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秋,莊圖南直升一中高中;莊筱婷和林棟哲也都考入瞭一中初中部,成瞭莊圖南的校友,作為初中生,兩人從少年宮退役瞭。
改革開放已經進入瞭第三個年頭。
宋瑩、黃玲所在的棉紡廠是國企大廠,被列入國有企業改革試點廠。
改革頭兩年,廠領導用一系列管理手段提高瞭生產效率,但計劃經濟的銷售渠道和銷售定額固定,超出計劃的產品隻能積壓在庫房裡,銷售價格也由國傢指定,幾乎沒有上調,以上兩個原因疊加,棉紡廠的效益並沒有提高。
同時,廠裡還在源源不斷地接收返城知青和職工子弟——棉紡廠政策規定,父母退休,子女可以頂替父母的職位;父母未退休,子女如果是中專畢業生可直接進廠,子女如果是紡織系統的技校或職高畢業生,有資格排隊輪候等名額進廠。
幾種情況疊加,職工子弟或頂替,或分配,基本都能進廠捧上鐵飯碗。
有進無出,棉紡廠的職工人數日益增加。
效益一般,人員臃腫,廠領導班子研究決定後,展開瞭“破墻開店”和“留職停薪”兩項措施。
職工們對“破墻開店”這一措施是強烈支持的——把工廠的圍墻敲掉,租給個體戶開店,小商店如雨後春筍般圍著工廠開瞭一圈,職工們吃、穿、用都方便瞭很多。
“破墻開店”的店鋪租金暫時緩解瞭企業效益和職工們工資之間的矛盾,既讓職工們的生活極大便利,又讓廠裡發出瞭工資福利——獎金數額不大,但用宋瑩的話來說,蒼蠅腿肉也是肉。
職工們工資福利的矛盾暫時解決瞭,人員臃腫的矛盾卻無法解決——幾乎沒有任何職工響應“留職停薪”的號召,職工們以“我不嫌工資少,領導不嫌我懶”的心態照常上下班,以遲到早退、午休時間多睡一會兒等方式花樣怠工。
院子裡現在不種蛇瓜,改種小白菜、空心菜等綠葉菜瞭。瓜菜由莊超英和林武峰照管,黃玲和宋瑩忙於接單,
上海市有瞭外貿公司,外貿公司長期向私人發放產品圖片,再定期收購已鉤織好的成品,私人憑此賺取手工費。
李一鳴在玄妙觀前擺攤,生意很好,他和宋向陽每半個月就要去上海十六鋪碼頭的市場進貨。市場裡有幾傢外貿公司的門面房,收購手工編織的毛衣、圍巾等商品。
李一鳴和宋向陽去上海時麻袋、行李袋裡是空的,他們索性幫親友們接瞭外貿單,去上海時把成品帶去出售,回蘇州時帶回售出的現金和下一個訂單。
宋瑩和黃玲都經常接這種外貿單——廠裡的活不重,晚飯後和周末正好幹些私活賺些零花錢,宋瑩手腳麻利,偏好杯墊、圍巾等工期短的小件,黃玲手藝精巧,喜歡完成毛衣、披肩等大件。
兩人剛開始接單時還要看著雜志上的針法編織,熟練瞭之後,邊看電視邊閑聊邊鉤編,手下的功夫一點不慢,成品刷刷地完成,外快刷刷地賺。
黃玲每月能完成三件手工毛衣,她看著存折上不斷上漲的數目,很欣慰,莊圖南過兩年讀大學的生活費應該不是大問題瞭。
吳建國在院子裡養瞭雞鴨,除瞭自傢吃,多出來的雞、鴨、蛋就在街坊鄰居裡賣。
張阿妹所在輪胎廠一樣人心浮動,她搭著黃玲和宋瑩的人情,也成瞭外貿編織軍中的一員。
電視機已經取消瞭限購,不需要票就可以購買瞭,吳傢也買瞭電視,吳傢的三個孩子就不常來林傢看電視瞭。
宋向陽現在林武峰手下做臨時工。
李一鳴基本選周日去上海進貨,宋向陽和他一起去,幫他扛貨,幫他分擔商品的出站風險——兩人去上海時扛半麻袋或一麻袋的外貿商品,回蘇州時大概是五六個麻袋的小商品,他們怕被蘇州火車站查獲沒收,總是坐半夜的車次回來,分批出站。
李一鳴和宋向陽被抓過一次,李一鳴是社會青年,宋向陽是壓縮機一廠的臨時工,火車站打瞭個電話給壓縮機廠,林武峰施施然來瞭,送瞭一塊手表,領走瞭兩人和商品。
宋向陽惴惴不安地回廠,並沒有受到很嚴重的處罰——車間會議上,林武峰說臨時工工資低、沒獎金,幫朋友扛個麻袋掙點辛苦錢,罰他打掃一個月車間,算瞭吧;有人提議檔案上記一筆,林武峰搖頭,小夥子還沒成傢,還要談戀愛、找對象,算瞭吧。
林武峰是技術一把手,人又和氣,在車間人緣好,他幾句“算瞭吧”就把事情“蓋”住瞭。
宋向陽向李一鳴不住感慨,“林工平時那麼和氣,大事上真有擔當。”
李一鳴冒著“投機倒把罪”的風險勤奮掙錢,所幸在他擺攤一年半後,也就是1981年夏,蘇州市發放瞭首批個體工商經營執照,李一鳴立即去工商所登記,拿到瞭個體工商營業執照,他的小攤位和“倒買倒賣”的行為從此合法瞭,不用再東躲西藏打遊擊瞭。
和小巷裡棉紡廠職工的“不務正業、專心副業”相反,莊超英一心撲到瞭工作上,新學期剛一開學,他就被提為教導主任。
教育局頒發瞭新文件,要求學校在具體教學中打破男女界限,體育課男女生一起上,實驗課男女生同組等等。
文件上特別註明,“在嚴禁校園早戀的前提下,學校的具體教學要打破男女界限,讓異性同學正常相處…….”
各校校長負責人,“教育局,我謝謝你!”
教育局這波操作太風騷瞭,教導主任莊超英一籌莫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展工作。
高考制度的確立讓中學生的學習壓力驟然劇增,單一的填鴨式教學方式和枯燥的題海戰術又讓學生們心生乏味,學生們紛紛用“文學”來疏解壓力,滿足自己情感上的需求和精神上的逃逸。
社會精神面貌日新月異,小說、詩歌、電影等文藝作品一波波地沖擊著所有人的思想,其中宣揚和歌頌愛情的優秀作品層出不窮,高中生作為思想最開放、感官最敏銳的群體——剛發表的小說、剛放映的電影,父母傢長們還不知道名字呢,高中生就已經看完並熱烈討論瞭——首當其沖地接觸到瞭這些作品。
莊超英隻能采用笨辦法,在學生中不厭其煩地開展思想工作,重復、重復、再重復學習的重要性,並嚴禁在黑板報、班報上抄寫或宣傳任何有關愛情的文藝作品。
除此之外,莊超英還排瞭值班表,老師們輪流在上下學時間段蹲守在學校自行車棚附近,看有沒有男女生一起騎車上下學,盡力把早戀扼殺在萌芽狀態。
莊超英埋伏在自行車棚附近的樹叢裡,他身邊的英語老師塞給他一本手抄小報,“老莊,我昨天在班上沒收的,你先看看。”
莊超英一瞥,看到兩行標題,“迷茫”,“苦悶”。
耳邊一隻蚊子嗡嗡地飛,莊超英無奈心想,“我一把年紀蹲樹叢裡,我也很迷茫,很苦悶。”
英語老師似乎讀出瞭莊超英的腹誹,自言自語道,“以前沒高考,學生們都盼高考,現在有瞭高考這個上升渠道瞭,他們反而覺得學習枯燥、生活千篇一律,迷茫瞭。”
莊超英草草翻看瞭一遍,把手抄小報還給英語老師,“還給學生吧,隻是迷茫和抱怨學習任務重,很正常。”
莊超英沉默瞭一會兒,“我看過更……厲害的詩歌,內容比這嚇人多瞭,質疑、叛逆、騷動……”
英語老師瞠目結舌,“這才剛吃飽瞭飯幾年啊,這些孩子們怎麼就不珍惜好好讀書的機會呢。”
莊超英提到的“更厲害的詩歌”是從他兒子莊圖南的一中詩社報紙上看到的。
一中雖然是重點中學,但校風自由,師生們自發組織瞭眾多的文學社團,抄寫黑板報、辦校報、給雜志投稿、組織座談會、舉辦詩歌講座……
高中就兩年,時間緊迫,莊超英說服瞭莊圖南退出報社,希望他把時間和精力都盡可能地放在學業上。莊圖南理解父親的苦心,但他依舊為自己的精神生活留瞭一條縫隙。
莊圖南和他的同齡人們如饑如渴地接觸著層出不窮的新文學、新思想。
世界名著,傷痕文學,朦朧詩各種文學形式來者不拒,《收獲》《萌芽》《青春》等雜志在莊圖南和他的同學們手中爭相傳閱……
小說、電影、詩歌猶如黃鐘大呂,在少年們眼前敲擊出一個全新而廣闊的新世界。
莊圖南不再剪報,簡報本換成瞭摘抄本,他在本子上摘抄瞭大量的名言名句,北島、舒婷等新時代詩人的作品頻頻出現在他的筆記本上。
莊超英和黃玲自然註意到瞭莊圖南“開小差”的行為,黃玲有些擔心,希望丈夫適當管管。
莊超英更清楚高中生的動態,他安慰妻子,“高中生思想活躍,新的小說、電影隻要一出來,我們還不知道名字呢,他們就已經看完瞭、聚在一起討論過瞭,你一點不讓圖南看,他都沒法和同學交流。”
黃玲搖頭,“不是不讓看,考上大學再看不行嗎?”
莊超英嘆氣,“圖南如果成績下降,我會和他談的。”
林棟哲借莊圖南帶回傢的《收獲》看,他沒看懂,但宋瑩無意間翻開看瞭幾頁就放不下瞭,她廢寢忘食地熬夜看完,拿過來給黃玲看,“玲姐,這些小說你看瞭沒有?”
黃玲道,“斷斷續續看瞭不少瞭。”
宋瑩道,“看完半天緩不過神,很多以前想不到的事兒、說不出的話兒,看到書上寫瞭才覺得原來是這麼回事。”
宋瑩試圖說清心中的模糊感慨,“這些文章,和以前的不一樣,很不一樣。”
莊圖南道,“是的,我們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解析瞭現在的文學創作趨向,說現在的作品以‘人’為本,講述‘人’的個體價值。”
莊圖南侃侃而談,“知青文學、傷痕文學、詩歌,這些文字裡有傷痛,有反思,有愛……親情、友情,描寫瞭人性,傳達瞭人道主義思想。”
宋瑩訥訥道,“我就覺得怪好看的,看到精彩的故事就想一口氣讀完。”
莊圖南回自己房間瞭,宋瑩對黃玲道,“我以前一直以為‘圖南’是‘圖男’,是再生一個男孩的意思,我還想一兒一女不比兩個兒子好,那天看書才知道是‘圖南’指志向遠大,這名真好,真有文化。”
黃玲唏噓不已,“我爸取的,他是中專生,要不是……,我應該多少也念瞭點書。”
宋瑩遺憾,“年輕時要能多讀些書就好瞭,別的不說,多看幾篇名著也好啊。”
林武峰正從院中經過,聽到瞭隻言片語,笑著接話,“現在讀也挺好的,就當是圖南帶大傢一起讀書瞭。”
一語驚醒夢中人,宋瑩猶豫再三,用穿衣打扮的錢去郵局訂閱瞭《收獲》《十月》,三傢媽媽也常看書瞭。
莊超英進屋,看見黃玲和宋瑩正對著圖片研究針法,林棟哲和莊筱婷坐在窗下理毛線——林棟哲伸直瞭兩條胳膊繃直毛線,莊筱婷揪著線頭,把毛線纏成團。
宋瑩抬頭見莊超英回傢瞭,喊瞭一聲,“棟哲,我們回傢瞭。”
莊筱婷道,“阿姨,我快纏好這一團瞭。”
宋瑩道,“到阿姨屋裡接著纏。”
宋瑩率先出屋,林棟哲和莊筱婷像個不協調的、四手四腳的怪物一樣橫著出去瞭。
黃玲放下毛衣圖片,“回來瞭,在門口遇見姍姍瞭嗎?”
莊超英道,“我看到姍姍進她傢小院瞭,怎麼瞭?”
黃玲欲言又止,莊超英探究地看瞭她一眼。
黃玲道,“她來找圖南借雜志,今天才周三,我這周已經碰見兩次她來咱傢找圖南瞭。”
黃玲一邊說,一邊低頭起針,“借書,還書,還書的時候再討論一下閱讀心得,一本雜志能接觸好幾次,我就怕這個年齡段,接觸多瞭,又是討論文學、交流思想……”
莊超英知道黃玲的顧慮有一定道理,但為瞭寬妻子的心,他佯裝玩笑,“要說接觸多,你該擔心筱婷和棟哲啊,他倆也經常討論文學,棟哲老想抄筱婷的作文。”
莊超英由衷感慨,“棟哲這種喜歡抄作文的孩子,將來肯定不會加入文學社搞什麼‘朦朧’、‘迷茫’、‘叛逆’的幺蛾子,這娃好,省心!”
簡直像是現場驗證莊超英的說法,林棟哲從西廂房出來,在院子裡喊,“圖南哥,咱們一起去打乒乓球吧。”
莊圖南在自己屋裡回話,“我在看書,沒空,你自己去吧。”
林棟哲撲到莊圖南窗戶上苦苦哀求,“老大,求求你瞭。”
莊圖南“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毫不猶豫地把窗簾緊緊拉上。
林棟哲伏在窗框上,一聲聲地哀嚎,“老大,可憐可憐我吧。”
宋瑩在西廂房裡吼瞭一聲,“別嚎瞭,難聽死瞭,別人還以為我們院裡殺豬呢。筱婷想踢毽子,你陪筱婷踢毽子吧。”
黃玲沉默瞭一下,“姍姍也不是光借閑書,她借瞭圖南一中的筆記和試卷,說寒假在傢好好復習,也打算考一中。她現在初三,要是秋天進瞭一中,圖南正是高二畢業班,最關鍵的時候。”
莊超英沉思瞭一會兒,“姍姍的事情,你千萬別沖動,很多時候孩子們還不明白,你要一沖動捅破瞭窗戶紙,他們反而明白瞭,傢長就難再幹預瞭。”
黃玲道,“很難再幹預瞭?”
莊超英道,“他們這個年齡似懂非懂,自以為成熟又沒有自控能力,老師們都很頭疼怎麼正確引導,你以為我們這些老師天天蹲自行車棚是為什麼,還不是防患於未然。”
莊超英沉默瞭一下,“正是慕少艾的年齡,我們做老師的,絞盡腦汁也防不住,班上有對早戀的,成績刷刷地下降。”
“……十八、十九……”,窗外傳來數數聲,林棟哲在院子裡一臉生無可戀地踢毽子,莊筱婷站在一旁數數。
莊圖南騎車到瞭巷口,一眼看見莊筱婷、林棟哲和吳姍姍正站在巷口。
巷口臺黑黝黝的鐵筒子爆米花機和一隊等著爆米花的孩子,莊筱婷拿著一個紗佈口袋站在隊伍最前列,林棟哲一手端著一碗大米,另一手攢著一把毛票站在她身邊。
莊圖南下瞭車,等爆米花出爐,和他們一起回傢。
“砰砰”幾聲巨響之後,一大袋香噴噴的米花出蹚,莊筱婷和吳姍姍撐開幹凈的紗佈袋,裝滿米花,林棟哲付瞭錢,大傢分瞭幾口爆米花,一起往傢走。
吳姍姍看到自行車車筐裡的《萌芽》,“最新的一期?哪裡來的?我到處借都沒借到。”
莊筱婷替哥哥回答,“學校圖書室的。”
林棟哲憤然,“姍姍姐,不是我不幫你借啊,初中生隻能在圖書室看,不能借,高中生有圖書證,可以借回傢看。”
莊圖南對吳姍姍道,“這一期也很好看,有幾篇特別好的文章,我快看完瞭,看完瞭就借你。”
吳姍姍道謝,“太好瞭。”
林棟哲邊吃米花邊發出靈魂質問,“這些雜志有什麼好看的?你每次都向圖南哥借,我在學校圖書室裡看得直打瞌睡,那篇啥啥,就是一個人牽著一隻狗在村裡自言自語,你說你看哭瞭,我看完也快哭瞭,太難看瞭,這些雜志哪有租書攤上的小畫書好看。”
吳姍姍笑得靦腆,“我以前不想考高中的,自從看瞭莊圖南從學校借的雜志,我突然覺得一中是不一樣,看的書是外面借不到的,討論的東西是我不知道的。”
莊圖南附和,“戰爭與和平,動亂和反思,舒婷和普希金……,書裡有更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