

陳也媽媽搖頭說:“大人倒也算瞭,小孩才幾歲,這個樣子真作孽。嘖嘖。”

蘇娜抱過陳小昆,拿勺子喂他吃飯。陳小昆手一翻,她沒拿牢,碗跌在地上,裡面的飯菜全撒瞭出來。陳小昆哭得手足亂蹬。陳也便把孩子接過去。李招娣說:“肯定是吃中藥吃反瞭胃。這麼小的孩子,吃什麼中藥呀。”

陳也爸爸眼睛一瞪:“中藥是調理身體的。中國人幾千年就是靠吃中藥過來的,你們以為西藥好啊,西藥毒性厲害,哪有中藥溫和。”

陳也說:“吃藥倒是不怕,就怕沒效果——過兩天我帶小昆到浦西的醫院去,看專傢門診,把病搞搞清楚,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幾天後,陳也帶陳小昆去浦西的一傢醫院看專傢門診。那個上瞭年紀的老醫生是肝臟疾病的專傢,他說,陳小昆的肝是先天性發育不全,隨著年齡的增大,出現各種癥狀的可能性也會越大,甚至可能發生癌變。比較有效的做法是——換一個肝。但換肝手術花費很大,而且也有一定的風險。

陳也聽瞭,呆瞭半晌。

回去的路上,陳小昆想吃紫雪糕,陳也便抱著他到商店裡買。付瞭錢正要走,忽聽旁邊有個女人在叫:“飛飛!飛飛!”

陳也沒在意,繼續往前走。那女人叫個不停:“飛飛!飛飛!徐小飛!”

陳也回頭看瞭一眼,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徑直朝自己走來,對著懷裡的陳小昆道,“飛飛,你不認識我瞭?”

陳也愣瞭愣,問:“你是誰?”

話音未落,就聽陳小昆輕輕叫瞭聲:“莎莎阿姨。”

女人說:“哎喲,飛飛呀,阿姨叫瞭半天,你才聽見啊?”她邊說邊狐疑地朝陳也看,“這個人是誰啊?”

“是我叔叔。”陳小昆奶聲奶氣地道。

女人驚訝地道:“叔叔?親叔叔啊?我怎麼不曉得你有個叔叔——你媽媽呢?”

陳小昆說:“媽媽上班班。”

女人在陳小昆臉上摸瞭一下,說:“阿姨有事先走瞭,再見。”

陳小昆也說瞭聲:“再見。”

陳也看著那女人的背影,問陳小昆:“她是誰?”

陳小昆回答:“她以前住在我傢隔壁的。”

陳也哦瞭一聲,又問:“她怎麼叫你飛飛?還叫你徐小飛?”

陳小昆抿瞭抿嘴,低下頭。

“我本來是叫徐小飛的,後來媽媽給我改瞭名字,媽媽對我說,以後我就叫陳小昆,如果別人叫我徐小飛,就不要睬他。媽媽讓我不要跟你們說——”

陳也愣住瞭。

陳也跑去找蘇娜。問她要陳小昆的戶口本。

“幼兒園要小囡的戶口本,也不曉得派什麼用場——”

蘇娜便去抽屜拿瞭戶口本給他。陳也打開一看,見陳小昆“曾用名”一欄裡赫然填著“徐小飛”。

“咦,小昆原來叫徐小飛啊?”陳也問她。

蘇娜嗯瞭一聲。“他出生時醫院說要先取好名字,我想姓蘇不大合適,我媽媽姓徐,就隨便給他編瞭個名字。我以為這個瞎編沒關系的,誰曉得後來報戶口就是拿這個名字報的。隻好再改過來。嘿,我真是自找麻煩。”

陳也聽瞭,沒說話。

蘇娜去廚房倒茶時,陳也見茶幾旁放著一幅蘇娜懷抱陳小昆的相框,便拿過來看,誰料一個失手,把相框落在地上。相片也跌瞭出來。陳也連忙拿起來,正要放好,忽的發現相框背後竟另外還有一張照片——是蘇娜和一個男人,男人手裡抱著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嬰兒,看眉目依稀便是陳小昆。

陳也仔細端詳這男人的相貌,竟與陳小昆十分相似。陳也一怔之下,忽然想起幾天前爸媽的話——“不像爺,不像娘,就像隔壁頭的張木匠”。

蘇娜端著茶過來,見陳也盯著照片看,愣瞭愣。與此同時,陳也抬起頭來,一臉驚愕。蘇娜觸到他的目光,不由得渾身一震。陳也呆瞭幾秒鐘,把照片放好。

“這個,我不小心把照片跌出來——不是存心看的。”

蘇娜也呆瞭一會兒,放下茶杯。在一旁坐下。

“沒關系,”她緩緩地說道,“讓你看見瞭也好。免得我一天到晚心裡不踏實——照片上那個男人是小昆的爸爸,叫徐磊。陳昆在北京的那段時間,我很寂寞,就認識瞭他,本來也是玩玩沒當真,誰曉得一不小心有瞭孩子。陳昆去世後,我就和他結婚瞭,不到一年又離婚瞭。”

陳也怔怔聽著,沒說話。

“我一個人帶著小昆——其實他應該叫徐小飛,‘陳小昆’是我後來改的。我本來沒打算騙你們,可小飛身體不好,醫生說要根治必須換肝,要很多錢。我哪來這麼多錢?他爸爸早就再婚瞭,根本就不管這孩子。我娘傢也沒錢。我一下子想到你們——那天我是故意到陳昆墳上去的,我猜你們肯定也會去——對不起,我——實在是沒法子——”

蘇娜說到這裡,一下子頓住瞭。她低下頭,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一支。她吸瞭一口,頭向一邊別去。陳也看到她的身體微微發顫,拿煙的手也在抖。

“我——”陳也站起來,道,“這個,我先走瞭。”

蘇娜低著頭,也不站起來。“我明天就去把孩子領回來。”

她說完,深深地吸瞭口煙,又吐出來。

《城裡的月光(我的青春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