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學校裡幾乎空無一人,大部分時間隻有看門老頭和莊超英兩人。
辦公室裡有個電爐,莊超英買瞭幾斤面條,餓瞭就下把面,囫圇吃瞭。
除瞭吃飯睡覺,莊超英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瞭工作上,備課、印卷子……,其他的,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考慮。
一天傍晚,莊超英去糧店購買榨菜和面條,無意間碰到瞭莊圖南、莊筱婷和林棟哲。
三個孩子手裡都端著搪瓷缸或飯盒,大概是因為天太熱,傢裡懶得開夥兒,讓他們去食堂隨便買些晚飯,湊合一頓。
莊筱婷原本正在和林棟哲說話,她無意間看到瞭父親,飛撲瞭過來。
莊筱婷手中搪瓷缸摔落,缸中的豆漿濺在父女倆腳上,溫熱,黏膩。
莊超英下意識地轉身想逃——他還沒有考慮好如何面對兒女——林棟哲眼明手快,把自己手裡的飯盒一把塞到莊圖南手裡,他也飛身撲出,和莊筱婷一前一後圍住莊超英,不讓他躲避。
莊筱婷緊緊抓住父親的胳膊,“爸爸,你回傢好不好?你回傢好不好?”
莊筱婷的哭聲是那樣的委屈和惶恐,莊超英恍惚間似乎聽到瞭莊樺林痛苦絕望的嚎哭。
莊筱婷哭瞭半個小時,哭到嗓子都啞瞭,莊圖南和林棟哲才把泣不成聲的莊筱婷架走瞭。
左側院墻已經砌好,但院子裡還亂糟糟的,沒人願意待在外面,此刻,莊筱婷卻坐在院中。
莊筱婷也沒拿板凳,她雙手抱膝直接坐在地上,坐瞭很久很久,直到她感覺身邊多瞭兩人。
林棟哲手裡拿瞭三隻已經化瞭一小半的綠豆冰棒,“快吃,你最喜歡的綠豆冰棒,我跑瞭好幾傢才買到的。”
莊筱婷搖頭。
林棟哲有點生氣,“我手幹凈的,我知道你挑剔,洗瞭手才出去買冰棒的。”
莊圖南接過林棟哲的冰棒,硬塞瞭一隻給妹妹。
冰棒快化瞭,三人忙著嗦冰棒融化的部分,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吃完瞭冰棒,莊圖南溫言道,“外面蚊子多,我們回屋吧,媽媽知道你今天遇到爸爸瞭。”
林棟哲道,“看你眼睛腫的,阿姨早就知道怎麼回事瞭,你一直坐在院裡,她很擔心的。”
林棟哲積極出謀劃策,“你別太傷心瞭,我幫你出個主意,莊叔叔要是老不回來,你開學後就不做作業、不考試,隻要你成績下降,莊叔叔一定就回來瞭。”
林棟哲道,“這招很靈的,我隻要一搗蛋,我爸媽就聯手收拾我,他們配合得可好瞭,我爸負責打,我媽負責罵,每次收拾完我之後,他倆關系就特別好,我偷偷聽到我媽對我爸說,‘林武峰,我在對林棟哲的階級鬥爭中對你產生瞭新的愛情’,你聽我的,你隻要放開瞭調皮搗蛋、成績下降,莊叔叔就回來瞭,這招絕對靈。”
林棟哲說得無比篤定,莊筱婷的心情莫名地好瞭,莊圖南聽得都精神一振。
莊圖南取笑小跟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林棟哲打瞭個響指,大言不慚地接受瞭莊圖南的贊揚,“過獎,過獎。”
莊筱婷點瞭點頭,謝謝林棟哲的安慰,起身和哥哥回瞭屋。
莊超英心中的怒氣和怨恨在小女兒的眼淚中慢慢地消融。
他隻覺得自己像一團軟泥,發不出火又提不起勁。
莊超英躺在辦公室地鋪上,失眠瞭整整一夜,他反復回想白天發生的那一幕——莊筱婷抓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莊圖南端著兩個飯盒,靜靜地站在一旁。
莊圖南黑瘦瞭一些,似乎還高瞭一點點,但這一切都還好,讓莊超英倍感驚心的是,莊圖南看向他的目光很冷靜,甚至還隱隱帶有幾分探究的意味。
莊圖南的鎮定和冷靜讓莊超英無可抑制的感覺到瞭陌生和幾分他不願意也不敢承認的恐懼。
第二天,莊超英趁著黃玲上班時間回瞭一趟傢。
莊超英推開院門,禁不住大吃一驚,原本方方正正的小院像是被人攔腰砍瞭一刀,凹進來一大塊,小院原本的面積少瞭一大塊,菜地沒瞭,但右側圍墻向外擴瞭出去,原本堆在小院左側角落的煤堆和自行車平移到瞭右側多出來的一塊不規則的空地上。
莊圖南和莊筱婷同時從東廂房裡迎瞭出來,連林棟哲都一臉喜色地從小房間跑瞭出來。
莊圖南先喊瞭一聲爸爸,然後立即解釋瞭小院變化的緣由,“媽媽和林叔叔商量一下,讓出瞭小院一塊兒地,讓周青和她媽媽蓋瞭一間房,再把右邊的院墻向外擴,重新砌瞭墻。”
莊超英很尷尬,“都是林工幹的?爸爸一點力也沒出。”
莊圖南善解人意地安慰父親,“地是林叔叔帶我們夯的,墻是房管科砌的。”
莊圖南又補瞭一句,“爸,你放心,我一直在復習,隻幫瞭幾天忙,而且隻是晚飯後幹一會兒。”
林棟哲大聲補充,“小巷裡好幾戶人傢受瞭啟發,他們也蓋,好幾傢都蓋好瞭。”
莊超英一陣恍惚,他才離開傢一個月,院子裡和巷子裡就有瞭這麼大的變故,頗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啼笑皆非感。
莊超英默默檢查瞭煤堆存量,莊圖南道,“前天,吳叔叔從廠裡生活處借瞭板車,林叔叔和吳叔叔帶我去一起市場買煤,媽媽讓我買瞭五十斤。”
莊超英道,“嗯,好!”
莊筱婷緊緊跟在爸爸和哥哥身後亦步亦趨,她的臉上滿是喜悅和忐忑。
莊超英檢查完煤球數後又檢查瞭一遍水電,查無可查之後,他不想進屋,也不想離開,隻能窘迫地站在院中。
莊圖南進屋給父親端瞭一杯涼開水,遞給父親。
莊圖南的語調很平和,“兩周前,鵬飛來咱傢說他要回貴州瞭,我趕緊整理瞭一些復習資料送到爺爺奶奶傢,姑姑把資料都帶走瞭。”
莊超英“啊”瞭一聲,事發後,他無言面對父母和妹妹,一直沒有聯系他們,現在聽兒子說,才知道妹妹和外甥兒已經離開瞭。
莊筱婷怯生生地開口,“姑姑知道你在外面住,爺爺奶奶也知道瞭,我去時,奶奶一句話都沒問你或媽媽怎麼樣瞭,爺爺說,過不下去就離婚。”
莊超英再一次感覺到瞭熟悉的怨恨——每當有人指責他父母的自私虛偽時,他都會自然而然地怨恨對方,怨恨對方不體諒,但這一次,面對自己的女兒,他不敢放縱自己的情緒瞭。
莊超英看向自己的一雙兒女——他深深疼愛、引以為豪的優秀兒女,莊圖南正震驚地看向莊筱婷,很明顯,他對此事一無所知。
莊圖南問,“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莊筱婷道,“你帶向鵬飛去買包子瞭。”
莊筱婷模糊感覺到瞭父親心裡的變化,她心中忐忑,但隱隱約約地覺得她摸到父親的軟肋瞭,她鼓起勇氣繼續說,“奶奶問我跟誰,我說我跟媽媽,爺爺打瞭我一耳光,還想打,奶奶不管,二嬸在一旁看笑話,姑姑拼命攔住瞭爺爺,我就出去瞭,在樓梯口等哥哥和鵬飛哥回來。”
莊筱婷的聲音微微發顫,細微顫抖的聲音一字字地打在莊超英心上。
莊圖南立即上前一步,有意無意間攔在莊筱婷身前,似乎是怕莊超英也打她一耳光。
莊超英竭力壓抑住心中翻滾的情緒,“筱婷,你為什麼不想跟爸爸?”
莊筱婷看瞭一眼哥哥,莊圖南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莊筱婷這才惶恐道,“如果跟爸爸,我就要去爺爺奶奶傢住。過年守歲,奶奶讓我和愛國哥愛華哥睡一張床,我不想和他們睡,奶奶非說沒關系,媽媽不肯,抱著我在客廳坐著睡的。”
莊圖南冷不丁插瞭一句,“聽說姑姑從小睡飯桌,一直睡到下鄉當知青。”
莊超英知道,他無法再心存幻想,幻想大傢庭和小傢庭互相體諒、和平共處瞭,他必須在原生傢庭和自己的小傢庭中做出抉擇瞭。
院門響瞭,黃玲推門進院,看見莊超英時,顯而易見地愣住瞭。
結婚多年,夫妻倆都是瞭解對方的,這一刻,兩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到瞭欣喜、疲憊和無奈。
暮色四合,白日裡的暑氣尚未完全消退,悶熱的空氣蒸籠般籠罩在四周,密不透風,無處可逃。
臺燈亮晃晃的,莊圖南把摘抄本拿瞭起來,從頭到尾翻瞭一遍,最後把摘抄本塞入瞭櫃子的最深處,看樣子短時間內是不打算再拿出來瞭。
莊圖南把剛做好的習題冊和課本工整地擺在桌面上,關瞭臺燈,靜靜地躺在床上。
月光從窗戶照進小房間,房間內悶熱潮濕,月光照在墻壁上,居然產生瞭一種奇異而扭曲的縹緲感,一切都仿佛在恍惚中,一切都仿佛支離破碎。
大概是天太熱,一墻之隔的林棟哲不停地翻身,時不時地一腳踢在墻上。
一切都這樣的自然,一切都這樣的若無其事,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莊圖南默默地想,復習已經滯後瞭,明天要盡量多做些習題……,林叔叔說房管科偷工減料,他要在磚縫裡再糊些砂漿,要去幫忙……,要問問妹妹功課做得怎樣瞭,她可千萬別聽林棟哲的,不做作業瞭……
莊圖南的內心依舊充滿瞭無力感,但他盡量控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盡可能地把思維限制在學習計劃和生活瑣事上。
樹梢上的月亮越來越大,似乎離小院越來越近,似乎在饒有興味地註視著院中眾人。
註視著黃玲無可奈何的自我和解。
註視著莊筱婷的喜悅和忐忑。
註視著莊圖南茫然、笨拙地重建他對外界的認知和理解,重建他內心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