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頭老婆去世瞭。追悼會結束後幾天,毛頭把一張存折交給陳也。
“二十萬,”他道,“還給你。”
陳也嚇瞭一跳。
“你怎麼一下子會有這麼多錢?毛頭我跟你講,我沒催你還錢,你別急吼吼地去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毛頭嘿瞭一聲:“你擔心我去搶銀行啊?”
陳也道:“那錢是怎麼來的?總不見得是天上掉下來的咯!”
“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毛頭道,“你還記得追悼會上作悼詞的那個人吧,我爸的表哥,也就是我表伯伯,臺灣來的,開瞭傢玩具廠,七十來歲沒小孩,說江傢就我一個男丁,將來要把廠留給我,還立瞭遺囑——你說這老頭子是不是吃錯藥瞭,從來沒見過面的,莫名其妙說給就給,那麼大一個廠啊。我這下是走瞭狗屎運瞭。老頭子大方得很,一出手就是二十萬。正好還給你。”
陳也怔怔地朝他看。
“你沒在編故事騙我吧?”陳也道。
“畜生騙你——你就拿著吧,”毛頭道,“人生如夢,我現在總算曉得什麼‘人生如夢’瞭,眼睛一眨,就變瞭個樣,真像做夢一樣。”
毛頭說到這裡,嘆瞭口氣。
“可憐的是我老婆,臨死還在為我擔心,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陳也在他肩上拍瞭拍:“別想瞭,都已經過去瞭。”
陳也把存折收起來,感慨道:“說句老實話,我已經做好準備這筆錢拿不回來瞭。”
毛頭說:“早知道就不還給你瞭。反正你也有思想準備。”
陳也說:“我曉得你不是這種人。”
毛頭對他道:“別把錢交給你老婆,留著當私房錢。”
陳也嘿嘿笑瞭笑。
小陶離婚瞭,很快又結婚瞭。喜宴沒有鋪張,隻請瞭親戚和幾個要好的朋友。
陳也覺得新娘子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哪裡見過。直到新郎新娘過來敬酒時,他才一下子想起來——新娘子是王小娟,就是當初給他介紹過的那個姑娘。十幾年過去瞭,她模樣變得不多,隻是稍胖瞭些,眼睛倒似更小瞭些。
“恭喜恭喜啊。”陳也一邊說著吉利話,一邊想,這世界實在是太小瞭。王小娟當初應該也見過他照片的,不曉得她是沒認出來,還是裝著不認識。
“這個女人厲害啊,”旁邊的三寶已有瞭幾分醉意,“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處長瞭,好像今年還能再升一升。其實小陶能爬得這麼快,全靠這個女人。唉,就是可惜瞭祝芳,蠻好的一個女人,服侍小陶奶奶那麼多年,現在說離就離瞭。小陶這個人啊,以前不覺得,現在才發現蠻狠的。這個,人一當官,心就變狠瞭。”
毛頭朝三寶使瞭個眼色。
“人傢辦喜事,少說兩句吧。”
小陶的奶奶已經快九十歲瞭,精神比前幾年差瞭許多,坐在座位上都不怎麼動。陳也、三寶和毛頭上前跟她打招呼。
“奶奶!”
小陶奶奶抬眼朝他們看。
“哦,是你們啊,你們來瞭——”
小陶奶奶吃力地指著不遠處的小陶和王小娟:“孩子大啦,管不瞭啦——”
三人隻好賠笑道:“喜事,喜事——”
鬧新房的人不多,陳也本來想走的,被小陶硬留下來說撐撐場面。
三寶還是老花樣,說讓新郎和新娘表演一段脫衣舞。王小娟不像當年的李招娣那麼擱塞,很大方地說:“跳就跳!”說完,就把旗袍外面那件小背心脫瞭,又讓小陶也脫瞭襯衫,光著膀子。兩人一邊扭動,一邊脫衣服。陳也倒有些吃驚瞭。
陳也讓新郎和新娘同時咬住一個葡萄,再一點一點吃下去。
小陶笑罵:“他媽的,這是當年我想出來的節目,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陳也也跟著笑。他看著鬧哄哄的新房,忽然想起當年自己新結婚的情景,已經過瞭十幾年,現在一想,竟似發生在昨天——李招娣穿著鮮紅的旗袍坐在床邊,兩個臉頰紅撲撲的,睫毛忽閃忽閃。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的肩。他看到她臉上的皮膚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來,還有嘴邊的淡淡的茸毛。那時她是多麼年輕啊,還有他自己,也是多麼年輕啊。
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啊,陳也想,就十幾年過去瞭。都是歲月像一本書,還真是沒錯,沒察覺地,便輕輕巧巧地翻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