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馬龍,耳畔是嘈雜的喇叭聲和談笑聲,川流不息的車燈在莊圖南身上投下搖晃、扭曲的光束,明亮到刺眼。
人潮間暗流湧動,莊圖南似乎是不敢直視李佳,低垂眼瞼,李佳仿佛看見瞭本科時期的莊圖南,平和、含蓄、隱忍。
車燈搖晃閃爍,記憶中含蓄隱忍的少年莊圖南和眼前看似圓融平和,骨子裡卻強勢,甚至隱隱帶著攻擊性的青年莊圖南漸漸重疊融合。
李佳一陣頭暈目眩,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一夜的心情,回想起那一夜跌宕起伏的心情。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聽著莊圖南狂奔出會議室、跑下樓梯,心中生出無盡的難堪、羞愧和憤怒,但片刻後,她又聽見瞭一記“咚”的悶響和一聲淒厲的慘叫,她油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恐懼,跌跌撞撞跨過地上的椅子——莊圖南沖出會議室時撞倒的椅子,踉踉蹌蹌跑到三樓的樓梯間,撲到窗前向下張望。
她模糊地看到莊圖南癱坐在地上,保安把他扶瞭起來,慢慢走遠,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莊圖南休假的那一周,她在人前若無其事,甚至還可以和同事們一起八卦“組長加班跳樓”這一奇聞軼事,但在人後,她無法自抑地肆意痛哭。
為達到“一傢人回上海”這一夙願而掩蓋瞭多年的遺憾、委屈、迷茫、不甘、疲憊……,抑制瞭多年的七情六欲統統被莊圖南那句粗暴無禮的“欲望”和幼稚沖動的縱身一跳喚醒。
猝不及防地蘇醒,不容抗拒的奔騰生長。
鮮活,澎湃,洶湧,
橫沖直撞。
……
有行人不小心撞瞭李佳一下,兩人同時下意識地說瞭句“對不起”,李佳收回瞭翻滾的思緒,“莊圖南,你一定有要求。”
李佳用的是肯定句。
莊圖南的語氣更加不容置疑,“李佳,我要對等的感情,我會全心全意對你,我可以接受你暫時把我放在比較低的位置,但隻能是‘暫時’。”
李佳道,“還有其他要求嗎?”
莊圖南道,“分歧或矛盾必須由雙方溝通解決,任何一方不能單方面決定。”
李佳道,“好。”
莊圖南道,“我沒其他想法瞭,李佳,你也可以提要求。”
李佳道,“戀愛是兩個人的共識,分手隻需要一個人決定,任何一人都有權隨時分手。”
莊圖南點瞭點頭。
李佳道,“如果我做不到你剛才說的那些要求呢?”
莊圖南不假思索道,“我們無法再共事,我會把你調到其他組。”
李佳直視莊圖南,她不無悲哀地心想,無論是從前含蓄隱忍的莊圖南,還是眼前成熟強悍的莊圖南,都一如既往地吸引她。
或許是新年氣氛太好,又或許是10年這個特殊的日子讓她軟弱,李佳決定放縱自己一次。
李佳決定向自己的欲念屈服,一如莊圖南向他自己的欲望屈服。
李佳道,“好!”
遠處時不時傳來鞭炮聲,人群依舊絡繹不絕,說說笑笑地從兩人間經過,李佳重復道,“好,我答應你。”
1月15日,枯枝,殘雪,天地間一片肅殺枯敗。
清晨,莊筱婷一如既往地提前到瞭辦公樓,她在走道裡就聽見瞭自己辦公室裡的電話正在響,她想開門進去接電話,可手被凍僵瞭,怎麼也扭不動鎖眼裡的鑰匙,她往手心裡哈瞭幾口熱氣,正準備再一次開鎖時,鈴聲停瞭。
室內好幾張辦公桌,同事們都還沒來,莊筱婷先起好瞭爐子,再在自己的桌前坐下,正準備從抽屜裡拿出尚待整理的助學金名單時,電話又響瞭。
電話在另一位同事的桌上,莊筱婷從座椅和鐵皮爐間繞瞭過去,拿起話筒。
林棟哲的聲音響起,“請問莊筱婷…….”
莊筱婷下意識地回瞭一句“棟哲”,幾乎在她發聲的同時,林棟哲就聽出瞭她的聲音,“筱婷,辦公室是不是就你一人?”
林棟哲的聲音微微顫抖,語無倫次地說,“筱婷,我給你念一段新聞,今天早上剛登出來的,上海各大報紙都登瞭…….”
聽筒中傳出紙張翻動的簌簌聲,林棟哲的聲音再次響起,“浦東面向全國公開招考黨政幹部,一,報考者不受地域限制,不具有上海戶口的全國各地人士都可以報考,二,對報考者原來單位的所有制性質和本人行政隸屬關系、身份、編制等完全沒有限制,擇優錄取……”
林棟哲又道,“40名,共招40名幹部。”
莊筱婷看向窗外,窗玻璃上還殘留著昨夜的霜霧,朦朧且模糊,朔風在樓前呼嘯盤旋,卷起一堆堆雪沫,莊筱婷似乎聽見瞭寒風卷殘雪的簌簌聲響,她聽見自己問,“怎麼報名?”
1月20日,上海海運學院。
寒冷的冬日,寒冷的城市,浦東幹部選拔報名處前人山人海,熱火朝天。
政府工作人員,電視臺記者,報刊記者,應聘者,應聘者的親友團們簇擁一處。
浦東開發處的工作人員正在接受訪問,他對著帶著“上海電視臺”標記的麥克風侃侃而談,“……向社會招考錄用幹部,實行公平、公開的自由競爭和擇優錄用的制度,形成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風氣和環境,將激勵促進浦東人才市場的發展……”
報名處擺著兩張大桌子,向長蛇般的應聘者隊伍發放準考證。
工作人員檢查瞭莊筱婷的身份證、學歷證和工作證後,遞給她一張準考證,並友善提醒,“28日就是第一場考試,知識筆試,姑娘你放松心情來考試。”
另一名工作人員探頭看瞭一眼表格上莊筱婷填寫的個人信息,“這學歷結棍,工作單位也老好。”
莊筱婷鼓足勇氣問瞭一句,“我看報紙上說‘打破身份編制限制’,我個人理解是如果考上瞭,檔案不受現單位的限制或約束,不知道我理解的對不對?”
工作人員解釋,“打破地域界限,打破身份編制限制,打破學歷限制,你隻要憑真才實學考上瞭,無論你是社會青年,還是私營企業主,浦東新區都收你的檔案。”
另一張桌子上的工作人員補充,“唯德才是舉,不論門戶出身。”
這個回答並沒有完全解答莊筱婷心中的疑問,但她看到身後的長隊,還是默默收拾好證件,退瞭出去。
臨出門前,她隱約聽見瞭一句,“……通過電話或信件報名的人選超過瞭2000人,絕大部分報名者都符合應試資格,保守估計,我們大概要發出1700份以上的準考證……,一會兒再去領一些空白證……”
莊筱婷心中浮現出兩個數字,40:2000+。
莊圖南和李佳正在吃晚飯。
收音臺前有臺電視,上海電視臺正在播放本地新聞,鏡頭掃過報名長隊,莊圖南無意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鏡頭一掃而過,莊圖南還是認出瞭妹妹,黑呢大衣是莊筱婷冬天常穿的,深咖啡色真皮手提包是林棟哲特意從香港買回來的,皮包內側特意請人印上瞭橫渠四句。
莊圖南回想瞭一下,前天才收到一份傢信,莊超英隻說小飯桌,沒提及莊筱婷報名參加浦東幹部選拔啊,哦,哦,想起來瞭,莊超英說莊筱婷工作忙,上個周末沒回傢。
莊圖南迅速捋清瞭兩者之間的關系——鳳雛又先斬後奏瞭。
李佳註意到莊圖南的神不守舍,輕輕碰瞭碰他的手,莊圖南回過神來,抱歉道,“我…….我突然想到瞭其他的事情。”
莊圖南心想,爸不知道筱婷來報名,蘇州大學多半也不知道。
莊圖南思維進一步發散,他想起瞭一起排排坐吃烏飯團的“小棟哲”,莊圖南心中生出瞭一個可怕的念頭,臥龍鳳雛無法無天、膽大妄為,那孩子不會是他倆偷偷生的吧?
莊圖南和李佳戀愛瞭,開始瞭小心翼翼地試探和精疲力竭的磨合。
太多的禁忌橫在兩人之間。
莊圖南的收入遠高於李佳,以前隻是同事時,組長和組員還能心無芥蒂地談論設計院的獎金或接私活的外快,但在莊圖南激憤之下說出“你欲望太多”和“你隻是權衡瞭利弊,覺得我比較合適”這兩句話之後,兩人默契地回避瞭經濟這一話題。
莊圖南實在想不出彌補這兩句話的方法,他不止一次想,內心話是不能說出來的,你不說出來,就是那些話的主人,你說出來,就是那些話的奴隸。
李佳有時會和弟弟李文見面吃飯,她沒有邀請過莊圖南,莊圖南也沒有主動提及,相應的,兩人之間也從不談論莊圖南的傢人,傢庭這一話題在兩人之間也是諱莫如深。
所幸兩人是同事,無論是專業還是工作都不缺話題,往往是一人隨意起個頭,另一人立即心領神會地接下去,但兩人不約而同選擇瞭暫時先不在設計院同事間公開戀情,除瞭想減少戀愛對工作的影響,也有心照不宣地給自己留條退路的意思——留條戀愛失敗、體面分手的退路。
兩人似乎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相處,小心翼翼,尊重疏離。
可兩人是那麼的開心,日子像是被快樂推著走。
莊圖南經常加班,李佳要麼在他辦公室裡,要麼在自己桌前,兩人都不用顧慮對方,各忙各的。
設計院剛配置瞭一批電腦,“如夫人”莊圖南僥幸分到瞭一臺,加班時,莊圖南忙於學習CAD,李佳趁著有一對一良師,惡補結構和材料兩方面的知識。
李佳獨處思考時會無意識盤發,用抓夾把長發盤起來,放下,再盤,再放下……,莊圖南漸漸養成瞭幫她梳發的新習慣,看她頭發散下,就手癢癢地用手指或梳子幫她順開……
不想看書時,就一人一杯清茶、兩包零食,毫無形象地癱坐在椅子上,無拘無束地看碟片。
林棟哲偶然去廣州、香港出差,他給莊筱婷淘來瞭不少西方電影盜版碟,莊筱婷還沒機會看,就先被莊圖南都順瞭過來。
盜版碟質量不佳,經常卡頓或是突然沒瞭圖像或聲音……,經常在情節關鍵時搞得兩人哭笑不得,遇到實在喜歡又卡得不知所雲的片子,兩人就找時間一起去各大外文書店淘碟、買書。
肆意歡笑,暢快淋漓。
設計院就在校園內,兩人也常在夜間手牽手地在校園裡溜達。
一次逛到通宵教室附近,李佳感慨,“大三時……”
大三是兩人間一塊小小的禁區,話一出口,李佳下意識地住口,莊圖南輕輕緊扣她的手指,“大三時,怎麼瞭?”
往事已遠,李佳坦然道,“有次考前在通宵教室裡看到你,嚇死瞭,我那時候一直在暗暗比較我們的成績,每次大作業,每次大考小考,我先看自己的分數,馬上接著看你的分數。”
莊圖南駭笑,“我那時很頹廢,平時完全不用功,考前沒辦法瞭,才來通宵教室,而且不止我,大傢都稀裡糊塗地混,寫詩的寫詩,彈吉他的彈吉他,談戀愛的談戀愛……,對瞭,你什麼時候知道規劃局每年給系裡一個指標的?”
李佳心中暗嘆,我還不懂事時就知道要回上海留上海,自然會留意一切相關信息,她回握莊圖南的手,顧左右而言他,“你會彈吉他嗎?”
幾個學生說說笑笑地經過兩人,莊圖南沒留意李佳的問題,他的視線被一個胸前抱著課本的女生牽走,“你那時不愛帶書包,就這麼抱著書去教室,後來……,後來,我就沒在校園裡見過你瞭。”
莊圖南輕輕松開手,伸長胳膊緊緊摟住李佳的肩膀。
李佳輕輕握住莊圖南摟在她肩膀上的那隻手。
李佳扭頭看向莊圖南,好奇地問,“莊圖南,你研究生時為什麼不談戀愛?”
莊圖南納罕地看她一眼,李佳執拗道,“我進規劃局,浦東開發把所有人逼成狗,我是新人,什麼都不會,急得想哭,可當學生不一樣,走在校園裡就該談戀愛……”
莊圖南懂瞭,“讀研時,新技術新材料井噴,尤其是有瞭計算機之後,計算能力一下子躍升,高層超高層設計,曲面設計,受力分析……,我忙著學習模型,還有各式新材料的運用,我研究生念得比本科累多瞭,連去交大‘抓奸’的時間都沒有。”
李佳輕聲笑出來,月光照在她額頭的碎發上,顯出一份毛茸茸的天真。
莊圖南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奇怪,我讀研時完全沒想到談戀愛,那三年忙於課業項目,就像……就像在一心一意地畫圖,每一筆都暢快淋漓,無悔無憾。”
李佳完全理解莊圖南的感受,“我也沒虛度規劃局那幾年,我曾一天看四張總施工圖,跑四個現場,爬三棟高樓……”
李佳咽下瞭後一句話,“無論是工作,還是照顧傢人,我都沒有遺憾,我都問心無愧。”
莊圖南不知道李佳心中所想,用手指輕輕蹭瞭蹭李佳的臉。
莊圖南眼睛帶笑。
李佳嗔怒道,“我隻有下班後爬樓才帶冷飲。”
兩人都曾轉身。
轉身後,兩人都曾遇到過很多人,但再也沒遇見對方。
現在,兩人輕輕握住瞭對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