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瑩正和隔壁鄰居隔墻對罵,“王八蛋,你他媽的王八蛋。”
黃玲覺得宋瑩不該在孩子們面前罵粗話,但單論事件,她百分百支持宋瑩。
小巷有兩條蓋著鏤空水泥蓋板的水溝,每傢小院門邊有個金屬出水管,院中的積水可以從出水口排到水溝中。
莊林兩傢的小院是巷尾最後一傢,左側院墻有鄰居,右側沒有。
鄰居敲掉瞭院墻墻角的兩塊磚,等於又挖瞭個洞,他傢院中的積水就有瞭兩個出口,除瞭從出水口排到水溝中,還可以從洞口排到莊林兩傢的小院中。
宋瑩怒罵,“我去報告房管科,你丫個王八蛋,等著!”
隔壁是關系戶,也不是吃素的,“你以為廠裡待見你,你是刺頭,廠裡才把你安排在最後一傢,拉屎都要跑幾百米。”
宋瑩怒極反笑,正要反唇相譏,黃玲鼓足勇氣開口,“這事,你們沒道理,我和宋瑩一起去房管科。”
隔壁用離間計,“黃組長,你別幫她,你和莊老師都是老實人,廠裡欺負你們,安排你們和刺頭住一個院。”
小院連淹瞭兩次,院中積水、泥濘滿地,所幸冬季雨水少,積水沒有進屋。
林武峰不聲不響地運瞭幾麻袋泥巴回來,堆在院子角落裡。
一天早上,黃玲醒來後準備去廚房燒水,她睡眼蒙矓地打開傢門,呆瞭。
院中滿是積水,幾片枯葉漂浮在水面上。
東西廂房、廚房門前都用麻袋堆出瞭一個高門檻,麻袋裡的泥巴擋住瞭積水進屋。
宋瑩和林棟哲都穿著膠鞋,站在院墻洞口處刷牙,宋瑩聽見開門聲,愉快地對黃玲喊,“玲姐早,你穿雙膠鞋再出來,昨晚下大雨瞭,武峰把出水管堵瞭。”
林棟哲吐出一口牙膏泡沫,泡沫隨著地面的積水從洞口向隔壁院子裡流去。
連降瞭幾天大雨,因為林武峰堵住瞭自傢小院的出水管,兩個院子隻能靠一個出水管泄水,兩個院子都成瞭窪地。
莊傢兄妹都沒有膠鞋,幸虧莊超英不在傢,莊圖南穿爸爸的膠鞋,背著莊筱婷進出院子。
莊超英不在傢,林武峰不好和黃玲接觸,他讓宋瑩來向黃玲解釋。
宋瑩快言快語,“玲姐,這房子搞不好要住大半輩子,我們不能大半輩子動不動被水淹,而且,要是這事我們忍瞭,他們隻會得寸進尺,更欺負我們,我們不能軟。”
黃玲遲疑,“要不要先報告房管科?”
宋瑩道,“武峰傢是農村的,他爸死得早,村裡人欺負他媽,他護著他媽帶大瞭弟弟妹妹們,他有經驗,聽他的。”
宋瑩說服瞭黃玲,她默許瞭林武峰繼續堵出水管。
雨繼續下,出水管繼續堵,兩個小院都是滿地泥濘,一池污水。
唯一不同的是,隔壁院的水進屋瞭。
隔壁來賠笑臉,林武峰出來交涉,兩人穿著膠鞋站在積水裡談判,黃玲母子三人在屋裡偷聽。
林武峰言簡意賅,“墻上的洞要補,水泥不好搞,搞到水泥我就修水管。”
隔壁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林工,我去房管科要點水泥,你……大人大量。”
莊圖南震驚瞭,和藹可親、總是笑瞇瞇的林叔叔居然這樣?!
林棟哲大嘴巴,逢人就說此事,在學校對同學老師說,在巷口打水對鄰居們說,在公共廁所蹲坑時對邊上的“蹲友”說,棉紡廠很快就知曉瞭這場刺頭和關系戶的對決,知道瞭來龍去脈和輸贏結果。
黃玲看出來瞭,看似窩窩囊囊的林武峰才是林傢主心骨,宋瑩聽他的。
隔壁哭瞭,不怕刺頭,就怕刺頭的老公孩子,老公有心眼,孩子快嘴快舌,刺頭如虎添翼。
出水管事件之後,黃玲和宋瑩親近瞭很多,她決定提個意見。
天氣晴朗,兩人在院中晾衣服,宋瑩正在往繩上掛林棟哲的褲子,黃玲婉轉道,“棟哲褲子後面那個洞有點大。”
宋瑩不以為然,“沒事,小孩屁股三把火,凍不著。”
黃玲不習慣說話太直接,她忍瞭又忍,把“筱婷是女孩子,棟哲褲子太破不合適”咽瞭下去。
黃玲試圖曲線救國,“小孩子穿得好一點,人也精神,你可以稍稍打扮一下棟哲。”
宋瑩茫然道,“棟哲還要咋精神啊?他都快成竄天猴瞭。”
黃玲被迫放棄瞭委婉,脫口而出道,“等褲子幹瞭,你把它拿來,我給棟哲打個補丁,他也是小學生瞭,上學讓老師同學看到內褲不好。”
黃玲說完就後悔瞭,怕宋瑩生氣。
宋瑩一臉歡喜,“玲姐,太謝謝瞭,兩條,他兩條褲子都破瞭,傢裡還有一條,我馬上就拿來。”
一月中,莊超英閱卷結束,他先是挑著扁擔回瞭筒子樓,經鄰居指點後,又挑著扁擔進瞭巷子,找到瞭自傢的小院。
莊超英從沒來過這個新傢,不敢肯定這是不是自己傢,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院門,往裡張望瞭一眼。
左側院墻底部用水泥糊瞭一大塊,墻磚暗紅色,水泥灰白色,非常顯眼。
院子裡有幾條晾衣繩,其中一條繩上晾著一套內衣褲,內衣背心上是“含氮量超過40%”的小字,內褲上是“日本尿素”四個大字,應該是用化肥包裝袋做的內衣褲。
晾衣繩下,一個小男孩正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小男孩聽到院門開合聲,抬頭看瞭過來,看清莊超英後熱情招呼,“你是莊叔叔吧?你改完卷子瞭吧……”
莊傢兄妹倆同時出現在東廂房門口,莊筱婷驚喜地撲瞭過來,“爸爸,你可回來瞭。”
小男孩也熱情洋溢地喊,“莊叔叔,你可回來瞭。”
莊圖南去廚房給爸爸熱飯瞭,莊筱婷開心地圍著父親打轉轉,黃玲忙著收拾丈夫帶回來的行李。
莊超英一邊用熱毛巾擦臉,一邊看向窗外,他實在忍不住瞭,“林棟哲、是叫這名吧,這麼冷的天,他這麼趴在地上,他爸媽不管?”
黃玲連連搖頭,“他趴地上彈玻璃珠,他媽叫他起來,說著說著打瞭他兩巴掌,他氣得不肯起,在院子裡趴很久瞭,他爸爸倒是出來勸瞭勸,他媽完全不管。”
黃玲話音剛落,宋瑩拿著掃帚和簸箕從西廂房裡出來瞭。
小院地面上有煤渣和落葉,宋瑩掃著掃著,掃到瞭林棟哲邊上。
宋瑩不耐煩地用掃帚捅瞭捅林棟哲,“起來,起來。”
林棟哲一骨碌爬瞭起來,讓宋瑩打掃他身下的那塊地。
宋瑩行雲流水般掃完這一塊地,林棟哲立馬又趴瞭回去,繼續無聲無息地抗議。
林傢母子配合默契,莊超英看得目瞪口呆。
莊超英道,“我剛才進院時,看到對門院上貼著大紅‘喜’字。”
黃玲把臟衣服整理好,堆在箱子上準備改天洗,“咱廠的老吳,就是吳建國,工會看他一人拉扯兩個孩子不容易,牽繩搭線,給他介紹瞭輪胎廠一位女工,也帶一個孩子,兩人剛結婚。”
莊超英突然又想起一事,“林棟哲剛才問我改完卷子瞭嗎,他怎麼知道的?”
莊筱婷脆生生道,“新年第一次升旗,升完旗,校長在大喇叭裡說的,說爸爸你去改高考卷子瞭,是我們學校的光榮。”
小巷裡雞犬相聞,有人看見莊超英挑著扁擔回傢瞭,全巷的人傢都知道瞭。
晚飯後,幾戶鄰居擠在莊傢聽莊超英擺龍門陣,聽他講有關高考的逸聞趣事。
莊超英曾輔導過職工子弟李一鳴準備高考,他傢也住小巷,李一鳴高考後第一次見到莊超英,滔滔不絕地向他訴說感慨。
“考場很少,有些縣鄉沒有考點,考生們要坐船坐車,折騰一兩天才能到指定的考場。我表叔他們大隊的知青就是坐船再坐車來蘇州考的。”
“很多考生還沒摸清狀態,我們考場有個女工考著考著中途想離開考場喂奶,她婆婆就抱著新生兒等在考場外。”
屋內一片笑聲。
李一鳴說著說著動瞭感情,“我表叔也報名參加瞭高考。考完後,我想著反正回傢沒事幹,不如送他回鄉下大隊,我們和其他外地考生們一起回鄉,船或車每到一個渡口或車站,有同學下船或下車時,其他人就大聲唱起送別歌,實在是、實在是…….”
林武峰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他聽得悠然神往,見李一鳴語塞,替他補充,“青年意氣,慷慨激昂。”
莊超英點頭,補充說明他從其他老師那裡聽到的軼聞,“十年沒有高考,據說很多傢庭兄弟姐妹、父子叔侄一起報名、一起進考場。”
對門鄰居吳建國插瞭一句,“莊老師你別‘據說’瞭,講點親身經歷。”
莊超英啞然失笑,“閱卷老師進入招待所後就不能再出去,不能回傢,不能上街,缺生活用品瞭也不能出去購買,自己想辦法克服困難,我一小截牙膏省著省著用,才堅持到瞭現在。”
林棟哲突然激動起來,“招待所肯定有很多牙膏皮,莊叔叔,你帶牙膏皮回來瞭嗎?能把你的牙膏皮給我嗎?”
莊超英愣瞭愣,“我不記得我帶回來沒有,好像帶回來瞭,應該就在廚房,棟哲你自己拿。”
宋瑩道,“棟哲你要牙膏皮幹什麼?莊老師,你別理他,繼續說。”
莊超英想瞭想,“條件比較艱苦,倆人一天一瓶熱水,喝的水、洗漱用的水總共就一瓶。”
吳建國興致勃勃道,“還有其他內幕嗎?”
莊超英喝瞭口熱茶,“我批閱的卷子上有人題詩,有人寫‘全體閱卷老師,辛苦瞭!’,試卷上各式答案花樣百出,答得好的卷子很少,如果一份卷子正確率高,我們一屋子的老師都爭著看。”
莊超英頗為感慨,“我們爭相傳閱,一是替學生高興,二是開拓解題思路,這次高考太倉促瞭,教委來不及準備正確答案,閱卷老師們必須自己總結出標準答案,但個人解題方法單一,看到其他的解題思路就趕緊讓其他老師也看看,提高閱卷的效率和正確率。”
送走八卦心爆棚的鄰居們,莊超英對黃玲又說瞭些“內幕”,“隔離點是招待所,從招待所大門到閱卷大樓共三道崗,保密措施非常嚴格,門崗都是配槍的。”
莊超英輕嘆,“總體看,考生們基礎很差,很多初中的基礎知識點都不清楚,被耽誤太久瞭。”
莊超英繼續道,“很多鄉下學校的老師們自己都不懂,我聽說有個高中填志願,全體畢業生都填瞭‘北京大學’,我估計這個學校的錄取懸瞭。”
黃玲嘆瞭口氣,“可惜瞭。”
莊超英唏噓,“超過錄取分數線的考生2月份就可以入學,不論出身,擇優錄取,國傢是真的全面恢復高考瞭。”
黃玲坐在床沿,邊聽丈夫絮叨邊打毛衣。
莊超英看瞭一眼已經織瞭小半的毛衣,覺得毛線有點眼熟,“你把圖南的舊毛衣拆瞭?”
黃玲點點頭,“小瞭,我拆瞭換個樣式打給筱婷穿。”
莊圖南端瞭一盆熱水進屋。
招待所每天每人隻有半瓶熱水,莊超英很久沒燙腳瞭,腳上都是凍瘡,他脫瞭襪子,不敢直接把腳泡入熱水中,小心翼翼地用腳趾試探水溫。
水溫正合適,莊超英道,“圖南、筱婷,你們先洗,爸爸接著洗。”
傢裡隻有一個洗腳盆,一傢四口隻能排隊洗腳,莊圖南、莊筱婷對視一眼,莊筱婷端瞭兩個小板凳過來,和哥哥面對面坐好,脫瞭鞋襪一起洗腳。
莊超英摸瞭摸小女兒的頭,“媽媽表揚你們瞭,說我不在傢的這段時間,你們都很懂事,圖南幫忙做傢務,筱婷認真做作業。”
莊圖南很自豪,“林叔叔教瞭我很多東西,生爐子、打煤球。”
黃玲打斷兒子的話,“明天還要上課,有什麼話以後再說,你們早點睡覺,洗腳水你爸爸一會兒自己倒。”
兄妹倆洗完腳,莊圖南回瞭自己房間,莊筱婷乖乖地脫瞭外套,爬上自己的小床躺下。
黃玲把臺燈轉瞭個方向,抓緊時間再打瞭幾針,收瞭袖口。
莊超英慢慢燙好瞭腳,趿著鞋走到院裡,把洗腳水倒到瞭出水管附近。
兩傢共用一個廚房,小桌上有兩套洗漱用具。
林棟哲從莊傢的搪瓷杯裡找出瞭莊超英那管已經用光的牙膏,帶回自己房間,珍重地放在一個小盒子裡。
林棟哲很遺憾,“招待所一定有很多牙膏皮,莊叔叔要能把牙膏皮都帶回來就好瞭。”
林武峰正在給林棟哲被子裡放熱水袋,隨口問,“拿牙膏皮換叮叮糖?”
林棟哲道,“拿到廢品收購站賣錢,一個牙膏皮二分錢。”
林武峰正在幫兒子鋪被子,他突然想起一事,“棟哲,最近傢裡牙膏用得特別快,你是不是亂擠瞭?牙膏要用生活用品票的,你媽知道瞭要罵你的。”
林武峰摸瞭摸兒子的頭,故作嚴肅道,“不許再亂用牙膏瞭,不然我告訴你媽。”
林武峰快三十歲時才有瞭林棟哲這個獨子,寵溺異常,林棟哲壓根不怕這虛張聲勢的“威脅”,回頭對爸爸做瞭個鬼臉。
寒假來臨,宋瑩犯瞭大愁——她和丈夫都要上班,林棟哲沒人管瞭。
巷子裡孩子多,孩子們你找我、我找你的,幾傢輪著玩就能混完假期瞭,莊超英是老師,時不時地在傢,宋瑩頭疼的是午飯問題,林棟哲還太小,不能自己用爐子。
莊超英隔離閱卷時,林傢處處照應莊傢,黃玲主動找到宋瑩,“你把做好的飯菜裝飯盒裡,超英寒假還要坐班,不常在傢,但圖南現在會用爐子瞭,他中午熱飯菜時順便幫棟哲熱一下。”
宋瑩感激不盡,“我原本打算每天中午回傢一趟,給棟哲帶點食堂的飯菜,但天這麼冷,飯菜帶回傢都冰涼瞭,圖南可幫我大忙瞭。”
宋瑩還是不太放心,乘午休時間跑回傢查看。
廚房裡有兩個爐子,暖和,三個孩子都在廚房裡,莊圖南在蒸飯,莊筱婷帶著林棟哲在一旁的小飯桌上做寒假作業。
林棟哲從玻璃窗裡看到宋瑩進瞭院子,高興地下瞭凳子,跑到門邊。莊圖南沒看到宋瑩,伸出手抓小貓似的抓住林棟哲脖子後面的一塊肉,把他拽回小桌邊,拿起鉛筆敲瞭敲作業本,示意他繼續做作業。
宋瑩笑瞭,當天晚上準備第二天的飯盒時,她用勺子壓瞭又壓,把米飯壓得實實的。
年關將近,傢傢戶戶忙著辦年貨。
每人每月有一斤或半斤的肉票,總能買點肉解解饞,可副食品店長年缺肉——肉到貨前,店員會事先偷偷通知親友,親友們在到貨的那一天早早等在門口,店一開門就沖進去購買,沒有門路的人傢得知消息時,肉早賣光瞭。
過年不能沒有葷腥,大人們發瞭狠,小孩子們早早地起床,在副食品店門口排隊等開門。
對門吳傢是重組傢庭,吳建國生瞭吳姍姍、吳軍姐弟,妻子張阿妹帶瞭一個女兒張敏。
三傢各派出一個孩子代表,莊圖南、吳姍姍、林棟哲。
每早天剛蒙蒙亮時,副食品店門口就排起瞭主要由孩子們組成的長隊,孩子們穿著厚棉襖,帶著小板凳坐著排隊,等著店開。
莊圖南伸長腿,一條腿占住三個板凳,算三個位置。
吳姍姍帶著林棟哲在一旁,和一群女孩子一起跳格子或踢毽子取暖。
副食品店一開門,所有人拎起小板凳蜂擁向前擠,莊圖南和吳姍姍個頭高些,他們努力守住自己在隊伍裡的位置,林棟哲矮小,他盡力擠到前面看今天賣什麼,如果店裡有葷腥,五花肉、肥肉、骨頭都可以,他立即飛奔回傢通報信息,喊大人們出來買。
糕餅鋪的情況好一些,早點排隊都能買到,不需要靠運氣。
靠著壓榨孩子們,三傢大人都置辦上瞭不同種類、不同數量的肉和糕餅零食。
剛買到肉,莊超英就訥訥地和妻子說,他爸媽和他弟弟一傢要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