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圖南太喜歡同濟的大學生活和學術氛圍瞭。
校風嚴謹——校規嚴格禁止學生談戀愛;行政管理嚴格,除瞭上課,各班各系每周五固定政治學習,各年級有不同的學工學農集體勞動。
校風嚴謹的同時,生活環境和學術氛圍極其自由浪漫。
如果說高中拓寬瞭莊圖南精神世界的維度,讓他的思想和認知得以向外延伸,那麼大學則同時拓寬瞭維度和深度。
校園文化中,詩歌和詩社首當其沖。
詩歌是當代文學創作的中流砥柱,高校詩歌創作又是新詩的中堅力量。幾乎所有的學生桌上或床頭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詩集或摘抄本,學生們追逐著北島、顧城、舒婷、楊煉等著名詩人的新作或名句,體會著詩句中對歷史和現實的批判,對人性和情感的思考,對時代和民族的思索。
自1981年復旦率先經過審批,成立瞭國內高校首傢校級詩社後,上海各高校緊隨其後,紛紛成立瞭校級詩社。系院常舉辦賽詩會、創作比賽等;詩社自行出版瞭《詩耕地》《太陽河》《樂隊離開城市》等眾多名噪一時的校園詩集;各高校間還常有聯誼活動,詩社們以“詩歌朗誦會”的形式在各校巡回登場。
除瞭詩歌外,其他人文學科的氛圍也濃。
圖書館裡除瞭教科書、雜志期刊,還有很多社會上很難接觸到的哲學、歷史等人文書籍,弗洛伊德的《性愛和文明》,叔本華的《生存空虛說》,盧梭的《懺悔錄》……
學校外文書店中有西方美術,西方哲學書籍,過期的原版《時代》英文周刊……
學校經常舉行講座,各領域的專傢們向學生們介紹當前最新科技前沿的動態,探討改革開放中湧現的思潮……
英文老師為瞭提高學生們的英文水平,上課時播放瞭很多英文歌曲和經典電影片段,在一個電影片段中,莊圖南再一次聽到瞭熟悉的、曾震撼他的曲調,《D大調波蘭舞曲》。
書籍、講座、辯論、沙龍,舊觀點被反思、被批判,新思想層出不窮地產生,新思潮波濤洶湧地湧現。
新世界遼闊深遠,卻又觸手可及。
開學後不久的中秋詩會上,莊圖南親身感受到瞭大學詩歌創作的震撼。
同濟大禮堂內外擠滿瞭人,水泄不通。《上海文學》《萌芽》等雜志的編輯們、上海市眾多文化界表演藝術傢和學生們齊聚一堂,臺上,學生詩人們慷慨激昂地針砭時弊,臺下,狂熱的掌聲時不時地狂風暴雨般響起。
莊圖南沒搶到座位,隻能擠站在禮堂走道的人群中,他身邊的窗臺上也爬滿瞭人,所有人都在詩歌的激情和力量中顫抖、吶喊。
象牙塔內喧嘩騷動,蘇州城也不遑多讓。
《語文報》《作文通訊》等全國性少兒文學雜志湧現,雜志以學生為主全方面地開展文學活動,刊登作品、征文評獎、舉辦中學生文學夏令營等等。蘇州市各中小學都有瞭文學社團,莊筱婷在老師的指導下在《作文通訊》上發瞭兩篇文章,並用稿費給黃玲買瞭一條漂亮的金銀絲圍巾。
舞廳文化開始流行,城裡突然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瞭很多商業舞廳,棉紡廠附近就有三傢,很多年輕職工一下班就匆匆換上襯衫、連衣裙和皮鞋,成群結隊地買票入場,在朦朧的燈光和勁爆的音樂中旋轉狂歡。
小院沒有卷入這場流行,黃玲和流行絕緣,宋瑩沒時間沒心情去跳舞,她忙著在傢吼孩子。
鎮院大神莊圖南去讀大學瞭,皮猴林棟哲翻天瞭。
正如莊超英所料,林棟哲對文學不感興趣,沒有加入任何文學社,他淘得與眾不同,淘得卓爾不群。
林棟哲先是得瞭蘇州中學生魔方競賽第三名——據比賽現場的人說,林棟哲十指翻飛,棉紡廠生產模范的手指都沒他靈巧——成瞭知名魔方高手,在林武峰和宋瑩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又憑借一曲張國榮的《Monica》披荊斬棘,拿下瞭校際勁歌熱舞大賽一等獎。
與之對應的是,林棟哲的成績一路下滑。
林棟哲是初三畢業班學生,成績至關重要。
林棟哲也大瞭,林武峰不好老打他瞭,隻能靠宋瑩獨挑大梁,宋瑩恨鐵不成鋼,聲嘶力竭地吼瞭又吼,可收效甚微。
林棟哲的分數沒提高,宋瑩卻已心力交瘁,她強烈地思念莊圖南,一次吼完,宋瑩情真意切地對丈夫說,“武峰,我好想圖南啊。”
林武峰深有同感,“沒人幫咱們鎮著棟哲瞭。”
宋瑩蔫蔫道,“走瞭個圖南,來瞭個鵬飛,表兄弟倆長得還有點像,可……可差別也忒大瞭。”
林武峰更理解瞭,“鵬飛是好孩子,就是比棟哲還貪玩。”
宋瑩道,“如果說棟哲是竄天猴,鵬飛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黃玲對向鵬飛的到來適應良好。
莊樺林對大哥大嫂感激不盡,她除瞭每月按時匯款給生活費外,還硬塞瞭二百元錢給莊超英,以備不時之需。
莊樺林生活費給的不算少,但莊超英大概算瞭算,黃玲用在向鵬飛身上的隻多不少——她對莊筱婷和向鵬飛一視同仁,每人每天一瓶鮮奶,課外書、輔導書經常買,東一點西一點加起來,花銷不低。
黃玲對莊筱婷和向鵬飛在物質上盡可能平等,唯一的不同是,莊筱婷住莊圖南原來的臥室,向鵬飛住莊筱婷原來的小隔間,她的理由很簡單,女孩子更需要註重隱私。
莊超英一是感激妻子願意接受向鵬飛,二是想到莊樺林從小到大都是住客廳、睡飯桌,她因此一直埋怨父母,毫無異議接受瞭黃玲對房間的安排。
莊超英依舊按月固定上交三分之一工資給父母。
莊圖南基本生活費頗高——建築系需要購買大量耗材,莊筱婷和向鵬飛的夥食費也不低——發育期主食蛋白質需求量大,莊超英心中有數,如果沒有黃玲織毛衣的外快收入,隻有三分之二的工資一定捉襟見肘,他幾次狠心想要回自己的三分之一工資,但始終開不瞭口。
“破罐子破摔”的黃玲也不再去公婆傢瞭,莊超英自己回父母傢或帶孩子們一同回去,她也不攔著,但向鵬飛不喜歡去姥爺姥姥傢,莊筱婷更不願,莊超英大部分時間隻能一人去父母傢。
一年前的沖突讓夫妻倆都心有餘悸,兩人都絕口不再提那場傢庭沖突——這是夫妻倆不能提的話題、不能揭的傷口——在和爺爺奶奶的關系上,倆人就這麼心照不宣地形成瞭一種“你別管我,我也不管你”的相處模式,
互不幹擾,各自忍耐。
宋瑩想念莊圖南,林棟哲也想。
元旦前,林棟哲聽莊筱婷說黃玲要帶她去上海看望哥哥,他立即跑到東廂房,苦苦哀求黃玲也帶上他,“我還沒去過上海,我想去上海,想去看圖南哥,阿姨,你帶上我好不好?”
林武峰寵兒子,林棟哲手頭原本有不少零花錢,但他最近實在不像話,買瞭幾本《破解魔方》之類的雜書,宋瑩在忍無可忍之下沒收瞭他所有的積蓄。
聽說他想去看望莊圖南,宋瑩心生一計,“你期末考試考入班級前二十名,我就給你錢買車票。”
林棟哲哀求,“莊筱婷元旦就要去上海瞭,我想一起去,你先給我車票錢,我回來後一定好好學習,期末一定好好考試。”
宋瑩自覺掐住瞭他的命脈,洋洋得意道,“我不反對你去看圖南哥哥,你什麼時候考好瞭,你什麼時候有錢買車票瞭,你什麼時候再去。”
林棟哲向莊筱婷借錢,莊筱婷很猶豫,但還是聽從瞭宋瑩的吩咐不肯借,他又向鵬飛借錢。
向鵬飛很仗義,“我媽是給瞭我一些錢,但我怕我亂花,交給筱婷保管瞭。”
林棟哲垂頭喪氣,“那沒戲瞭,我怕是要等到寒假圖南哥哥回傢,才能見到他瞭。”
向鵬飛這才知道林棟哲借錢的目的,他問清楚後,不以為然道,“我可以不花錢坐車。”
周日凌晨,向鵬飛帶著林棟哲偷偷溜出小院。
林棟哲身上背瞭一隻軍用水壺、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他拍瞭拍書包,“我爸買的蘋果,很好吃,我帶幾個給圖南哥吃。”
向鵬飛邊走邊說他的門路,“錢叔叔,就是我第一次從貴州來蘇州、在火車上照顧我的那位叔叔,他現在在汽車站開長途車。”
林棟哲感慨,“你都有社會上的朋友瞭,佩服,佩服。”
向鵬飛帶林棟哲到瞭長途汽車站,找到向鵬飛口中的錢叔叔。錢叔叔知道他們想去上海後,把他們交給瞭另一位即將發車去上海的司機。
倆人跟著司機從司機通道上瞭大客車,他們沒有走檢票口,自然也就不需要買票瞭。
林棟哲喜出望外,“真的不用買票。”
司機笑笑,也不答話,徑直坐上駕駛座。
向鵬飛帶著他坐在瞭前門邊的一個兩人座上,“錢叔叔罩著我們,不用買票。”
司機開瞭車門,檢票口的工作人員開始檢票,手持票根的乘客們陸續上車。
長途客車晃晃悠悠地開出長途汽車站,往上海方向行駛。
汽車開到路邊一傢小飯店門前停下,司機吆喝著“休息半小時,想吃飯的人可以在這傢吃飯,想上廁所的也可以上,吃飯的人上廁所免費,不吃飯的人上廁所收費。”
路邊隻有這麼一傢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飯店,有些乘客自己帶瞭水和吃的,也不下車,就在車上吃喝,另一些乘客下車問瞭問小飯店的飯菜價格,能接受的,就坐下吃瞭。
司機帶著向鵬飛和林棟哲走進小飯店,找瞭張靠墻角的桌子坐下,老板看見司機,自動端出一木桶的米飯,一碗回鍋肉和一大海碗西紅柿雞蛋湯放在桌上。
向鵬飛手腳麻利給從木桶裡舀出三碗米飯,先遞給司機一碗,再遞給林棟哲一碗,司機拿起筷子,笑著叫倆人也快吃,“趕緊吃,趕緊吃,到上海還得有一會兒呢。”
司機吃完,去店門口抽煙瞭,向鵬飛和林棟哲這才有機會單獨說幾句話。
林棟哲對門口的司機努瞭努嘴,小聲問,“你怎麼找到這個門路的?”
向鵬飛道,“我上次來蘇州,就是……就是大傢都不肯留下我的那次……”
林棟哲對那次的風波記憶猶新,趕緊瞄瞭向鵬飛一眼。
向鵬飛若無其事道,“沒事,那次我媽很傷心,我也有點傷心,當時有點怨大舅媽,不過現在不怨瞭,大舅媽對我很好,比周青舅媽對周青好得多。”
向鵬飛繼續道,“那次,我媽帶我離開蘇州前,帶我去和錢叔叔告別,錢叔叔說,我難得來一趟江蘇,他正好要出車去無錫,他帶我去無錫吃頓醬排骨,然後我和我媽就跟他的車去瞭無錫,看瞭太湖,吃瞭茶幹和醬排骨。”
向鵬飛哈哈笑,“我現在長住蘇州瞭,我星期六下午常去找錢叔叔,他不出車,我就在車隊和他嘮嗑,幫他洗車、打掃車廂,他出車,我就跟他的車出去耍,我跟車去瞭無錫、宜興、溧陽……”
林棟哲羨慕,“我在蘇州這麼多年,都沒去過這麼多地方。”
羨慕之餘,林棟哲不住嘆服,“佩服,佩服,你居然在教導主任莊叔叔眼皮底下逃課。”
向鵬飛嘿嘿一笑,“大舅舅每周六下午去市黨校政治學習,不在學校。”
向鵬飛道,“我一般隻跟兩小時以內的車,半天就能來回瞭,大舅舅發現不瞭。對瞭,去上海幾個小時?三小時?”
鄰桌的一位乘客道,“五個多小時。”
因為是周日,宋瑩睡到快中午才爬起來。
室內一片寂靜,林棟哲不在傢。
宋瑩迷迷瞪瞪刷完牙洗完臉,發現桌上有張紙條,隨手拿起來瞥瞭一眼。
盡管是文科生,莊圖南理科基礎卻很紮實,建築力學等課程對他來說不算很艱難,他最缺乏的是美術功底。
星期天,莊圖南去瞭自習室裡臨摹靜物,當他細心揣摩輪廓、明暗等基本要素時,班長李佳突然推開教室門,招瞭招手示意他出來說話。
李佳似乎跑瞭很久,氣喘籲籲地對莊圖南說,“可找到你瞭,你媽媽給輔導員打瞭個電話,讓你趕緊去市長途汽車站接你弟弟。”
莊圖南的思緒還在光影中,下意識回答,“我沒有弟弟,隻有一個妹妹。”
李佳回想瞭一下輔導員的轉述,“你媽媽說,兩個弟弟,一個姓林,一個姓向,她也不很清楚他們上瞭哪班車,她讓你守在汽車站出口,看到弟弟們就帶回學校,千萬不能讓他們和其他人走瞭。”
莊圖南道,“啊?!”
林武峰在鄉鎮企業幹活,加班加點幹到晚上10點才解決瞭技術問題。
太晚瞭,公交車早已停運,廠長派面包車把林武峰送回瞭傢。
林武峰又累又困,在車上斷斷續續打瞭幾個盹,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得更累瞭,他迷迷糊糊地進傢,發現室內空無一人,宋瑩不在,林棟哲也不在。
屋裡的爐子也熄瞭,室內一片漆黑冰冷,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林武峰不由得一陣慌亂。
此時已近半夜,林武峰心慌意亂,他轉身向外跑,想去莊傢問問情況。
林武峰慌亂之下一個踉蹌撞到瞭門上,東廂房裡的黃玲聽到動靜,慌忙披上厚外套,跑到院中。
黃玲支支吾吾地道,“林工,你先別急,剛才圖南打瞭電話過來,說棟哲現在在同濟……,林工,你先別急,我慢慢和你說,超英和宋瑩已經上瞭火車去上海瞭,棟哲和鵬飛現在正在圖南宿舍裡,他們很安全……”
星期一傍晚,莊林傢院門緊閉,隱隱傳出呵斥聲、嚎哭聲。
天寒地凍,門窗緊閉,不利於鄰居們圍觀刺探八卦,但利於關起門來打孩子,黃歷運勢雲,“忌出行,宜打娃”。
莊林兩傢四個大人正擠在東廂房裡聚眾打孩子。
莊超英和黃玲不好教訓外甥兒,宋瑩自告奮勇,“我來,我在同濟就想揍這兩個小兔崽子瞭。”
莊超英第一反應是宋瑩不該在孩子們面前爆粗口,但一抬眼看到素來精神利落的宋瑩蓬頭垢面、頂著兩個大黑圓圈,再一想到外面治安這麼亂,向鵬飛居然不止一次偷偷坐長途車到處跑,莊超英也怒向膽邊生,掄起雞毛撣喝問,“你偷偷溜出門,出去瞭幾次?”
向鵬飛蔫頭耷腦地回答,“四次。”
涉及到人身安全問題,黃玲著急上火瞭一整天瞭,她喝道,超英,打!你不打我打!
莊超英揮起雞毛撣子,狠狠打在向鵬飛屁股上,打瞭四下。
黃玲覺得打得不夠,一把搶過雞毛撣,可她一貫溫文爾雅,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麼打孩子。
君子動口不動手,黃玲開罵,“你都不認識對方居然就敢上對方的車,拉到山溝裡賣瞭怎麼辦?我們怎麼和你媽媽交代?你大舅舅昨天急得要死,和阿姨買瞭站臺票混上車,在火車上站瞭一夜,他說他當時怕得要死,就怕你出事……”
宋瑩精疲力竭,坐在椅子上罵都罵不出來。
林武峰默不作聲,抄起掃帚一下下狠狠打到林棟哲屁股上。
星期天中午時,不止一位鄰居看到宋瑩披頭散發向外沖,莊超英緊隨其後一路小跑,黃玲跟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喊,“別急別急,咱們先打個電話。”
鄰居們已經偷偷納悶一天瞭,此時都豎起瞭八卦的耳朵。
張爺爺聽瞭一會兒,“林棟哲又調皮瞭。”
吳建國努力辨認對門小院中傳出的聲響,遺憾地對張阿妹說,“以前大傢沒電視,林傢打罵林棟哲、莊傢出來勸架是小巷的傳統節目。林棟哲好久沒挨打瞭,突然又聽到他挨打,真親切。”
張阿妹也仔細聽瞭聽,“沒聲啊。”
吳建國很老練的解答,“中場休息,林工一會兒還要接著打。”
林武峰倒不是在中場休息中,有客人來瞭。
錢進——就是向鵬飛嘴裡的錢叔叔——敲響瞭小院的門,他來賠禮道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