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唇語

林棟哲和莊筱婷回傢後,黃玲仔細檢查瞭林棟哲的臉,給他塗瞭藥膏,第二天又專門去買瞭幾隻雞腿,鹵好瞭給林棟哲加餐。

一如既往,莊傢這場傢庭矛盾不瞭瞭之,所有的傢庭成員都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此事,齊心協力“遺忘”瞭整件事情。

林棟哲早已習慣莊傢“一床棉被蓋不合”的傳統藝能,見怪不怪。

向鵬飛嘖嘖稱奇,頭上被莊圖南彈瞭兩個爆栗後,也不敢開口瞭。

莊超英沒再提去爺爺奶奶傢。

幾天後,莊超英準備單獨去父母傢時,莊圖南主動帶著向鵬飛一起去瞭,兩人在爺爺奶奶傢坐瞭小半天,閑話傢常,其樂融融。

莊圖南對爺爺奶奶說莊筱婷身體不太舒服,在傢休息,爺爺不以為意,奶奶說瞭幾句客套關心話,這事也就過去瞭。

閑聊時,奶奶試探地提出,暑假能不能讓莊愛國、莊愛華去小住一陣兒,既是兄弟間小聚,同時還能讓莊圖南幫忙輔導一下功課。莊圖南笑著回答,“讓愛國、愛華把不會的題目攢起來,我一周過來幾次,給他們講題。”

二嬸端出來一盤西瓜,放在茶幾中間,正對著向鵬飛的那兩塊瓜最紅最甜。

莊超英親眼看見,奶奶伸長手臂,行雲流水般從向鵬飛面前拿起最好的三塊瓜,遞給瞭莊愛國、莊愛華和莊圖南,再拿起一塊不那麼紅的瓜,親切地遞給向鵬飛。

向鵬飛似乎看到瞭,又似乎沒看到,接過瓜吃瞭。

莊圖南絕口不提林傢去廣州瞭,院裡空瞭兩間房,看似粗枝大葉的向鵬飛居然也守口如瓶,嘻嘻哈哈地閑聊,開開心心地吃瓜。

語笑喧闐,莊超英的心越來越涼。

這幾年,盡管和父母曾在棉紡廠停發工資時有過矛盾,但父母日益年邁,事情過去也就過去瞭,他能看出父母的悔意,尤其是母親,對自己的態度越來越軟和,對兄妹倆和向鵬飛日益慈愛。

他清楚父母的私心,但能理解他們,人老瞭,希望後輩孝順。

他知道孩子們並不很喜歡來爺爺奶奶傢,但他也心疼父母姿態越來越低,他始終認為,隻要他多鼓勵、多引導,讓孩子們和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多接觸,滴水石穿,孩子們總能慢慢體會到老人對他們的愛,才能延續骨肉親情。

莊圖南假期回蘇州,稍事休整後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帶著弟弟妹妹來探望爺爺奶奶,經常來爺爺奶奶傢給莊愛國莊愛華補習功課;向鵬飛在姥姥姥爺傢總是高高興興的;黃玲和向鵬飛親厚……,莊超英深以為豪,是他的堅持,才讓祖輩和孫輩們在矛盾之後又粘合在瞭一起,莊超英一直覺得,事情在往好的方向轉變。

但現在,女兒的痛斥和外甥兒的“想屁吃”告訴他,他努力經營出的祖孫和睦是自欺欺人,是水中月鏡中花。

每個人都有記憶,記憶中的傷痕不是他能粉飾的,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恰恰適得其反,非但沒有縫合祖孫兩輩以往的間隙,反而一再加大瞭這些間隙。

繼黃玲在婆傢人前當眾發飆後,他又一次看到瞭傢庭關系中的重重隱患和矛盾。

如果說黃玲發飆時,他還心存幻想,但這一次,他無法再幻想瞭——這幾年,他始終沒能彌補他和黃玲之間因為父母而造成的傷痕,他已經知曉,時間並不能撫平感情中的傷害,現在,繼夫妻反目後,他必須面對並修補父女感情的縫隙瞭。

看似中立的莊圖南,在他拒絕兩位堂弟暑假來傢中小住並絕口不提小院多瞭兩間臥室時,已經不動聲色地做出瞭選擇。

甚至不把自己當外人林棟哲都沖出來用臉投票,用挨瞭一耳光的臉投瞭反對票。

莊超英看著一片和睦的祖孫,麻木而悲哀地想,晚瞭,已經太晚瞭。

晚瞭,已經晚瞭。

林武峰給林棟哲來瞭信,讓他盡快收拾好自己的書本、衣物,買最快日期的車票去廣州。

林武峰給莊超英也寫瞭一封信,說如果莊圖南有空的話,他提供來回車票和食宿,邀請莊圖南和林棟哲一起去廣州,既陪伴林棟哲,也可以借機去南方長長見識。宋瑩在信後還特意附上瞭幾句話,莊筱婷和向鵬飛假期要提前上高三的課,這次就不請他們去廣州玩瞭,以後有機會再邀請他們。

莊圖南左右無事,去辦瞭邊防證,興高采烈地陪林棟哲一起去買瞭車票。

大部分衣物和書早已被托運走瞭,林棟哲隨身行李不多,一個蛇皮袋就都裝下瞭,他和莊圖南兩個青壯年輕輕松松就扛上瞭火車。

莊筱婷、向鵬飛和吳軍一起到瞭車站,送別林棟哲。

三伏天,日頭火辣辣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站臺幾棵大樹上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車廂內外都像蒸籠似的熱氣騰騰,幾個工作人員推著小車叫賣,小車邊上圍滿瞭乘客討價還價,蟬鳴聲、吆喝聲和討價還價聲讓人禁不住的心煩意亂。

莊圖南和林棟哲買到瞭兩張位置相連的坐票,放好行李後,莊圖南讓林棟哲坐到窗邊,好和朋友們告別。

向鵬飛嘻嘻哈哈,“丫的,你小子有福氣,不用參加大舅舅的暑假補課瞭。”

林棟哲笑罵,“你也太沒良心瞭,好歹裝個悲痛吧。”

向鵬飛眉開眼笑道,“悲痛啥,你走瞭我就能睡你房間瞭,快滾吧你,我還想早點回去搬東西到你房間呢。”

吳軍眼睛紅紅的,說不出話來。

站臺上的乘務員吹哨瞭,林棟哲看向莊筱婷,嘴裡的話卻是說給向鵬飛聽的,“再有人拔莊筱婷的氣門芯,你去處理一下,我已經警告過他們瞭,你再去亮亮拳頭。”

向鵬飛嘖嘖道,“莊筱婷是我親表妹,要你這個冒牌貨叮囑?”

列車緩緩啟動,林棟哲這才看向莊筱婷,“再有人拔你氣門芯,告訴向鵬飛,要有其他事情也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裡,你不說沒人知道……”

莊筱婷抬頭看向林棟哲,輕輕點瞭點頭。

林棟哲道,“莊筱婷,謝謝你,謝謝你這幾個月給我耐心講瞭那麼多題。”

莊筱婷還是輕輕點瞭點頭。

行李架上沒空位瞭,有人想把自己的包放在林棟哲的蛇皮袋上,莊圖南脫瞭鞋,站在座位上幫人放包,林棟哲扭頭見莊圖南沒有註意到這邊,心一橫,把半個身體探出窗外,輕聲道,“不開心的時候就想想開心的事情……”

莊筱婷似乎回瞭一句什麼,林棟哲看到她的嘴唇動瞭動,但列車開動起來的風聲蓋住瞭她的低語,林棟哲沒聽清。

林棟哲大聲喊,“你說什麼?”

站臺上送別的人群大聲揮手告別,車廂裡一片嘈雜,莊圖南正和人大聲交涉,車廂頂端的搖頭電扇“吱吱”響著,吹出聊勝於無的熱風,林棟哲在一片喧鬧中努力辨識莊筱婷的話語,卻什麼也沒聽到。

列車越開越快,林棟哲再也顧不上掩飾,貪婪地緊盯住莊筱婷的臉龐。

莊筱婷扭轉瞭頭,似乎在和向鵬飛說話,但在林棟哲以為再也看不到她的正臉時,她突然轉過頭,直直地看向他。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撞,林棟哲看見莊筱婷微微笑瞭,嘴唇似乎又輕輕動瞭動。

列車加速駛離瞭站臺,白花花的陽光下,向鵬飛和吳軍都追瞭幾步,邊追邊努力揮手,莊筱婷靜靜地站著,三人的身影都越來越小。

為瞭保證林棟哲的學習環境,林武峰和宋瑩租瞭一套二居室,莊圖南來廣州遊覽,就在林棟哲房間暫時擠一擠。

林武峰忙於新工作,早出晚歸,宋瑩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新傢,整個人蔫蔫的,不太願意外出,林棟哲忙於復習——確切地說,他被宋瑩硬按在書桌前看廣東的高中教材。

兩傢親厚,宋瑩直接發話,讓莊圖南想在傢就在傢,不想在傢就自己出去玩,林武峰更幹脆,硬塞瞭莊圖南兩百元人民幣,讓他隨便花銷,莊圖南恭敬不如從命,成日在外。

莊圖南的大三,暗淡、消沉、低落。

李佳對他驟然疏遠,不僅僅是感情上的失落,更是無盡的困惑和憤怒,就好比黑暗中無緣無故被熟悉的人捅瞭一刀,但又沒有任何人證物證,無法譴責或指證對方,隻能眼睜睜看著兇手逍遙“法”外。

更糟糕的是,莊圖南不知道他為什麼被捅?無數個黑夜裡,他反復琢磨,我是不是哪裡做錯瞭才會被如此對待?

莊圖南陷入瞭受害者心態中,他找不出李佳突然間對他避之不及的答案,隻能委屈和自怨自艾。

除瞭委屈,莊圖南心中還有相當的憤怒感——一種對外界失控和無能為力的憤怒。

這份憤怒,來自兩方面,一是感情,二是即將到來的畢業分配。

莊圖南上學期加入瞭學生會和詩社,認識瞭不少人,目睹或道聽途說瞭很多師兄師姐們的分配,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回想起當年林武峰的那句話,“圖南,這世界的規則,你說瞭不算,你失望也好,憤怒也好,你自己想法適應。”

莊圖南是帶著消除低落的心情陪同林棟哲到廣州的,但當他到瞭廣州後,他立即被廣州的風貌和氛圍吸引瞭,自然而然地振奮瞭起來。

莊圖南已經修完瞭環境和建築設計、城市初步設計等課程,畫過瞭城市設計圖,乍然間來到國內最開放、最現代化的城市,他格外珍惜這個機會,帶著速繪本徘徊在廣州火車站、廣交會展館、廣州東方賓館新館等建築群中。

廣交會、東方賓館等建築無法自由出入,隻能看看外觀設計,莊圖南索性泡在瞭廣州火車站裡,近距離地觀測、體會這個交通樞紐和改革開放最前沿的門戶。

車站外的廣場上橫七豎八躺著剛下火車的外省的勞工和打工妹們,他們席地而眠,趴在行李上補眠,睡醒後再各自散去,水滴入海般融入廣州的街巷中。

乘客們擠在候車室裡,火車站車次太多,中央檢票閘口前永遠排著長隊,候車室內擁擠不堪,空氣中的汗味、酸臭味讓人幾欲窒息,隊伍裡的人為瞭不讓人插隊,必須前胸貼後背地粘在一起,一身臭汗地、焦躁地等待工作人員開閘。

四層車站大樓的內部仿佛一座小型的摩登城市,旅館、酒樓、商場、快速沖印相館、舞廳、錄像廳、卡拉OK……,在這座微型城市中,北方的“倒爺”和深圳的“老板”們如魚得水,他們西裝革履、拎著密碼箱,在西餐廳裡大聲喧嘩吃牛排,在旅館裡悠然自得地等候車次,在卡拉OK包廂裡走板走調地唱粵語歌……

一幕幕的景象沖擊著莊圖南,他早出晚歸泡在瞭火車站裡,他拿起紙筆默默記錄下這份光怪陸離,記錄下這份滾滾向前的時代潮流。

一日晚飯後,宋瑩端上果盤,一桌人邊吃水果邊閑聊,林武峰問莊圖南,“對廣州印象如何?”

莊圖南考慮瞭一會兒才回答,“我那次去平遙,除瞭看建築,最大的感觸是各個城市的人對時代變化的反應是不一樣的,偏遠地方的人反應比較慢、比較平淡,大城市的人反應更直接、更激烈。”

大傢都來瞭興致,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林武峰饒有興致,“時代的變化,這怎麼說?”

莊圖南想瞭一下繼續道,“我不說城市瞭,我就說大學吧,我們班全國各地的同學都有,上海本地的同學最靈光……”

莊圖南說到這裡,自然而然想起瞭李佳,心中輕微刺痛,他定瞭定神色,用春秋筆法訴說,“上海同學中,傢裡有背景的都在考慮出國,傢裡沒背景的,想得也比我們早,我有個同學去年就入瞭黨,跟著阮教授參加瞭上海周邊古鎮的保護和規劃,今年畢業季前,我才知道我們系每年都有一個去城市規劃局的名額,給戶口,能留在上海,我這才知道她已經早早做好瞭職業規劃。”

莊圖南一口氣說出瞭困擾瞭他一整年的問題和答案,情不自禁地長出瞭一口氣,心中的鬱結似乎也淡瞭很多。

連宋瑩都聽懂瞭,“就像大傢還在考中專技校,你爸爸早早就督促你們讀書,考一中上大學。”

莊圖南道,“對,上海同學比大多數外地同學更早更堅定地知道他們的人生選擇,廣州不一樣,在廣州,所有人都很清楚自己的選擇,幹活,掙錢,我很喜歡廣州這座城市,有欲望,有沖勁。”

林武峰聽到“幹活,掙錢”兩詞,大笑,“圖南,你悟出廣東人的精神氣瞭。”

在廣州待瞭半個月後,莊圖南回蘇州瞭,他拒絕瞭宋瑩和林棟哲送他,獨自一人到瞭車站。

南國的夏,黏膩悶熱,莊圖南站在火車站主樓前,凝神看向主樓兩肩上的巨大標語,“統一祖國,振興中華”。

廣場上車來車往,人潮洶湧。

絡繹不絕的人群和莊圖南擦身而過,衣著時髦的靚女,西裝革履的生意人,學生,用扁擔挑著雞籠鴨籠的農民……,香水味,汽水味、汗臭味,甚至傢禽臭味,爭先恐後地湧入莊圖南鼻中。

悶熱的空氣讓這些氣味發酵,廣場上的味道並不好聞,但鮮活,且不容抗拒。

這是自由繁榮的味道,是奮勇拼搏的味道。

莊圖南站瞭一會兒,隨著前行的人流進入瞭車站。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