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超英和黃玲出發前,並沒有告知兒女,他們到瞭上海,才在火車站外用公共電話通知瞭他們,並直接趕往瞭交大。
莊圖南下班後,匆匆趕去交大,他不知道父母在哪兒,隻能先去找女生宿舍樓找莊筱婷,在門衛阿姨處拿到瞭莊筱婷留給他的紙條,趕緊去瞭交大招待所。
房間在二樓,莊圖南剛上二樓,人還在過道裡就聽見瞭莊超英和莊筱婷的爭執聲。
“棟哲,你的計劃太不負責太自私瞭,你爸媽也完全沒有考慮筱婷的處境……”
“爸,這是我倆的決定。林叔叔、宋阿姨並沒有幹預。”
“你還有臉說,你一個女孩子太不自尊自愛……”
莊圖南在門外聽到這句,就知道糟瞭,果然,莊筱婷爆發瞭,“爸,你不能因為爺爺奶奶算計媽媽,就說宋阿姨算計我,你不能因為你欺負媽媽,就……”
門後傳出一聲脆響,莊圖南拼命敲門,“是我,開開門,開開門。”
莊超英依舊在怒吼,“我管你管得太晚瞭,我以為你從小聽話懂事,結果呢,戀愛、工作這麼大的事兒都不和傢裡商量……”
門鎖輕輕地“咔噠”瞭一聲,應該是有人給莊圖南開瞭門,莊圖南一把扭開把手,推開門。
房間不大,莊圖南一覽無餘地看清瞭屋內的情形。
黃玲站在門邊。
水泥地面上有幾塊碎瓷片,看樣子是打碎瞭招待所的茶杯,莊超英站在碎瓷片邊,他滿臉通紅,呼哧呼哧地喘氣。
莊筱婷站在窗邊,她的馬尾辮散瞭下來,半擋住她的臉頰,但莊圖南還是一眼就看到瞭她白皙的臉頰上紅色的掌印。
林棟哲手足無措地站在莊超英和莊筱婷之間,一臉的慌張驚恐。
莊圖南先讓林棟哲回自己宿舍,他送林棟哲出招待所時,隻說瞭一句,“你是男人,你要替筱婷撐住。”
莊圖南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奇跡般地讓林棟哲鎮定瞭下來,林棟哲穩瞭穩情緒,“哥。”
莊圖南“嗯”瞭一聲,應瞭這聲“哥”。
林棟哲道,“莊叔叔聽說我已經簽瞭廣州寶潔,很憤怒,一是生氣我沒和他們商量,二是氣筱婷不願回蘇州工作,想等畢業後辦瞭邊防證去廣州找工作,莊叔叔非常生氣,覺得我太自私,不替筱婷著想。”
莊圖南道,“然後,筱婷就和爸起瞭沖突,被打瞭?”
林棟哲道,“莊叔叔說,他在蘇州給筱婷找瞭份工作,請你轉告筱婷和……爸爸,我願意去蘇州工作。”
莊圖南趕回房間,和幾分鐘前的怒吼聲不同,這次,室內一片寂靜。
莊超英已經不再罵瞭,靜靜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窗外路燈的燈光照在他佝僂的腰背上,顯得說不出的蒼老。
黃玲坐在床沿,她的身體語言很古怪,既不偏向丈夫,也不偏向女兒。
莊筱婷抱膝坐在床的另一頭,她把臉埋在臂彎裡,莊圖南看不見她的臉,隻能聽見她拼命想壓抑住的啜泣聲。
小小的房間內,一傢人近在咫尺,但又似乎各自身處不同的空間,失望和憤怒彌漫在其中。
貌合神離,這一直是莊傢平靜和諧的表象下的隱患。
分崩離析,這似乎是莊傢眾人每一次意見分歧後的宿命。
莊圖南不放心傢人,所幸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他下樓又開瞭一間房,準備住一晚。
莊筱婷找來掃把,默默把地上的碎瓷片打掃幹凈,一切收拾停當後,莊筱婷低聲道,“爸媽,我回宿舍瞭。”
黃玲開口,“筱婷你留下,今晚你和我睡,你哥哥和你爸爸睡一間。”
莊筱婷下意識地想拒絕,黃玲又道,“你不用擔心棟哲,他是男孩子,必須要能撐事。”
莊筱婷偷瞥瞭莊圖南一眼,看到哥哥微不可見地點瞭點頭,她慌亂的心情突然鎮定瞭一點,默默點瞭點頭,表示留下。
莊圖南慢條斯理地講述自己的看法,“棟哲說他可以放棄寶潔的工作去蘇州,我的意見恰恰相反,他應該在廣州站穩腳,筱婷也想辦法去廣州,或者兩人想辦法留上海,考研也好,換工作也好,兩人努力往一起調。”
莊圖南先說瞭一句大直白話,“寶潔的工資是普通人工資的十倍,甚至幾十倍,咱傢沒資格、沒權利讓棟哲放棄。”
莊超英道,“報紙上……”
莊圖南輕聲道,“我知道,沿海爭議很大,上海更是漩渦中心,相關的新聞報道我都看瞭。”
莊圖南道,“爸,很多時候,機遇都是稍縱即逝的,人在不同的平臺獲得的機遇是不同的,因為圖穩定而放棄進入一個好的平臺,實在可惜。”
莊圖南道,“選擇很重要,大方向對瞭,人生就對瞭,就像爸您當年替我們做瞭選擇。”
月光從窗口斜照進屋,在水泥地面上拉出一條白晃晃的、慘淡的光線,黃玲已經躺上床,莊筱婷站在桌邊,竟然覺得黃玲很陌生。
是環境不同,還是心境陌生瞭,莊筱婷不知道,但她說不出的恐懼惶恐。
恍惚間,她回想起瞭小時候莊超英離開傢半個月時的心情,那種突然間覺得父親很陌生、覺得可能會失去父親的惶恐心情,在隨後的近十年的時光中,她一直盡量避免回憶當時的心情,她以為自己已經遺忘瞭,但是這一刻,那種惶恐驚懼的情緒又鋪天蓋地地淹沒瞭她。
莊筱婷悲哀地閉上眼睛,自從和林棟哲戀愛後,在林棟哲純粹熱烈的愛戀中,她漸漸淡忘瞭這種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但是現在,她從莊超英的暴怒、黃玲的淡漠中又清晰地感受到瞭。
黃玲的聲音很平靜,“筱婷,你不睡嗎?”
莊筱婷搖瞭搖頭,“我想坐一會兒。”
莊筱婷說著,輕輕拉開桌前的椅子,坐下瞭。
黃玲道,“隨你。不過明天一早,我希望你能去向你爸爸道個歉。”
莊筱婷不作聲。
黃玲道,“你爸爸說瞭棟哲兩句,不管對不對,他是長輩,棟哲就該受著,你不該這麼倔,和你爸爸針鋒相對。”
莊筱婷道,“爸爸不該說棟哲太自私,隻考慮自己。”
黃玲微微笑瞭,“這一點,我和你爸爸的看法是一致的。”
黃玲又補瞭一句,“你爸爸說你不自尊自愛,我也同意。”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母女連心,莊筱婷居然並不意外黃玲會這麼說,莊筱婷倔強道,“寶潔的工作很好,合資企業的工作雖然沒有大學的工作穩定,但更有發展前途,去沿海的同學很多,苦一點都能找到工作,我們的想法和你們不一樣。”
黃玲道,“你爸爸說的那些政策法規,我不懂,但我知道一點,大學的工作是你爸爸四處求人才打聽到的,是他低聲下氣托關系才找到負責人的。”
黃玲道,“你剛才說你辦瞭邊防證去廣州找工作,找工作時住哪兒?林傢?找不到工作怎麼辦?還住在林傢?”
莊筱婷嘴唇輕輕顫抖,說不出話來。
黃玲道,“我初中畢業就進廠工作瞭,我工齡比你爸爸長,又是車間小組長,直到你哥哥上大學前,我的工資一直比你爸爸高。”
黃玲道,“你奶奶把你爸爸的工資扣下,但她拿我沒辦法,我有工資,能養活自己,能養活你和你哥哥。”
莊筱婷低聲道,“媽媽,我懂你的意思……”
黃玲道,“不,你不懂,你奶奶重男輕女,讓我把肉啊蛋啊都留給你爸爸和你哥哥,隨便給你一口飯就行瞭,我不理她,我自己掙錢,自己的閨女自己疼;你爺爺奶奶曾經想讓你讀個職高或中專,我理都懶得理他們,我有工作,自己的孩子自己做主。林叔叔工資高,但你宋阿姨每天起早摸黑賣小吃,她圖什麼?她也圖一個大事小事能自己做主。”
黃玲道,“你和林棟哲之間的利益永遠一致?有矛盾、有分歧時,你不想能自己做主?”
黃玲道,“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就是讓你長大瞭有能力做自己的主,不用看別人的臉色。我把你當寶一樣帶大,你現在居然為瞭林棟哲不考研,不回蘇州工作,你居然自己放棄瞭一切,我對你很失望,莊筱婷,我對你很失望。”
在交大待瞭一天後,莊超英和黃玲回蘇州瞭。
父女、母女間隻剩沉默,莊超英讓莊圖南轉交瞭一張紙條給莊筱婷,紙條上有蘇州大學專職輔導員面試的時間和地點。
黃玲沒再勸說莊筱婷,隻和林棟哲說瞭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她看向莊筱婷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都淡淡的。
莊筱婷知道,她的行為真正地寒瞭黃玲的心,寒瞭為她含辛茹苦一輩子的媽媽的心。
面試的時間在一周後,莊筱婷不知所措,隻能先和莊圖南商量。
相較於父母,莊圖南的態度算是很支持瞭,“你先回蘇州,你和棟哲再想辦法往一起調,兩條腿走路總比一條腿快。”
莊圖南說瞭句肺腑之言,“筱婷,哥從男人的角度說句話,你不能讓棟哲為你放棄寶潔的工作,棟哲現在願意,將來呢?萬一將來他後悔瞭,你承擔不瞭這份責任,你們的感情也會受影響。”
莊筱婷道,“哥,那麼多同學都南下找工作,為什麼……”
莊圖南道,“為什麼?爸媽已經說得很清楚瞭,你是女孩子,爸希望你穩定,媽希望你有退路。”
莊筱婷低聲道,“哥哥,你知道的,大學畢業如果沒分到一起,基本上就隻有分手一條路瞭。”
莊圖南詫異地看瞭莊筱婷一眼,“我以為你不知道呢,你既然知道,當初為什麼要和棟哲開始?”
莊圖南意味深長道,“如果因為不在一起就分瞭,那就分瞭吧。”
莊筱婷想和林棟哲商量,她一直以為,她和林棟哲之間可以無所不談,再隱秘的心事都可以互相傾訴,再艱難的事情都可以開誠佈公的商量,但現在,她發現她錯瞭。
正如黃玲所言,她和林棟哲的利益已經不一致瞭。
莊筱婷不知道那天莊超英暴怒之下評論林傢夫妻不在乎甚至算計莊筱婷的言語是否被林棟哲記在瞭心中,她不敢想林棟哲是否表面若無其事、但實際記恨。
莊筱婷不敢想,更不敢問林棟哲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莊筱婷也試過和林棟哲商量蘇州大學的工作,但隻要她一開口,林棟哲就慌慌張張地表忠心,“我願意去蘇州。”
莊筱婷註意到瞭,林棟哲用的是“去蘇州”,而不是“回蘇州”,再想到莊圖南那句“你不能讓棟哲放棄寶潔的工作”,她無法再百分百相信林棟哲那句“願意放棄寶潔的工作、去蘇州”的真心,而且,就算現在是真心的,將來呢?
猜忌、不滿已經橫在瞭兩人中間。
莊筱婷沒有任何人可以商量,她偷偷哭泣瞭好幾天。
黃玲那句“我對你很失望,莊筱婷,我對你很失望”一直在心中回響,她從小是母親的驕傲,這是母親第一次對她說重話。
比較起莊超英的怒罵咆哮,黃玲輕描淡寫地責怪更讓她戰栗恐懼,她知道,黃玲對傢人是全身心的付出,但如果被人輕賤或辜負後,她不會輕易再給對方任何機會,對爺爺奶奶如此,甚至對莊超英也如此。
莊筱婷深知黃玲對莊超英的疏離和警醒——尊重恩愛的表皮下,黃玲骨子裡對莊超英有著揮之不去的戒心——她無法接受她和母親也貌合神離。
莊筱婷心中有一桿秤,一桿衡量親疏、利益的秤。
蘇州的穩定工作比她和林棟哲的感情輕。
蘇州的穩定工作加莊超英的怒罵加一起比她和林棟哲的感情輕。
蘇州的穩定工作、莊超英的怒罵、黃玲的痛苦失望加一起,比她和林棟哲的感情重!
八人的寢室裡,莊筱婷不敢抽泣出聲,她凝視著天花板上慘淡的月光,心中下瞭決定。
莊筱婷找到林棟哲,紅腫著眼睛說瞭一句,“我後天回蘇州面試。”
林棟哲想說點什麼,但無言以對,隻默默點瞭點頭。
莊筱婷道,“哥哥的話有道理,你千萬不要放棄那麼好的工作,我們先……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再找機會調到一起。”
林棟哲隨聲附和,“我們高三那年分開瞭一年,很快就又考到一起瞭。”
莊筱婷低聲道,“不是‘分開’,我們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