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畏懼

林晚星站起來,走到教室門邊,關上燈。

她跑到樓下小賣部,顧不得具體要什麼,把看上去不錯的零食都買瞭一遍。

最後,她提著那麼一大袋東西,迅速跑上樓,氣喘籲籲推開天臺鐵門。

星夜低垂。

碗已經洗完,燒烤架被放到角落,原本凌亂的天臺都收拾整潔。

生活的痕跡被竭力抹平,但多出來的餐桌、陽傘、躺椅,亂七八糟的磚和不知從哪扛來的舊輪胎,都在講述這裡曾經的熱鬧景象。

王法拖著黑色行李箱,正好從屋裡出來。

空氣裡有炭火味道,城市夜空散發著幽藍的光,她送給王法的米妮氣球,正在欄桿上方隨風搖曳。

“喝點兒?”林晚星舉著沉甸甸的塑料袋,問王法。

“車已經到瞭。”王法說。

林晚星沒理他,而是自顧自走到戶外桌邊。她把剛在樓下小賣部裡買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

薯片、蝦條、豆幹、牛奶、啤酒……

小零食滿滿地擺瞭一桌,林晚星“刺啦”一聲,開瞭罐啤酒,咕嚕咕嚕,一口氣喝瞭大半。

她打瞭個嗝,王法已拖著行李箱走過她面前。

“你也太聰明瞭。”林晚星有點醉醺醺,很直接地說,“人在金錢面前,最容易失去說話的勇氣,你選瞭個最好的借口讓我們閉嘴,少挽留你。”

離開腳步未停,行李箱滾輪壓過水泥地面,仿佛沉沉碾過林晚星心頭。

“你要走瞭,不是要離開我們,而是要離開那片球場,對嗎?”她用很和緩的聲音問道。

天臺鐵門打開,背後球場陷入漫長黑夜,林晚星握著啤酒罐,說:“我們談談。”

沒有任何回應。

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時間無限拉長,連劃過表盤的秒針,都被無限延緩。

突然,鐵門“砰”地關上,時空重新運轉。

腳步聲和滾輪聲再次響起,林晚星聽到原本理應消失的一切聲音,再度回響於天臺夜色中。

她抿瞭口啤酒,回過頭。

青年脫下鴨舌帽,很幹脆地在她對面落座。

他眉骨深邃,黑夜中,目光也變得幽深:“消息這麼快公佈瞭?”

這時的王法與她曾見過的王法都不同,夜色為他蒙上一層陰影,像嶙峋而冷峻的崖壁,亙古矗立於午夜海邊。

林晚星把買的所有飲料在桌上碼成一排,讓王法挑選。

紅色的可樂,黃色的啤酒,橙色的美年達……

王法沒有動,並不想和她最後喝一杯。

林晚星:“為什麼最後是劉指導接任瞭?”

“劉指導很熟悉永川恒大,當主教練很合適。”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林晚星的手指在飲料上輕點,選瞭罐雪碧,推出去,“我是想問,那麼你呢?”

“你想聽我說什麼?”

王法沒拿她推薦的雪碧,而是自己開瞭罐永川純生,他聲音直白冷酷,同啤酒罐開啟的“刺啦”聲一並響起。

林晚星:“永川恒大確實找瞭你吧,你嘴上說1500萬歐元是無法拒絕的大價錢,實際上根本沒把錢放在眼裡。所以劉指導隻能自個兒上瞭,是這麼一回事吧?”

青年仰頭喝瞭口啤酒,露出利落的下顎線和潔白修長的脖頸:“你說的沒錯。”

“什麼沒錯?”

“我確實有錢,所以沒把1500萬放在眼裡。”他放下啤酒罐,這麼說。

林晚星被噎瞭下:“有錢你還在我這連吃帶騙的?”

“有錢的意思是,我比較隨心所欲,覺得沒意思,就能直接走人。”王法說。

他這句話很冷酷。

空氣中的水分凝結在冰涼的易拉罐上,順著林晚星的手指滴下來,她望著青年在夜色中的冷峻面容,說:“王法,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會坐下來解釋的。”

王法愣瞭下,卻沒說話。

“你骨子裡比我更認真負責,你覺得一走瞭之對不住我們,所以得找些借口,讓我們好受些。”林晚星說,“你不需要這樣。你我都知道,問題不是錢,你也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人。”

“聽上去有點肉麻,小林老師,過瞭。”王法抿瞭口啤酒,淡淡地說。

“王法,不用堵我嘴,我知道你意志堅決,要杜絕一切讓自己回心轉意的可能,因為我和學生們確實在動搖你。可你要離開的並不是我們,而是前面那座球場。我隻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林晚星用前所未有的平靜聲音一字一句問道。

王法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夜風橫貫天臺,將綁在欄桿上的粉色氣球吹得獵獵作響。hτTΡδ://WωW.hοИGㄚυē㈧.CοΜ/

他甚至沒有喝口啤酒更未點支煙,所有漫長掙紮都會變成一句再普通不過的陳述。

“我的確要離開球場。”他說。

林晚星驀地抬眼,手指按在易拉罐上,竭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為什麼?”她問。

青年望著遠方的球場,星月灑下些微的光,但更多是黑暗。

“因為那次球場暴力事件嗎?”林晚星想瞭下,很直白地問。

“你終於去查我瞭麼?”王法有片刻意外,但神色很快恢復如常。

林晚星搖瞭搖頭:“有人在樓下黑板上給我留瞭信,發瞭兩封郵件給我。”林晚星很誠實地說,“一封是永川恒大俱樂部內部任命郵件,任命劉傳廣為一線隊主教練。還有一封信裡,有段視頻,英國的新聞。”

她邊說,邊把手機拿出來,擺在桌上,朝向王法。

王法並沒有點開那段視頻,他隻是低頭看瞭眼封面,就知道那是什麼。

林晚星思考瞭下,雖然殘酷,但她的手指還是輕輕滑過手機屏幕,按下視頻播放鍵。

手機屏幕乍亮,含混而興奮的背景音響起,在靜默的夜裡顯得格外嘈雜濃重。

王法坐在餐桌對面,林晚星觀察著他的表情:“經歷瞭這樣的事情,你應該已經尋找過專業幫助瞭,我說的是心理醫生。但你的問題並沒有被解決,對嗎?”

王法神色如常,手機的鬥毆畫面和天臺上充斥的所有辱罵聲,都對他造成不瞭任何影響。

他隻是安靜地坐著,直至鏡頭掃過看臺面容扭曲的球迷,最後的球鞋碾過畫面,新聞播放結束,畫面歸暗。

過瞭一段時間,王法才徐徐開口:“我現在相信,你是專業的瞭。”

“你從英國回來也是因為這件事嗎?球隊認為這是你的問題,讓你對這件事負責?”林晚星問。

“不用擔心,球隊不會因為這種事開我。”王法握住易拉罐,表情冷漠。

“那是你主動離開南安普頓的,為什麼啊?”林晚星仍感到不可思議,“我聽學生說,在英國當教練很難,所以我查瞭下。德國每年頒發出去的普通教練資格證書有四千份,西班牙和意大利也有三千多份。而英國,隻有六份。在英國光拿個教練證就很難,做職業球隊的主教練難於登天,你為什麼要放棄?”

“我在南安普頓的職位是青訓主管副兼U21主教練,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王法反問。

林晚星搖瞭搖頭。

“這意味著我在這行裡,花瞭很長很長的時間。”

王法坐在她對面,緩緩開口,那是林晚星從未想過的人生。

“英國足球俱樂部歷史悠久,相對封閉,並不很在意你說的教練證,他們在乎的是‘自己人’。我14歲進米爾凱恩斯青年隊,不久就發現,我的興趣並不在成為球員上。於是,我開始在南安普頓做勤雜工。每天清潔草坪、打掃更衣室,這些都是沒有報酬的工作。後來,隊裡一位青訓教練的孩子正在學習中文,我找機會成為教練孩子的中文老師。與他混熟瞭之後,我被推薦,得到一個最低級的青年隊助理教練的位置,一直到我擔任U17梯隊主教練,我的隊伍拿到瞭英格蘭青年足總杯的冠軍。最後,我才能得到南安普頓的青訓副主管的職位。我今年29歲,從14歲開始,我人生超過一半以上的時間,全部花在瞭這件事上。”

王法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平緩的語調,無論是做勤雜工抑或奪冠的經歷,在他的回憶裡都沒有任何區別。

林晚星想,那麼多深入的心理治療和談話,他必定無數次回憶和敘述過這段經歷,確定無甚留戀,語氣才會如此平靜。

“但你覺得自己走錯瞭,那些時間和努力都是白費?”林晚星無法理解,“問題出在哪裡,新聞裡的那天,到底發生瞭什麼?”

“那天發生的事,就是你所看到的一切。”王法說。

“球場沖突,有球員意外死亡?”

“是。”

“你很自責?”

“不,我很害怕。”王法說。

《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