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傢庭醫生》

菩薩太給面子瞭,林棟哲中考分數隻比一中分數線高一分,但他混進一中高中瞭。

宋瑩喜不自勝,林武峰再三囑咐妻子,“莊老師沒少輔導棟哲的數學,鵬飛隻考上附中,莊老師心情不太好,你低調點。”

宋瑩體貼入微,“那我就隻請玲姐和筱婷下館子,不帶莊老師。”

林武峰叮囑妻子低調,但他自己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自行車早已敞開供應,購買無須自行車票瞭,林武峰想起莊圖南一進初中就有瞭自己的自行車,去店裡給林棟哲挑瞭輛永久牌自行車。

有錢又騷包的宋瑩決定小規模內慶祝,她原本想請大傢去餐館吃飯,吳姍姍和張敏兩姐妹都提議去市區一傢新開的冷飲店——張敏的原話是,“小資新潮的冷飲店”——宋瑩從善如流,挑瞭個星期天,請三傢的媽媽們和女孩子們吃冷飲。

冷飲店開在老城區,臨河,三位媽媽、三個女孩分別在窗邊的兩張小桌子邊坐下,媽媽們一桌,喝桂花冰酒釀和青梅酒,女孩們一桌,吃冰淇淋。

窗戶大開,暖風舒徐,陽光璀璨地映照在河面上,一隻烏篷船輕盈劃過,船艄後水波蕩漾,三位媽媽都是第一次光顧這種“小資”店,都有些恍惚。

酒釀裡加瞭幾朵蝶豆花,淺黃色的桂花花瓣加莊色的蝶豆花盛在透明玻璃碗裡煞是好看,張阿妹用又舀瞭一勺紅糖加在碗裡,輕輕攪動,“我們應該多出來幾次,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

黃玲笑,“這次是宋瑩請客,下次誰出錢呢?”

張阿妹笑,“沒準是我,明年我傢倆閨女要是分配的單位好,我請,我肯定請。”

河對岸的店裡有人唱評彈,宋瑩看著河面的烏篷船、聽著對岸的溫軟呢喃,一時間愣住瞭沒有回話,黃玲碰瞭碰她胳膊,宋瑩回過神來,“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想起我年輕時的夏天,”

簡簡單單一句話,黃玲和張阿妹都聽懂瞭其中的惆悵。

黃玲嘲笑好友,“‘年輕時的夏天’,宋瑩,你雜志沒白看,現在說話都像詩瞭。”

張阿妹低聲道,“前幾天,我在街上遇見小敏和她的同學,小敏沒看見我,和同學們說說笑笑的經過,我看著他們的背影看瞭好久。”

宋瑩道,“我以前可愛逛街瞭,街上新開瞭什麼店都知道。這次要不是小敏推薦,我都不知道還有這種小資冷飲店,‘小資’,她們說的是這個詞吧?”

宋瑩輕嘆,“有時候覺得自己還年輕……”

黃玲接瞭下去,“但已經是為瞭孩子們升學、分配工作去求神拜佛的中年婦女瞭。”

說到孩子,張阿妹取笑宋瑩,“你今天請我們吃冷飲,沒帶棟哲,回去棟哲不會哭天喊地怪你不講義氣吧?”

宋瑩淡定道,“沒事,他知道我們出來,他和圖南正看奧運會轉播呢。”

莊傢還沒買電視,林武峰把電視搬到瞭林棟哲房中,方便莊傢人,尤其放暑假回傢的莊圖南過來看奧運。

中場休息,林棟哲去廚房冰箱裡拿健力寶瞭,莊圖南無意間一扭頭,瞥見書架和墻壁之間夾瞭幾本雜志和薄薄的書冊,他以為是不小心掉進去的,把書架向外挪瞭挪,把雜志和書拽瞭出來。

莊圖南看著他拽出來的書和《傢庭醫生》雜志,啼笑皆非。

林棟哲拿瞭兩瓶健力寶進屋,莊圖南抬眼看瞭看,才發現屁股後面的小跟班在他沒註意的時候不知不覺長大瞭,個子高瘦,五官也長開瞭,劍眉星目,頗為英俊。

莊圖南拿起《傢庭醫生》揶揄道,“棟哲,我居然不知道你對醫學感興趣。”

林棟哲不吭聲。

莊圖南打開《傢庭醫生》,刷刷刷地翻到《性啟蒙》專欄,又翻到《新婚必知》這一頁,指給林棟哲看,“棟哲,這些東西看看就行瞭,不要多看。”

莊圖南好奇,“哪兒來的?”

林棟哲打開健力寶,喝瞭一口,“還能是哪兒?書攤老頭唄,他攤上很多這樣的書。”

熟悉的攤主居然拓展瞭新業務,莊圖南嘆服,“我還以為他掙不到你的錢瞭,想不到他還挺有生意頭腦。”

林棟哲不服氣,“我和鵬飛合買的,你別光說我。”

莊圖南聽到向鵬飛也有份,愣瞭一下,不由得嚴肅起來,“鵬飛房間裡也有?”

林棟哲搖頭,“我們不敢放你傢,都放在我屋裡。”

莊圖南正色道,“即使在大學裡,這個話題都不宜討論,公開或私下都不可以。棟哲,這件事情可大可小,萬一被一中知道瞭,記在檔案上,你將來考大學都會受影響。”

莊圖南沉默瞭一下,“實在要看也藏好點,書架後面不行,換個隱蔽點的地方藏。”

林棟哲抓住瞭莊圖南的話頭,“圖南哥,你說大學裡不可以討論……這個,那麼可以談戀愛嗎?”

莊圖南被“談戀愛”三字猝不及防地紮瞭一下,但他馬上鎮定瞭下來,警覺地問,“你問這個做什麼?你不會有什麼想法吧?”

林棟哲連連否認,“我偷聽你媽我媽說張敏好像在處朋友,我就是好奇大學可不可以談戀愛。”

莊圖南斬釘截鐵道,“大學不能談戀愛,確實有人私下談,會被通報,甚至行政處分,取消獎學金,影響畢業分配。”

林棟哲似懂非懂地“哦”瞭一聲。

莊圖南心有所思,他嘆口氣,似乎是對林棟哲解釋,也似乎是說服自己,“大學戀愛成功率太低,還有畢業分配這一關呢,國傢包分配,男女朋友很難分在一起。”

林棟哲更懵懂瞭,“畢業分配?”

莊圖南似乎在自言自語,“大學畢業前,學校公佈分配方案後,據說沒分在一起的戀人百分百都分手瞭,分在同一個地方的師兄師姐很快就談上瞭,很現實。”

林棟哲很敏銳,“老大,你才上大學就知道這麼多,你打聽過?”

莊圖南苦笑,“還用打聽?指導員說的,以此告誡我們不要談戀愛。”

奧運節目又開始瞭,兩人一起繼續吹電扇喝健力寶看電視。

莊圖南突然又道,“隻許藏你傢,不許藏我傢,不許帶壞筱婷。”

林棟哲沒好氣道,“老大,我傻呀,我們想方設法瞞的就是她,被她知道瞭不就等於兩傢爸媽都知道瞭。”

奧運結束後,林棟哲回老傢福建探親瞭,暑假快結束前,向鵬飛從貴州回蘇州瞭。

回上海前,莊圖南把向鵬飛、林棟哲叫在一起,耳提面命。

莊圖南苦口婆心,“我也不說不讓你們看瞭,你倆天不怕地不怕,我說瞭你們也陽奉陰違,我就是把利害關系和你們說清楚,你們還小,不要因為一時好奇毀瞭前途。”

向鵬飛和林棟哲互視一眼,同時心道,“莊傢新一代教導主任出現瞭。”

莊圖南嘴皮都說幹瞭,“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至少不要把這些書帶到學校,不要借給其他同學看,被人告發或是被學校抓住瞭,處分都是輕的,開除都有可能。”

房間少,莊傢必須把幾個孩子時不時的乾坤大挪移——向鵬飛回來瞭,莊圖南和向鵬飛暫時睡小臥室,莊筱婷又睡回瞭大臥室裡的小隔間。

莊圖南的臥室和林棟哲的臥室就隔一堵墻,一天晚上,林棟哲在墻壁另一面咚咚咚地敲,向鵬飛站在窗口吼,“吵什麼?讓不讓人睡覺瞭?”

林棟哲也撲到窗前吼回來,“打蚊子,馬上就好。”

幸虧兩個窗子上都裝著紗窗,不然這兩人估計就要伸拳招呼對方的臉瞭。

莊圖南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和李佳在弄堂老宅的那一幕。

這幾個月來,他不僅反復回想起那時那景,更是經常不自覺地思量倆人相處的所有細節,路上“偶遇”、上課討論,甚至李佳給他發生活補助時的幾句說笑——李佳的好朋友是生活委員,負責發放全班同學的補助和各種票證,李佳經常在一旁幫她數錢數糧票,他朦朧地覺得,李佳知道且並不反感他的心動。

莊圖南把他勸林棟哲的話在心中反復默念,“大學嚴禁戀愛,抓到瞭一定會上報,輕則點名通報批評,重則行政處分,取消獎學金,影響分配。”

想到畢業分配,研究生師兄的那句嘆息似乎在耳邊響起,“現實也是大問題,我那一屆的幾對,畢業前基本都分手瞭,還有兩對,勞燕分飛,堅持瞭一段時間後不得不分。修不成正果的感情,還是埋在心底的好。”

莊圖南再一次壓抑住內心深處的情愫。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弄堂春雨中那一瞬間的歡喜,延綿到瞭灼灼的夏日。

1984年夏,太陽特別大,天氣特別熱,蟬鳴聲特別聒噪,小院裡有瞭三位準高中生,林棟哲和莊筱婷升入一中高一,向鵬飛升入附中高一。

莊超英看女兒、外甥都進瞭高中,決定報讀成人高等教育,爭取拿一張函授大專的文憑。

以一己之力拉高瞭下一代學歷的莊超英,開始遊說院中的成人和他一起報名函授課程。

林武峰見瞭莊超英就繞路走,他怕莊超英督促他去讀研究生。

黃玲搖頭,“拿文憑要念好幾年,就算拿瞭文憑提瞭職稱,一級工資七塊錢,我種菜打毛衣遠不止這個錢,傢裡花銷大,念書的時間還是打毛衣吧。”

宋瑩很誠懇,“讀書是為瞭進步,莊老師,我不喜歡讀書,不求進步。”

宋瑩著實不求進步。

每年國慶前,棉紡廠都會評選紅旗手和勞動積極分子。二車間主任幾乎每年都要和宋瑩談話,“小宋,這次群眾投票你又差瞭兩票,你業務能力強,以後隻要稍稍控制一下脾氣,看不慣的事情少說兩句,積極分子就沒跑瞭。”

主任苦口婆心,宋瑩嗤之以鼻,“不就六塊錢獎金嘛,為瞭幾塊錢憋屈一年,不值。”

刺頭宋瑩不在乎積極分子的榮譽,但自從莊圖南考上同濟後,她有瞭個夢想——在附小教務處門上掛上“熱烈慶祝林棟哲考上xx大學”的紅綢。

寒山寺師傅聽宋瑩訴說她屢屢為孩子成績生氣暴怒後,教瞭宋瑩一個簡單的制怒法,“女施主你想發火前,先在心中默念100個數字。”

夢想的力量是無窮的,主任多年談話沒達到的效果,中考達到瞭——在林棟哲備考這半年中,宋瑩收斂瞭脾氣和鋒芒,在傢盡量不發火,在外春風細雨般地對待同事們,群眾關系大為好轉。

國慶節前,宋瑩被群眾評選為勞動積極分子瞭。

被群眾評選為勞動積極分子瞭

勞動積極分子,

積極分子,

分子,

……

一車間組長黃玲一如既往地被評為紅旗手,除瞭獎狀和六元獎金,還表彰一袋十斤裝的糯米,一盒芝麻糕。

獲獎者要上臺領獎,不知道是不是今年秋老虎天太熱,廠領導突發奇想,別開生面的要求獲獎員工領獎後跳集體舞。

莊超英和林武峰都是老派人,堅決不肯陪妻子上臺跳舞——莊超英的原話是,不想為瞭幾斤米丟人現眼,林武峰說得直白,大老爺們絕不上臺扭腰——爸爸們不肯上臺,“校際勁歌熱舞大賽一等獎獲得者”林棟哲臨危受命,帶著媽媽們練舞。

國慶前夕,棉紡廠表彰大會上,紅旗手們手拿獎狀、拎著米袋拍完集體宣傳照後,林棟哲白襯衫黑長褲黑皮鞋的閃亮登場,虛摟著黃玲中規中矩地旋轉完一曲交誼舞後,高高興興地幫忙拎著米袋下臺瞭。

勞動積極分子們隨後上臺領獎狀,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林棟哲又“蹭”地上臺,甩開大長腿和宋瑩合跳瞭一曲火爆熱辣的探戈。

主任連連感慨,“宋瑩兒子的腿就像沒長在身上一樣,想咋扭就咋扭,咋扭咋好看。”

邊上的同事連連點頭,“就沖這支舞,選宋瑩不虧,明年積極分子還選她。”

黃玲和宋瑩手持獎狀的照片貼在瞭廠辦樓前的光榮榜上,新一代廠花冉冉升起——廠花這頂桂冠再次花落林傢,林棟哲成瞭棉紡廠開天辟地第一位男廠花。

1984年,小院中多瞭三位高中生。

刺頭宋瑩經群眾評選,當上瞭勞動積極分子。

林傢又出瞭一位廠花。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