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國內經濟環境一片寒冬。
“價格闖關”的失敗帶來瞭改革開放後最大的經濟失控——上半年的通脹率高達17.9%,下半年直逼40%——惡性通貨膨脹讓生活水平急劇下降,更讓人們對“改革開放”產生瞭質疑。
5月,全國范圍內開展瞭整頓私企、打擊假冒偽劣產品的運動,在宏觀緊縮的大環境下,私營企業、個體經濟舉步維艱。
6月以後,國際上對中國實施瞭一系列的經濟制裁。外資暫停瞭在中國的經濟活動,裹足不前,絕大多數外資企業甚至直接撤走瞭在華的技術人員和生產線。
9月,全國工業總產值僅增長0.9%,創下瞭改革開放以來的最低紀錄。
政治上,經濟上,對改革開放的質疑聲層出不窮,私人企業尤其遭受瞭極大的沖擊和壓力。
廣州和蘇州受到的沖擊都非常大。
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廣州首當其沖,基建工程停工、私企整頓、鄉鎮企業倒閉,少數私人企業傢外逃,大批民工找不到工作,被迫流落在車站、碼頭、街道,造成瞭大量的社會問題和治安問題。
所幸林武峰工作的珠江電冰箱廠生產和銷售穩定,宋瑩的小吃鋪生意沒以前好,但也過得去,林傢的經濟沒有受到太大的沖擊。
民營經濟發達的江蘇、浙江進行瞭大規模的行業整頓。
安廠長的電冰箱廠停產關廠,宋向陽暫時失業。
錢進年齡大瞭,性格日趨謹慎,他怕自己名下的長途車太多被肅整,再三考慮後,他向外放出風聲,想轉出一半的車輛和線路。
向鵬飛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原本剛還瞭莊圖南一部分錢,聽說錢進要賣車之後,立即打電話到上海向莊圖南再次借錢,莊圖南答應後,向鵬飛一不做二不休,又打瞭一個電話給林棟哲。
三人的錢湊一起還不夠,林武峰知道後,補足瞭剩下的款項。
莊超英和黃玲知道時,私營客運公司的執照都辦下來瞭,三輛客車,三條路線,三個股東——向鵬飛是第二大股東兼總經理,莊圖南、林棟哲占瞭不同比例的幹股——兩人隻能瞠目結舌。
棉紡廠效益更差瞭,工資隻能發出80%瞭。
莊超英所在十中屬於市教育系統,薪資不受影響。
再焦慮,再擔心,日子還是照常過,時間在柴米油鹽中不動聲色地向前流淌。
1990年6月,蘇州,小院東廂房裡,莊傢舅甥三人正在吃晚飯。
“物價指數從89年下半年的40%下降到1990年6月的3.2%……”
莊超英和黃玲同時抬頭,看向電視屏幕,又都同時低頭,繼續吃飯。
莊超英道,“是,最近物價不再瘋漲瞭,通貨膨脹總算止住瞭。”
黃玲長嘆,“從88年春天漲到現在,總算停瞭,廠裡效益也不好,再漲下去心裡真是慌。”
向鵬飛豪氣萬丈,“不用慌,別說圖南哥的股份每個月能掙不少錢,就是我一個人開車掙錢,也不會餓著大舅舅、大舅媽的。”
向鵬飛喝瞭口豆腐腦,“大舅媽,明天買咸口的吧,甜的不開胃。”
電視繼續播放新聞,“……黨中央、國務院同意上海加快浦東地區開發,在浦東實行經濟技術開發區和某些經濟特區的政策……,在深圳經濟特區取得成功和收獲瞭足夠的經驗之後……”
向鵬飛瞥瞭一眼電視屏幕,納悶道,“咱哥早去浦東修高樓瞭,怎麼新聞裡才開始說浦東開發?”
黃玲道,“以前隻是城市擴建,現在是成立金融新區。類似深圳經濟特區的意思。”
向鵬飛道,“大舅媽,你行啊,圖南哥在上海,你對上海的新聞瞭如指掌。”
黃玲感慨,“你爸媽不也這樣,你媽最關心蘇州的新聞,連蘇州天氣預報都看,你倒是啥時候回去看看他們啊?”
向鵬飛悶聲道,“我是想讓他們請假、過來耍幾天,可沒地方住,我爸說瞭,他這輩子都不想再住姥姥姥爺傢,我想給他們租房子,可傢傢都不夠住,哪有房子出租啊?”
莊圖南剛交完一份圖紙,比較有空閑,來交大看莊筱婷和林棟哲,三人一起在食堂吃飯。
食堂天花板上吊著兩臺大電視,正播放著新聞聯播,食堂人聲鼎沸,莊圖南凝神細看屏幕上的字幕,看完瞭有關浦東開發開放的新聞,這才低頭繼續吃饅頭。
林棟哲正不遺餘力地贊美小炒肉,“老大,這菜配饅頭最好,你多吃點。”
莊筱婷剛才也看瞭新聞,“哥,浦東不早就開發瞭,你都參與浦東高樓層設計瞭,剛才的新聞有什麼特殊的嗎?”
莊圖南思考瞭一下才回答妹妹,“以前開發浦東隻是為瞭轉移浦西的工業和人口,隻是城市空間的轉移,剛才新聞強調瞭上海的金融和貿易,這意味著浦東將是城市空間和城市功能的雙重佈局。”
莊圖南淡淡加瞭一句,“也是加快上海改革開放的意思。”
林棟哲道,“對頭,上海的生產總值在全國的比例不如廣東瞭。”
莊筱婷輕輕掃瞭林棟哲一眼,林棟哲立即諂媚,“我沒說我要回廣州啊,將來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想留上海,我就在上海找工作,你回蘇州,我就回去在向鵬飛手下開車。”
莊圖南沒好氣道,“你別不把分配當回事,雖說現在是‘雙向選擇’,但主要還是按戶籍找工作,這兩年就業形勢這麼差,你倆好好想想明年畢業後怎麼在一起,考研還是想辦法分在一起,該想瞭。”
莊圖南恨鐵不成鋼道,“你倆成天就惦記著玩兒,不是看電影,就是去青年文化宮踩腳踏船,現在快畢業瞭,該考慮的事情得考慮瞭。”
莊圖南一劍封喉,林棟哲、莊筱婷同時不作聲瞭。
莊圖南回同濟後去瞭一趟系樓,他本想去辦公室找人的,但在去系樓的路上遇見瞭陳蕾。
陳蕾主動約莊圖南在校園裡走走,莊圖南隻能臨時改變瞭計劃,陪陳蕾散步。
莊圖南已經簽瞭同濟建築設計院的合約,百分百能落戶上海瞭。
設計院工資高,再加上有瞭上海戶口,莊圖南終於符合上海籍傢庭婚戀的最低標準瞭,系裡一位老師給他介紹瞭在同濟讀大專的外甥女陳蕾,讓他們認識一下,處處看。
晚霞燦爛,到處是自行車鈴聲和歡笑聲,周圍滿是初夏的慵懶快活,陳蕾正在講她表姐的戀愛觀,“她對班上男生說,上海戶口是必需的啦,沒有上海戶口就要能出國,這兩個門檻都夠不上的話,傢裡不同意的。”
莊圖南知道在上海婚戀歧視鏈——出國、上海本地人、落戶上海的鄉下人——中,他確實屬於最底層——他曾多次聽到過類似的言論,但這一次,他覺得格外刺耳。
莊圖南心中嘆瞭口氣,不由得想起周教授的苦口婆心,“設計院男生多,工作忙生活單調,認識女孩子的機會很少,個人問題都是靠介紹。現在有人給你介紹,你就先見見,互相瞭解一下,沒準合適。”
朱教授也說,“年輕人總想自由戀愛,自由戀愛是好,可設計院女孩子少,沒條件自由戀愛。”
莊圖南拉回思緒,繼續聽陳蕾絮叨,“我表姐還說瞭,外地學生在上海沒有房子,隻能住宿舍或租房子。”
莊圖南繼續好脾氣地微笑。
風中有花香,草叢中傳來陣陣蟲鳴,一切都那麼的心曠神怡,陳蕾道,“我媽媽聽說你瞭,讓我問問你周末有沒有空去傢裡坐坐?”
莊圖南心如電轉,“這周末要忙畢業的一些事情,應該沒空。”
陳蕾問,“那下周末呢?”
莊圖南微笑,“宿舍不能住瞭,必須要租房,我要和室友一起出去找房子。”
莊圖南道,“代我謝謝你母親,我就不去拜訪瞭。”
陳蕾愕然看向莊圖南,似乎是不太明白一個非上海籍的男孩怎麼會拒絕一個上海籍的姑娘。
莊圖南確實沒撒謊,他是在和餘濤一起找房子。
市面上所有的房屋產權都是公傢的,都不允許買賣或轉租,租房市場屬於黑市,規模也很小。
住房市場需求大,上海湧現出瞭一批民營設計院,餘濤進瞭一傢同濟老師開的民營設計院,他和莊圖南兩人都是高薪人士,不想住單位免費的八人間或十人間宿舍,寧可自己花錢租房,住得稍微寬敞些。
莊圖南和餘濤輪流在長寧區政府前的租房黑市裡泡瞭兩個月,但房源實在太少,兩人都是徒勞無功,山窮水盡之時,師兄們幫他們打聽到瞭曲陽新村的一處房源。
曲陽新村離同濟近,周邊便利,很多設計院師生都在這裡租房,房主瞅準這個市場,把一間大臥室隔成兩間小臥室出租,莊圖南和餘濤已經到瞭“撈到籃子就是菜”的地步瞭,看房後立即付瞭定金。
校園裡一片兵荒馬亂,畢業生們正在陸陸續續地離校。
班級聚會對酒當歌,宿舍樓下痛哭嘶吼……,類似的悲歡離合再一次上演,再一次落幕。
離校手續都辦好瞭,宿舍鑰匙也還瞭,莊圖南和餘濤把裝滿雜物的紙箱、幾個行李箱搬下瞭樓。
事先借瞭輛三輪車,莊圖南騎車,餘濤亦步亦趨地跟在車邊扶著東西,就這麼離開瞭校園。
三輪車騎出校園時,兩人同時回頭看瞭一眼校門,莊圖南試圖煽情,“濤兒啊,這就離開校園瞭,你有啥感想?”
餘濤想瞭想,一本正經地回答,“感想很多,我原以為能休最後一個暑假,都想好瞭去一趟海南旅行,我老板說所裡活多,隻給瞭我兩星期的假。我現在最大的感想是,以後沒有寒暑假瞭,圖南啊,咱們以後就是一年到頭、天天畫圖的砌墻民工瞭。”
烈日下,莊圖南生生打瞭一個寒戰,“濤兒啊,不會說話就別說瞭。”
莊圖南向前蹬瞭幾腳,突然道,“我妹妹很喜歡吃前面路口那傢店的綠豆湯,一會兒路過時,你拿飯缸幫我買兩碗,加冰少糖。”
餘濤道,“你妹要來啊?”
莊圖南道,“她剛考完,聽說我今天退宿舍,現在正在曲陽新村幫我打掃房間呢。”
閑聊中,三輪車很快騎到瞭路口,莊圖南繼續坐在車上,餘濤拿瞭他的飯缸去買綠豆湯瞭。
莊圖南細細地打量著周圍熟悉的景色,恍惚間想起瞭本科畢業時的傷感和茫然,想起當時一眾同窗在火車站地相擁不舍、大吼大叫,似乎就是一眨眼間,日子就到瞭現在的重復修圖和在外租房,到瞭現在的悵然若失。
莊圖南惆悵地想,天涼好個秋。
房間已經打掃好瞭,地上、床板、桌椅一塵不染,窗玻璃擦得幹幹凈凈。
莊筱婷把抹佈晾好,“沒有窗簾,晚上一開燈,對面樓的人往裡一看,什麼都能看到瞭。”
墻邊放著一個舊書架,林棟哲正半蹲在地上,往書架最低的兩層上放書,“怕啥,你哥是男的,不怕人看,誰看誰吃虧,我都不記得你哥以前用不用窗簾瞭。”
莊筱婷拿出紙筆記下剛才量好的窗戶尺寸,“附近有菜市場,一會兒我去找找有沒有裁縫店,有的話做一幅窗簾。”
林棟哲道,“我想起來瞭,你哥房間有窗簾的,我在窗外喊,他不想理我的時候就把窗簾拉上。”
林棟哲突然笑,“你覺不覺得這間房有點眼熟,我今天一進這間房就覺得像咱傢,以前你哥的房間和我的房間就是這麼隔的,你哥打個噴嚏,我都知道。”
林棟哲說到這句“咱傢”時,語氣說不出的自然,還帶有幾分眷戀,聽到耳朵裡,他自己都愣瞭一下。
莊筱婷沒有說話,室內一片靜謐。
林棟哲抬頭看向窗邊的莊筱婷,陽光斜照在她的發梢上,渲出一片燦爛的金色。
房間很小,局促逼仄,窗外傳來震耳欲聾的蟬鳴聲,遠處的樹梢一動不動,一切都這麼熟悉,就像他們小時候的夏天,就像他們一起經過的所有的夏天,林棟哲心道,就是現在。
林棟哲站瞭起來,他心中緊張,僵硬地走到窗邊,正對莊筱婷。
莊筱婷似乎感覺到瞭不同的氣氛,依舊低著頭,不敢抬頭直視林棟哲。
林棟哲鼓足勇氣,握住莊筱婷兩隻手,鼓足勇氣道,“上次,你哥說我們該想想瞭,我不用想……”
林棟哲早已反復思考過要說的話,反復在心裡背誦、整理過想表達的觀點,但他實在太緊張,詞不達意地說,“你哥說得很有道理,我也聽說瞭,畢業後分手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莊筱婷猛地抬頭,面無血色地看向林棟哲。
林棟哲話音剛落,立即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瞭,他立即語無倫次地解釋,“我不是要分手,我說錯瞭,我不是要分手,你哥會收拾我,向鵬飛也會……”
莊筱婷輕聲道,“你……慢慢說。”
莊筱婷的聲音也微微發顫,她又低下瞭頭,林棟哲看到她長長的眼睫毛不住發顫。
林棟哲定瞭定神,“我說我不用想,我早想好瞭,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林棟哲道,“這兩年就業太差瞭,上海是留不下的,畢業後,如果你想回蘇州,我也回蘇州,你知道我想回蘇州的,不過說實話,我覺得廣州更好,廣州工作機會多一些,你沒有戶口也能找到好工作。”
林棟哲又補瞭一句,“你要想考研,我就去你讀研的城市找工作,我不在乎你學歷比我高,你從小成績就比我好一大截,我習慣瞭。”
林棟哲道,“不管去哪兒,我們都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