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毛腳女婿

動遷辦雷厲風行,工作進展神速,左鄰右舍陸續搬出,12月初,李傢的拉鋸戰也有瞭結果。

最開始,叔嬸表示李文名下的補償應該作為落戶的感謝金無償贈予他們一傢,在李佳強硬反對後,表示願意給李文他自己名下補償的30%。

李佳堅決不讓李文在表格上簽字,並一再對動遷辦公室表示傢人還在協商中,除非李文親自到場簽字,任何他人代簽或遞交的表格都不算數,硬生生扣住瞭這套房的補償進程。

在李佳的堅持下,0%變成瞭30%,變成瞭50%,變成瞭70%,最後變成瞭100%。

李佳贏瞭,“一換二”。

贏的過程非常慘烈,最開始時,嬸嬸發難,“誰知道佳佳爭補償是不是給她自己爭?”

李佳有力反擊,“動遷辦會直接把補償金發到阿文的戶頭。”

一段時間後,叔叔也加入瞭,“佳佳有瞭男朋友,還是沒房的外地人,誰知道佳佳是不是想給自己爭婚房?”

爺爺要李佳保證補償必須落在李文名下,李佳提出瞭一個無懈可擊的方案,“讓阿文現在就去看他學校附近的二手房小套,看20平方米左右的小套,補償金一下來,就用這筆錢當首付買房,房產證上寫阿文的名字。”

這個做法完全杜絕瞭李佳侵占補償的可能,爺爺站在瞭李佳一邊。

漸漸地,嬸嬸的說法變成瞭,“佳佳是想把爭來的面積給爸媽住,她自己買的房子做婚房。”

李佳並不意外爺奶叔嬸這麼想,這半年來,弄堂裡幾乎傢傢戶戶都有或大或小的矛盾、爭鬥,找律師打官司的也不在少數,她既然站出來爭,就必須面對這些質疑和詆毀。

李佳失望的是,整個過程中,李文盡管信任她,但他並沒有和她並肩作戰或是提供理解、支持等情緒價值,一如既往地,他等著姐姐幫他謀劃。

在這場曠日持久、血淋淋的戰爭中,每個人都在這場戰爭中暴露出瞭最醜陋不堪的一面。

12月初,李傢動遷瞭,爺爺名下北外灘26平方米的公租房分到瞭一套楊浦區郊區80平方米的三室一廳和12000元現金。

爺奶叔嬸和堂妹一傢三口搬入瞭楊浦區新傢,以距離換面積。

居住質量大為提升,但上班遠瞭很多,嬸嬸怨聲載道,上班太不方便瞭,安置房小區非常偏僻,步行20分鐘才有公交車站,上班單程就要一個多小時。

李文拿到瞭12000元現金,李佳逼著李文在虹口找到一處20平方米的小套間,用12000元做首付買下這套房並租瞭出去,租金加李文的公積金正好覆蓋瞭房貸。

塵埃落定,硬撐瞭幾個月、心力交瘁的李佳一下子失去瞭鬥志,蔫蔫地沒精神氣。

還沒等李佳恢復,她爸媽從東北趕來瞭上海——春運太擠,他們索性和同事調瞭班,春節值班,騰出瞭十天的假期來上海——看兒女,也看新房子。

1994年元旦,莊圖南和李佳沒機會慶祝他們戀愛一周年紀念日,他們趕去李傢吃團圓飯。

莊圖南聽到要去李傢過元旦,而且是一大傢人團團圓圓過節時,一時沒控制住,瞠目結舌看著李佳,但他看到李佳也是一臉的尷尬為難,立即換瞭表情,“我隻是遺憾咱倆不能單獨慶祝紀念日瞭。”,硬生生把場子圓瞭回來。

莊圖南心想,人才,李傢比咱老莊傢更是人才。

莊圖南第一次上門,必須備禮,同事們紛紛為高齡未婚的組長出謀劃策,給莊圖南開瞭張清單,莊圖南和李佳拿著單子跑瞭幾次商場,買瞭兩件羽絨背心、兩條中華煙、一瓶五糧液、一條火腿、一盒蛋糕、幾瓶護膚品等物,備瞭份中規中矩的禮。

元旦楊浦區三室一廳的新居裡,爺爺奶奶,李父李母,叔叔嬸嬸,李佳李文姐弟倆,堂妹一傢三口,莊圖南共十二人把客廳擠得滿滿當當。

火腿幹絲、燜燒雞翅、東坡肉、烤麩腐皮卷,菜品精致用心,莊圖南還專門得瞭一碗新女婿上門的糖汆蛋,一傢人在飯桌上說說笑笑,氣氛融洽。

李父很感慨,“當年下鄉時,規定知青一輩子隻給兩次探親機會,不讓隨便回來,後來放寬瞭,有假就可以回來,再後來,囡囡和阿文前後腳都回來瞭,再過兩年,我和囡囡媽退休瞭,也回來瞭。”

叔叔道,“佳佳能幹,還給你們在黃浦區買瞭房子。”

嬸嬸酸溜溜道,“佳佳多少能幹,還給阿文爭來瞭小套間。”

奶奶笑瞇瞇道,“小莊,儂曉得伐,囡囡買的房子在靜安寺後頭。”

莊圖南微笑點頭。

嬸嬸突然道,“毛頭爸爸還沒結婚時就上交瞭工資卡,小莊有沒有幫佳佳供房子啊?”

毛頭是堂妹的小兒子,毛頭爸爸是堂妹夫,嬸嬸這句話問得貼切刁鉆,可惜莊圖南和李佳都是經常和甲方、施工隊掐架的高手,莊圖南神態自若,李佳四兩撥千斤地回復,“房子吃錢,我養房子,他養我。”

叔叔笑瞇瞇地問,“佳佳,這套房是不是你和小莊的婚房啊?”

莊圖南不答而答,“我今天才曉得那套房在靜安區。”

一屋人聞言神色各異,堂妹夫有心幫莊圖南解圍,繞回瞭剛才的話題,“知青一輩子隻能回來兩次?”

爺爺和李父一起點頭,“政策規定。”

爺爺看向莊圖南,“小莊說他姑姑也是知青……”

莊圖南道,“是,我小時候沒見過姑姑,一直到知青返城大潮後,我才第一次見到姑姑,再後來,高考完,見到瞭姑父。”

小臥室裡,堂妹半歲的兒子突然醒瞭,他見沒人在邊上,哇哇大哭起來,嬸嬸示意莊圖南,“小莊,尿佈就搭在架子上,你去幫忙換塊幹凈的。”

莊圖南立即起身,進屋去給孩子換尿佈。

莊圖南沒有經驗,不小心把屎蹭到瞭床單上,他趕緊叫瞭堂妹夫幫忙找出幹凈床單,換瞭幹凈床單後很有眼色地去廁所搓床單瞭。

這段小插曲絲毫沒影響屋內的氛圍,客廳裡依舊談笑風生。

晚飯後,莊圖南辭別長輩,自己回瞭出租屋,李佳把他送到門口,輕輕握瞭握他的手,轉身又回去和傢人聊天。

又過瞭一會兒,爺爺奶奶有些困瞭,李佳李文也準備回去瞭——三室一廳住不下這麼多人,李父李母在客廳打地鋪,李佳姐弟必須回各自的出租屋和宿舍住。

安置房偏僻,離公共汽車站也遠,從安置小區到公交站的馬路還沒有完全修好,坑坑窪窪的,李父李母打著手電送兒女,一傢人慢悠悠地邊走邊聊。

李佳的語氣很平和,拉傢常一般開口問,“麼得魚,清蒸魚、紅燒魚都沒有,毛腳女婿上門要有魚的,沒魚就是傢裡不同意,麼得魚,也沒有紅包。”

李母道,“你嬸嬸說……”

李佳慢悠悠道,“莊圖南給瞭阿文和毛頭一人一個紅包。”

李母訥訥地說不下去瞭。

李文打圓場,“姐夫沒有不高興,他傢不一定有這個風俗……”

李佳笑笑,“他蘇州人,又在上海待瞭那麼多年……”

李佳溫溫柔柔地抱怨,“他老師再三和他說,要有眼色,魚端上來,要等嶽父母先動筷,還隻能撿尾巴上一小塊吃一點,好啦,桌上麼得魚。”

李佳笑著繼續發難,“一屋人,為什麼讓莊圖南去洗碗、換尿佈?還有,為什麼要提我的房子?”

李母打圓場,“毛腳女婿上門要有眼色的,就是要幹傢務的,小莊又不怎麼說話,幹點傢務好啦。”

李父面子下不來瞭,“囡囡,你是在怪你爸媽?”

李佳默不作聲,一傢人繼續向前走。

李佳成年已久,在傢中話語權越來越重,李父緩和瞭語氣,“囡囡,今天爺爺奶奶叔叔嬸嬸說的話做的事都是給你撐臺面,不讓小莊將來欺負你,叔叔嬸嬸和你們關起門再有矛盾,對外還是一傢人。”

李文也道,“姐,你自己買的房為什麼不能說。”

李母道,“佳佳,那套房要想做婚房也好的,將來一傢人擠擠一起住,爸媽還可以照顧你。”

李佳心中突然浮現出浦江小區窗外的天空,微不可見地搖瞭搖頭。

李佳繞開地上一個坑,慢悠悠道,“我有位本科同學從國外回來,我們上海同學AA請他吃飯唱卡拉OK,我是班長,大傢把錢交給我,我去前臺付,莊圖南遞給我的錢是兩份,他幫我在人前撐臺面……”

李佳委屈道,“他尊重我,你們真要幫我撐面子,就該尊重他,桌上沒魚、買汏燒這些事麼得腔調的!”

李母道,“你嬸嬸說,你妹夫還沒領證就上交工資卡瞭……”

李佳抓住媽媽的胳膊晃瞭晃,“妹夫沒房子,住爺爺奶奶傢,工資卡隻夠吃飯的。我上的大學比妹妹好,嬸嬸老早就不高興瞭,現在找的男朋友又比妹夫好,嬸嬸恨不得我嫁不出去的,恨不得我和男朋友分手,媽媽你別聽嬸嬸的。”

李佳笑,“以前大傢工資就幾十塊,上交工資卡也就是交個生活費,現在不一樣瞭,媽媽你願意阿文把房子給其他女孩子不?”

李母欲言又止,李佳已經換瞭話題,“上門搶著買汏燒是看毛腳有沒有眼色、會不會處事,莊圖南在單位幹得老好,不需要證明瞭。”

談笑間,李佳的心情染上瞭幾分悲哀,農場環境封閉,爸媽的生活圈子也以當年的上海知青為主,他們對生活的認知還停留在三十年前的上海弄堂思維裡,他們的回歸不僅僅需要她經濟上的支持,更需要她耐心的引導。

李佳惆悵地想,她對父母的態度也要像對甲方瞭,循循誘導,有策略,講技巧。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