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如果仔細打量的話,這個男人的五官並不算十分漂亮。他的眉形雖好,卻太過張揚濃烈;眼睛也不夠大,隻是勝在深邃細長,漆黑的瞳仁幽深沉靜,一眼望不見底,仿佛有著攝人心魄的魔力。
苒苒認識邵明澤是在一場不中不洋的老鄉酒會上。
那酒會是在南郊濕地邊上一處清水環繞、綠樹蔥蔥的高檔別墅區裡舉行的,院子主人姓龔,是原西平市主抓經濟建設的二把手,官聲一直不錯,去年剛從位子上退下來,搬來這邊養老。
苒苒抬眼看著這占地廣闊的宅子,暗暗咂舌,忍不住轉頭低聲問夏宏遠:“就這樣的還算是好官?”
夏宏遠卻是笑道:“這當官嘛,拿點錢肯辦事的總比不拿錢不辦事的要好。”
苒苒咂摸瞭一下這話的意思,似懂非懂地點瞭點頭,挽著夏宏遠的胳膊進瞭大廳。
這樣的老鄉聚會的傳統由來已久,據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開始瞭,參加的都是在西平市有頭有臉的宣安人,目的就是為瞭讓宣安人抱團,有事相互扶助,小一輩的也不能斷瞭聯系。
在夏宏遠還沒遇到那位紅顏知己的時候,苒苒倒是作為夏宏遠的獨生女兒跟著他參加瞭兩次這樣的聚會,後來夏宏遠拋妻棄女改娶新人,這種聚會就再沒她夏苒苒的事瞭。
今天夏宏遠突然帶她過來,少不瞭有人要問,害得夏宏遠逢人便要解釋一番。虧得苒苒自己也算爭氣,先是順利考入一所國內知名大學,研究生畢業後又全憑己力考進瞭國字頭單位,說出來反而比那些被早早送出國的子女更有面子。
夏宏遠被人誇得滿面紅光,仿佛女兒如此上進全是他悉心教育的成果,全然忘瞭前十幾年對女兒的不聞不問。倒是苒苒覺得十分不好意思,熬不得一會兒就找瞭個想吃東西的借口躲到角落裡去瞭。
晚宴上的菜色很豐盛,可惜苒苒胃不好,很多東西都不敢吃,盤子裡就放瞭兩塊小點心裝裝樣子,自己隻是坐在那裡心不在焉地打量酒會上的各色人物。
不同於那些世代流傳下來的名門世傢,當代中國人大都富起來得晚,改革開放不過才是幾十年的事情,基因改良又不是一代兩代就能完成的,以至於現在的有錢人遠不像電視劇裡演的那般個個都是俊男美女。各色的男男女女不過因著有錢的緣故,打扮得光鮮一些,腰桿也比普通人挺得直些,有瞭那麼點所謂的氣質。
她看瞭一會兒,忍不住有些失望。
因為有著這些胡思亂想,所以當長相端正剛毅的邵明澤出現在視線內的時候,倒是叫她眼前一亮。
其實如果仔細打量的話,這個男人的五官並不算十分漂亮。他的眉形雖好,卻太過張揚濃烈;眼睛也不夠大,隻是勝在深邃細長,漆黑的瞳仁幽深沉靜,一眼望不見底,仿佛有著攝人心魄的魔力,把人的全部註意力一下子都引瞭過去,叫人不由自主地忽略瞭其下的鷹鉤鼻子和稍顯寡情的薄唇。
這是苒苒第一次註意到邵明澤,那時他正端著酒杯站在大廳中央與人寒暄。她躲在角落裡偷偷打量,暗嘆此人身高上還略顯不足,若是能再高上幾公分到瞭一米八,那氣勢必然要更勝一籌。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專註,那邊的邵明澤像是有所感應地向這邊掃瞭一眼,銳利警覺的視線落到她身上時略略停頓瞭下,然後便沖她微微點瞭點頭。
苒苒不知道他為何會做出如此反應,不過礙於禮貌,還是回瞭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便裝作吃東西低下瞭頭。誰知過瞭一會兒,邵明澤竟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瞭下來。她有些意外地抬頭看過去,就聽得邵明澤問道:“是夏小姐吧?”
她點瞭點頭,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心中卻在想自己不過是多看瞭他兩眼,怎麼就把他給招來瞭呢?難道是剛才那禮貌的一笑讓他誤會成勾引瞭?
邵明澤的目光微閃,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邵明澤。”
她認真咂摸瞭一下這個名字,還是覺得不認識這個人,隻好睜眼說瞎話地應承道:“哦,邵先生啊,久仰久仰。”
邵明澤收回打量的目光,微不可見地勾瞭勾嘴角,問她:“哦?夏小姐久仰我什麼?”
苒苒心中大罵此人好不知趣,面上卻是神色不變,一本正經地把高帽奉上,答道:“自然是邵先生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誰承想邵明澤聽瞭,頗為認同地點瞭點頭,又問道:“聽說夏小姐是華大的高材生,去年剛剛畢業參加工作,是嗎?怎麼沒有去令尊的公司呢?”
苒苒忍不住微微皺瞭皺眉頭,此人的問話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她暗暗地將韓女士教導的“大方穩重,溫柔嫻雅,不卑不亢,不驕不躁”的十六字對敵方針又念叨瞭一遍,這才勉強擠出些笑容來,答道:“不敢當‘高材’二字,隻不過是被傢人逼著趕著地讀點書而已,又因為生性懶散,所以就找瞭個輕松點的地方混日子。”
說著她站起身來,不等邵明澤再開口,又微笑著說道:“邵先生您坐,我去那邊和朋友打個招呼。”
邵明澤的眸光閃瞭閃,不急不緩地說道:“夏小姐請隨意。”
苒苒轉瞭身往別處走,繞瞭半圈也沒能找到一個能搭上話的人。
夏宏遠正在與兩個老友聊新市長上任後的市政規劃,他明明對南郊那幾塊地皮志在必得,卻不肯表露出來,隻是笑著調侃:“中國這官換得太快,三五年一換,搞得發展也沒個長遠的規劃,都隻顧著自己在任的這幾年,結果成瞭張書記挖溝王書記填,王書記種樹李書記刨,白白折騰老百姓的血汗錢。”
有人接道:“那些不折騰的,錢也沒見著花在老百姓身上,倒是這能折騰的,不管多少好歹還能給人們落下點東西。”說完便若有所指地看瞭那邊忙著待客的龔市長一眼。
龔市長在位的時候曾提出過好幾個“轟轟烈烈”的口號,很是為西平市的城市建設做出瞭一番貢獻,至於經濟發展得怎麼樣,老百姓不知道,不過城市面貌倒是有瞭很大的變化。
這幾人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很自然地岔開瞭話題,談論起當前的經濟形勢來。夏宏遠這才註意到女兒一直安靜地站在旁邊,還當她是過來陪自己的,欣慰之餘笑著打發她:“不用陪著爸爸,去認識幾個年輕的朋友。”
苒苒無奈,隻能又裝模作樣地端著杯酒湊到幾位富傢女的身邊,聽著她們討論如何敗傢花錢。就這樣被迫旁聽瞭半節糅雜著時裝、美容、旅遊等諸多內容的時尚講座,她實在是熬不住瞭,無奈之下隻得扶墻離去,繼續找瞭個角落貓著去瞭。
幸虧這一回沒人再過來搭訕,叫她一直安安穩穩、清清靜靜地躲到瞭酒會結束。誰知臨走的時候,又在門口碰到瞭邵明澤。
邵明澤此時也要走,龔市長竟然親自送到瞭門口來,兩人立在門廊下低聲交談著,不知在說些什麼。
夏宏遠見狀也就很識趣地沒往上湊,隻遠遠地和龔市長打瞭個招呼,便帶著苒苒下瞭臺階。
苒苒不經意地回頭,卻不想和邵明澤的目光碰瞭個正著。他向她微微頷首,然後便轉開瞭視線,偏著臉和身邊的龔市長說起話來。
夏宏遠見女兒回頭,也跟著瞅瞭一眼,回過身來低聲給她介紹:“那人叫邵明澤,前幾年出頭搞瞭個華興科技,很有本事。他們邵傢祖上雖是咱們宣安人,不過是世傢,出來得又早,也是最近這兩年才參與這樣的老鄉聚會。”
苒苒點點頭,心裡卻總覺得邵明澤對自己的態度有點不對勁,可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偏又說不上來。上瞭車,她轉過頭看向車窗玻璃,借著反光細細打量窗戶上面的自己。在燈光的掩飾下,她倒是算得上嬌俏美麗,不過也遠不到叫人一見驚艷、再見鐘情的地步。
她實在想不透他是因為什麼這樣註意她,索性也不再去想,閉瞭眼靠在椅背上假寐。
車子停到瞭她租住的房子樓下,夏宏遠親自送下車來,將她送到單元門口仍不肯離去。他小心地拿捏著自己的用詞,試探地問:“苒苒,前些年爸爸一直忙著生意,也沒能顧上你,你怨不怨爸爸?”
夏宏遠前些年忙是忙,不過卻不是因為忙才顧不上女兒,而是他身邊又有瞭新的嬌妻和愛子,再沒有工夫去惦記前妻和女兒。
其實這事夏宏遠和苒苒心裡都明白,可偏偏都不能實話實說。
苒苒覺得若是直接回答“不怨”,反而顯得太過虛偽,於是就沒說話,隻低著頭沉默。
見她如此,夏宏遠反而更覺心虛,遲疑瞭一下,又解釋道:“當年……我和你媽媽性格上合不來,這才走到瞭離婚的地步,可不管怎麼說,爸爸從來也沒有……”
苒苒聽著卻隻覺可笑。性格不合?那沒發達之前怎麼沒覺出性格不合?為什麼還能和和美美地過瞭十幾年?錢是讓性格變瞭,還是讓心變瞭?
“爸爸,”苒苒突然打斷瞭夏宏遠的話,抬起頭來沖他笑著說,“不用跟我解釋這些,那是你們大人感情上的矛盾,和我有什麼關系?不管你們離沒離婚,你們都是我的父母,這是誰也改變不瞭的事實。小的時候不懂事,大瞭後才明白感情上事情是講不清對錯的。所以,爸爸,過去瞭就過去吧,隻要你們現在各自幸福就好。”
她笑容甜美,聲音裡帶著發自肺腑的真情實意。
夏宏遠半張著嘴,有些愣怔,他沒想到這個偏執叛逆的女兒能說出這樣明理懂事的話來。欣慰過後他的眼眶竟然有些發紅,摸瞭摸苒苒的發頂,低聲說道:“苒苒,你長大瞭,也懂事瞭,爸爸對不起你。”
苒苒隻抿著嘴笑,伸出雙手推著夏宏遠往臺階下走,笑嘻嘻地說道:“爸爸趕緊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再說我還有個同住的朋友,回去太晚會打擾她休息的。”
她這樣撒嬌賣癡,夏宏遠心裡倒是十分高興,當下就許諾:“爸爸叫人在你單位附近轉一轉,看看能不能找到套合適的房子給你買下來。”
她嘴上應著“好”,趕緊揮揮手送走瞭他,隨後轉身上瞭樓。
客廳裡的電視開著,正播著麻雀變鳳凰的偶像劇。同住的穆青窩在沙發裡上網,時不時地抬起頭來掃一眼電視,看到她進門也沒動地方,隻隨意地問道:“回來瞭?廚房裡有粥,要喝就自己去盛。”
苒苒沒答話,甩瞭高跟鞋,將手中的皮包隨意地往沙發上一丟,坐倒下來揉自己的腳。踩瞭一天的高跟鞋,腳掌已經僵到木瞭,手放上去簡直就像是在摸別人的腳。
穆青在一旁看瞭好笑,說道:“活該你腳疼,有你這麼一天到晚踩著‘恨天高’的嗎?也不怕把腳脖子崴折瞭!”
苒苒沒好氣地白瞭她一眼:“你當我願意穿啊?我這不是身高不夠用鞋來湊嘛!我要是能有你這樣的傻大個兒,我也整天穿平底鞋!我又不傻,誰不知道平底鞋舒服啊,真是的!”
穆青好脾氣地笑笑,轉而打量她身上的衣服:“嘿,妞兒今兒這身衣服不錯,站起來給姐看看。”
苒苒本來還坐著,聽瞭這話幹脆就直接趴倒在沙發上瞭:“妞兒累瞭,起不來瞭。”
穆青伸出大長腿踢瞭踢她,她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故意搔首弄姿地擺瞭幾個姿勢,問:“怎麼樣?算得上美艷動人嗎?”
穆青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一番,評價道:“裙子看著挺美艷,你看著很‘凍人’!”
苒苒撲過去和她笑鬧瞭一會兒,又聊起晚宴上一些富傢女來,不由得感嘆道:“那身上穿的、戴的,真叫一個珠光寶氣啊,就沒一件不是名牌的!聽那話裡話外的,買條內褲都得飛巴黎,最次也得去香港。你要是敢說你在西平市購物,嘿,別怨人傢瞧不起你!”
她說得誇張,偏又有聲有色,穆青笑得差點沒從沙發上滾下去,好半天才勉強止住笑,又奇怪地問:“哎,你那爸爸怎麼會突然想起來帶你去參加老鄉聚會?”
苒苒聽到穆青問這個,立刻來瞭精神,一下子從沙發上爬起來,探過身子來問她:“你猜?”
穆青猜不出來,隻得搖頭。
“據獨傢可靠消息透露,前陣子老頭子偷偷地帶著他那寶貝兒子去瞭趟醫院,回來後人蔫瞭好一陣子,然後就突然想起還有我這麼個女兒來瞭,今兒要給我買車,明兒要送我房子的。嘿!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父女兩個一直父慈女孝、情深似海呢!”
穆青聽得瞪大瞭眼,問:“你那便宜弟弟怎麼瞭,得絕癥瞭?”
“還不如得瞭絕癥呢。”苒苒沖著穆青擠瞭擠眼,一臉的幸災樂禍,“老頭子把這寶貝兒子捧手心裡疼瞭十來年,結果發現一直都是在替別人養兒子。”
穆青愣怔瞭許久才嘆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真有!”苒苒板著臉很正經地點瞭點頭,沒一會兒卻又忍不住咧著嘴笑瞭,眉飛色舞地說道,“非但有,還特曲折!”
這話倒不是她誇張,因為此事的確是一波三折,堪比電視劇。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傢雜志社突然要采訪夏宏遠的小嬌妻,奉承她是現代都市精致女人的典范。小嬌妻美滋滋地接受瞭采訪,被問到感情問題時又忍不住得瞭便宜賣乖,話裡話外地暗示夏宏遠第一次婚姻破裂完全是前妻的責任,後來她與夏宏遠相遇,是溫柔善良的她讓他又相信瞭愛情,並重新鼓起勇氣步入婚姻。
總之一句話,她既善良又無辜,她和夏宏遠是真愛。
不用想,韓女士見瞭這份顛倒黑白的雜志差點沒氣瘋瞭。正愁著不知道該怎麼報復小嬌妻呢,偏偏有人提起小嬌妻和夏宏遠剛在一起的時候還有個男朋友,據說兒子也是那個男人的。韓女士一聽這個,本著要惡心大傢一起惡心的原則,也不管這話是真是假,就故意通過老朋友把話傳給瞭夏宏遠。
在這種事上,大多數男人都會多疑,於是夏宏遠就叫助理偷偷安排瞭一次親子鑒定。等助理把鑒定書取回來,夏宏遠一看,心立馬就涼透瞭。得,竟然真的是當瞭回‘喜當爹’,替別人養瞭兒子!
苒苒老氣橫秋地感慨:“要說在基因傳承上還是咱們女人有優勢,最起碼能知道那孩子是不是從自己肚皮裡出來的,輕易錯不瞭。”
穆青聽得哭笑不得,拾起手邊上的抱枕就砸瞭過來,笑罵道:“少說點不著調的吧!鍋裡還給你留著小米粥呢,趕緊喝點去。都不知道疼自個兒,以後再鬧胃疼,我可不管你。”
苒苒幹笑瞭兩聲,老實地去廚房盛瞭一碗小米粥出來慢慢喝。她有胃病,很嚴重的胃病,上學的時候落下的。夏天還好,一到冬天就什麼涼的冷的硬的都沾不瞭。穆青隻能給她熬小米粥,蒸發面的饅頭,盯著她吃,像管孩子一樣。
有的時候被穆青念叨得頭大,苒苒就會一本正經地問她:“穆青,其實你才是我親媽,是吧?咱們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親母女,是吧?”
穆青氣得忍不住對她翻白眼:“我一來生不出你這麼大的閨女來,二來也沒你傢韓女士那個氣度。就你爸爸那樣的,落我手裡早剁他個七八回瞭。”她說完還比劃瞭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端的是幹凈利索。
苒苒實在沒話說。
夏宏遠做小商品起傢,自從發瞭跡,身邊的女人就再沒斷過。年輕的時候追逐美色,後來膩瞭女人的臉蛋身材,又開始追求起女人的內涵,總想著能找個靈魂相通的紅顏知己。最後倒是真叫他找到瞭個能靈肉合一的女子,兩人很快合出一愛情的結晶來,還是個可以傳宗接代的兒子。夏宏遠當時欣喜若狂,為瞭給那對母子一個名分,義無反顧地回身與發妻韓女士離瞭婚,捎帶著連苒苒這個女兒也不要瞭,隻一心一意地寵嬌妻和愛子。誰知放在心窩裡疼瞭十來年,卻發現這寶貝兒子竟是紅顏知己與別人“靈肉合一”的產物。這個打擊實在太過巨大瞭,夏宏遠又憤怒又心痛,消沉低落瞭好一陣子才緩過勁兒來,終於想起來他還有個女兒這件事來。
最開始的時候,苒苒一點也不想答理他,誰知韓女士知道瞭卻不願意,特意找過來訓斥瞭她一頓:“我和夏宏遠之間的恩怨和你無關,他終究是你父親,你絕不能耍小脾氣、甩臉子,就是看在錢的分上,也得認下夏宏遠。有這個父親和沒這個父親,你夏苒苒的身價就有天壤之別。”
苒苒早已經過瞭叛逆清高的年齡,認真想瞭想,覺得韓女士這話說得大有道理。夏宏遠要把她當夏傢千金推出,這是名利雙收的事情,實在沒必要犯這個倔強耿直。於是這才有瞭晚上的酒會之行。
喝過瞭粥,苒苒進臥室拿瞭換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正洗到一半,浴簾突然被人從外面一把撩開,穆青把手機遞瞭過來,用口形告訴她:“電話,韓女士的。”
她正揉瞭滿頭滿手的泡沫,匆匆地沖瞭沖手,關瞭花灑,接過手機來。
韓女士簡單地問瞭問酒會上的情況,又下瞭新的指示:“我給你安排瞭一場相親,你周六必須空出時間來,著裝要端莊大方,性格要溫柔嫻靜……”與一貫的風格一樣,沒有詢問,沒有商量,就是直接的命令。
苒苒光著身子站在花灑下面聽著電話,洗發液的泡沫順著額角緩緩流下,越過眉梢,跨過睫毛,終於侵入瞭眼角,先是癢,然後才是蜇人的痛。她忙用力閉著那隻眼睛,抬手用還算幹凈的手背去擦,誰知卻是越擦進去的越多,眼淚也嘩嘩地下來瞭。
掛瞭電話,她大聲叫穆青過來拿手機,自己則趕緊開瞭花灑去沖臉上的泡沫。
穆青握著手機站在浴簾外面,待她這邊停瞭水才出聲問道:“又叫你做什麼?”
苒苒的眼睛好受瞭些,隻是還有些流淚,鼻子也有些酸酸的,簡單答道:“相親。”
穆青愣瞭一愣,忍不住又問:“對方是什麼人?”
苒苒回憶瞭一下,還真沒記得韓女士跟她說對方是什麼人,隻能搖頭說道:“沒註意聽,好像是高富帥,正好配我這個即將出爐的白富美。”
穆青又在外面沉默瞭片刻,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我再加把勁,爭取盡早把錢還給她。”
苒苒從簾子後面探出頭去,帶著滿頭滿臉的水珠子,沒心沒肺地問她:“你打算去搶銀行啊?看中瞭哪一傢?踩好點瞭嗎?需要接應嗎?”
穆青微垂著頭,沒說話。
苒苒嘻嘻哈哈地往外面趕她:“行瞭,趕緊出去。那是我親媽,隻不過是叫我去相親,又不是要去賣我。再說我自己也的確想找個男朋友瞭,都二十好幾瞭,早點嫁出去瞭總比最後當剩女的強。”
這倒也不算是說瞎話,不管過去怎樣,人總得往前看。這樣一想,她心裡對韓女士安排的相親也就不那麼抗拒。
到瞭周六這天,苒苒特意化瞭妝,又換上瞭一身新衣裙,興致勃勃地去瞭相親地點。可見到瞭人,她卻是有些愣瞭。
桌對面的邵明澤眉眼肅正,站起身來微欠著身向她伸出瞭手:“夏小姐,你好。”
她回過神來,禮貌性地把指尖往他掌上搭瞭搭,面上已是帶瞭淺淺的微笑:“你好,邵先生。”
兩人簡單地寒暄瞭幾句,隔著餐桌坐下。邵明澤看似隨意地問瞭一句:“夏小姐看到我很意外?”
因為已經見識過此人的直截瞭當,所以再聽到他這樣問反倒是不意外瞭。苒苒坦然答道:“是有些意外,現在想來,那天在酒會上邵先生就已經知道我們會有今天的見面瞭?”
邵明澤點點頭:“我之前看過你的照片。”
既然這相親是韓女士安排的,那不用問也能知道,照片一定是韓女士給的。苒苒覺得沒必要再繼續這一話題,隻不在意地“哦”瞭一聲。
晚餐大概持續瞭一個多小時,這一次邵明澤倒是收斂瞭酒會上的咄咄逼人之勢,話雖不算多,卻也不會叫場面冷下來,而且從他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的涉獵極廣,不管苒苒提到什麼話題,他都能應對一二。
如果隻從相親的角度來看,此人倒也算是難得一見的精品瞭。苒苒隻是有點不明白,以他這樣的條件,為什麼也會進入相親市場?
晚餐結束後,邵明澤十分紳士地將她送回瞭住處。
剛進傢門,韓女士的電話就追到瞭。苒苒真懷疑韓女士是不是在她身上安裝瞭追蹤定位系統,怎麼就能把時間點都掐得這麼準!
韓女士問她晚上見面的情況如何,苒苒實話實說地表達瞭自己對邵明澤的觀感:“有相貌,有學歷,有身傢,有素養。不過這樣的一個四有青年,能對她一見鐘情的可能性實在太低。”
韓女士對她的這種妄自菲薄很是不滿,很不客氣地訓道:“做人要自信,不能先自己看低瞭自己。不論身傢還是門第,你都不比他差。”
她明白韓女士所說的身傢和門第是什麼。身傢自是指夏宏遠現在的身傢,門第卻是韓傢之前的門第。夏宏遠的身傢在西平也是能排上號的,至於韓傢的門第,雖說現在是沒什麼人瞭,之前卻是世代相傳的名門望族。若不是在那次全國性運動中遭受瞭無妄之災,韓女士也不會嫁給夏宏遠這樣的暴發戶。
不論是作為妻子還是母親,韓女士一直是很強勢的那方。苒苒深知韓女士的這一性格特點,索性也不爭辯,隻安靜地聽完瞭,這才說道:“不管怎樣,我都不能表現得太過熱情,好像是上趕著一樣,還是先看看對方是什麼態度再說吧。”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就是韓女士也沒法反駁,隻好說瞭一個“好”字。
可苒苒沒想到邵明澤很快就表示瞭他的態度。他也沒做別的,就是叫人給苒苒送瞭一束花。花是俗艷又熱情的紅玫瑰,很大的一捧,抱在身前能把人的頭臉都遮住,通過禮儀公司一路招搖地送到瞭苒苒的辦公室裡。
看著占瞭小半個桌面的玫瑰花,苒苒絲毫不覺得羞澀、得意或者喜悅,反而是有些被人捉弄的惱羞成怒,恨不得一手將這花束掃到地上,然後再狠狠地跺上幾腳出出氣。
可坐辦公室的人大多無聊,整日裡就指著八卦活著,沒事還能嚼出點事來呢,若是她再這樣發作一番,隻怕會給人添更多的談資。她強自按捺住瞭心中的火氣,沉著臉坐瞭一會兒,拿著手機就出瞭辦公室。
她琢磨著花既然到瞭,估計電話也就不遠瞭。果然,她剛走到一個樓梯拐角處,邵明澤的電話就到瞭。
“花收到瞭嗎?還喜歡嗎?”他問得十分自然,就像是她和他早已經熟識瞭,花也是每周都要送上幾回一般。
這種人言行舉止上看著似是十分謙和懂禮,骨子裡卻是不怎麼尊重別人的。苒苒心中更添瞭幾分不喜,深吸瞭口氣,調整瞭一下情緒,說出的話中頓時帶出瞭幾分驚喜與羞澀:“謝謝您的花,實在是太破費瞭。”
“你喜歡就好。”邵明澤口氣淡淡的,又問,“晚上有時間嗎?一起出來吃個飯。”
她早有準備,聽他這樣問,滿是歉意地答道:“真是抱歉,我這裡還有些工作沒有完成,晚上還要加會兒班。”
“那明天呢?”
她想也不想地答道:“明天也不行。”
邵明澤那邊沉默瞭片刻,這才又問:“那夏小姐什麼時候有時間?”
她心裡憋著壞笑,說出的話來卻是既無辜又無奈:“單位裡在準備接受上級部門的檢查,最近這段時間會很忙,怕是……”
“我明白瞭。”邵明澤打斷瞭她的話,很識趣地說道,“既然這樣,那就先不打擾夏小姐工作瞭,等以後有時間再聯系吧。”
她點頭應好,邵明澤已是掛瞭電話。從那以後,此事果然就再沒瞭下文。
夏宏遠那裡還是三天兩頭地帶著她出去應酬,一來是想聯絡父女兩個的感情,二來也是想叫她盡快進入西平市的社交圈子。苒苒想著自己在邵明澤這事上少不瞭要惹韓女士不悅,當下隻有先把夏宏遠哄好瞭,回頭才能在韓女士那將功贖罪,於是每次都極配合地跟著一起去。
這一日她還在上班,夏宏遠就又打瞭電話來說要帶她去赴飯局。她手上正有工作,也沒顧上多說就應下瞭。結果下班的時候,夏宏遠幾百萬的豪車就很拉風地堵在瞭她單位門口。
辦公室裡還有幾位同事沒走,都湊在窗戶邊上指指點點,猜測那車是來接誰的。苒苒聽得心裡發虛,隻得先偷偷摸摸地給夏宏遠打電話,叫他把車開到街角,這才匆匆地從單位裡溜瞭出來,做賊一樣上瞭夏宏遠的豪車。
夏宏遠上下打量瞭一番她的穿著,說道:“苒苒,你這身衣服可不成。”
她身上穿著牛仔褲、套頭衫,走的正是青春靚麗的路線,卻沒想到上來就被夏宏遠給否定瞭。於是她看瞭看衣冠楚楚的夏宏遠,問:“爸,桌飯改成西式酒會瞭?”
夏宏遠“嗯”瞭一聲,轉頭就吩咐司機先去購物街。
西平市的幾傢奢侈品店都開在那兒,向來是個燒錢的好地方。夏宏遠一會兒的工夫就從頭到腳地給苒苒換瞭一身。他雖然選女人的水平不怎麼樣,可給女人選衣服的水平卻是不錯的。這衣服一換,苒苒頓時從小傢碧玉一躍升至大傢閨秀的檔次。
夏宏遠用既滿意又驕傲的目光打量著女兒,刷卡刷得非常痛快。
苒苒一套接著一套地試穿,也是格外的興致勃勃。前些年她很是過瞭一陣子苦日子,充分體會過“金錢不是萬能的,可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這一真理,所以對鈔票的熱愛到瞭近乎吝嗇的程度。可年輕姑娘畢竟愛美,今天又有人給她埋單,就算本著不要白不要的原則,她也打算好好給自己添置幾身衣裝。
夏宏遠最近一直想迅速修復父女之間的關系,樂得花這個小錢哄女兒高興,興致勃勃地站在邊上提建議,見她又挑瞭一件長裙出來,忙搖頭道:“這裙子太長,你換旁邊那件短款的。”
苒苒凈身高剛好一米六,實在是不適合穿這種長裙,可這件裙子的款式確實出眾,叫她十分動心。她有些不甘心地撇瞭撇嘴,最後還是放下瞭那裙子,繼續往下看瞭過去。
走走停停地轉瞭大半個圈,無意間一次回身,卻正好看到對面試衣間裡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身上試的正是她剛才瞧中的那款長裙。她看得眼前一亮,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瞭那個女子身上。
那女子在衣鏡前站瞭站,回身看向一直坐在沙發上等待的男子,笑著問道:“怎麼樣?”
男子聞聲從雜志上抬起頭來,上下打量瞭一圈,贊賞地點瞭點頭,答道:“不錯,很適合你。”
苒苒從這個角度隻能瞧見那男子肩寬挺直的背影,聽聲音十分的清朗悅耳,竟像是有些熟悉。不過這年頭俊男美女電視上看得太多,她也沒太在意,戀戀不舍地把視線從那女子身上收瞭回來,繼續挑選衣服。
最後,她足足選瞭四五件衣服,再配上鞋子和手袋,包裝袋都快堆成瞭一座小山。
喜笑顏開的店員小姐提著衣袋,一直將他們父女二人送到瞭店門外。
苒苒回身去接店員小姐手裡的衣袋,趕上那對男女也從店裡往外走,她一抬臉正好和那男子打瞭個照面。
苒苒的大腦似是被一聲悶雷劈過,瞬間一空,身體的反應卻比意識遲瞭半拍,仍順著剛才的指令低下瞭頭,繼續去接衣袋。許是袋子有些多,她接過來的時候有些忙亂,兩隻手都如同新裝在身上的一般僵硬,不聽使喚,指尖卻是不受控制地輕顫著。
夏宏遠隻當是衣袋太多,女兒手裡拎不過來,樂呵呵地接過去瞭兩個,笑道:“女孩子就該穿得漂漂亮亮的,趕明兒從爸爸叫人給你辦張卡,沒事就過來轉轉。”
她沒有說話,隻低著頭整理著手中的衣袋,直到那對男女走遠瞭,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夏宏遠看到她的臉色,不由得一驚,問:“這是怎麼瞭?臉色怎麼這麼差?”
她沖著夏宏遠扯瞭扯嘴角,回答:“凍的。”
可不就是凍的嘛,這才不過三月份,正春寒料峭呢,穿得這麼露膀子露腿的,就算是有大衣穿著,也扛不住。這樣想著,她又用力地點瞭點頭,像是在說服自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重復瞭一遍:“凍的!”
夏宏遠趕緊吩咐司機把車開過來,又囑咐把車裡的暖風都開足瞭。
苒苒在車裡坐瞭好一會兒,臉上才又恢復瞭點紅潤之色,不過人卻是更蔫瞭。
夏宏遠見狀幹脆晚宴也不打算去瞭,堅持要先送她去醫院看一看。
苒苒隻得解釋說是因為白天工作太累瞭,剛才又被暖風一吹,烘得人腦子有些發暈。其實她沒事,醫院也不用去,不過她不想去參加什麼晚宴瞭,隻想回傢早點休息。
夏宏遠一心要表現對女兒的看重,聞言二話不說親自把苒苒送回瞭傢。
穆青還沒回來,屋子裡漆黑一片,很是冷清。苒苒把幾個房間的燈一一打開,連客廳裡的電視都打開瞭,這才一個人坐到瞭沙發上。電視裡正播著亂七八糟的娛樂節目,很是聒噪。她定定地看著屏幕,卻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她沒想到今天會遇到林向安,更想不到她與林向安已是到瞭對面相逢不相識的地步,這到底算是可悲還是可笑?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穆青從外面回來瞭,她從皮包裡掏出一張銀行卡來塞到瞭苒苒手裡:“本來一直想攢夠瞭再給你,裡面有二十五萬,你先還給韓女士,剩下的我再想想辦法,年前一定能湊上。”
苒苒低頭看那張薄薄的塑料卡片,指尖輕輕地摩挲著上面突出的一串號碼。過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沖著穆青咧嘴笑瞭笑:“行,正好我手頭上也有點錢,咱們先湊一湊還給韓女士去,以後跟她說話也能理直氣壯一些。”
說著起身回自己房間去翻出工資折子,數著折子上的數字就出來瞭,笑嘻嘻地和穆青說:“嘿,還真不少呢,湊一湊還真差不多少呢!”
“苒苒,”穆青忽地抬起頭看向她,正兒八經地說道,“我很感激你,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當年,我連賣瞭自己的心都有瞭,不管是賣身還是賣身上的零件,隻要能給我錢,我都願意。”
“夠瞭。”苒苒打斷瞭穆青的話,她裝到現在已是到瞭極限,實在是裝不下去,隻能倚著門框看穆青,“別說瞭,我今天挺累,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不,你讓我說完。”穆青堅持道,眼中更是露出少許的倔強,“我感激你,苒苒,可你知道嗎,你的這份恩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因為這三十萬,你向韓女士妥協,你自暴自棄,你心甘情願地做一個被人操縱的木偶。”
苒苒忍不住惱怒起來,大聲吼道:“夠瞭!穆青,你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叫我怎麼想?”穆青十分平靜地反問她。
苒苒垂下眼簾,用力地抿緊自己的唇,好半晌才緩緩松開瞭,澀聲說道:“當時我隻不過是不想活瞭,順手還你個人情而已。就像是臨跳海自殺的人,看到旁邊有個凍得面色發紫的乞丐,順手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他,反正是要跳海瞭,穿著大衣也是沒用。”
她沒有說瞎話,這就是她那時真實的內心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