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你們打我罵我都可以,隻要能出氣怎麼都行。但我這件爛事,你們沒必要惹上一身腥。等比賽結束我自己會說,就算以後足協的人來調查,你們就說從不知道就可以瞭。”

“可是,我們已經知道瞭。”智會說。

“所以呢,你們知道瞭又怎麼樣,現在就向組委會告發我嗎?”付新書突然情緒有點激動,他很直接地說,“那些都是林鹿不小心聽到的,我根本沒打算賽前告訴你們。”

學生們都沉默下來。是啊,他們又能怎樣呢?

雖然付新書對他們撒謊,但說破天,這是內部恩怨。付新書的真正錯誤是兩年前違規下註。可要讓付新書為曾經的一念之差付出慘痛代價?他們沒人能做出舉報這種事。

付新書繼續說道:“如果我踢不瞭決賽,我們必輸無疑。我不是在用決賽威脅你們,隊伍不應該為我個人的錯誤承擔責任。”

“所以,我們隻需要裝作不知道,等你自己解決就可以瞭?”

“對!就像老師做的那樣。”付新書很確定地說。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看向文成業。

他們聽林鹿提到剛才文成業承認作弊而和付新書發生爭執的經過。

“那你應該誤會她瞭。”文成業說。

“她為瞭球隊,沒上報學校你作弊的事,耐心等你自己做出選擇,難道不是這樣嗎?”

“你覺得,她是為瞭球隊,才沒有上報學校嗎?”文成業終於露出一些失望的神色。“她不是因為球隊,而是為瞭我。”文成業說。

付新書愣住瞭。

視頻的另一端,林晚星坐在出租車裡。

她握著手機,屏幕窄小,手機滾燙,她安靜聽著文成業從未有過的自白。

“一開始我和你一樣,覺得她沒有報告學校,是為瞭有把柄威脅我,讓我乖乖踢球。但後來,我覺得可能不止是這樣。對她來說,我和你們是一樣的。我清楚我這種人是個麻煩,可她想管我這個麻煩,明白這點對我來說很煩。”

手機視頻裡,文成業露出一點煩躁的表情。他很少說這麼長的句子,但也確實是憋不住瞭。

文成業:“她凡事都讓我們獨立思考、自己決定。我很抵觸她說的每一句話,可我也知道,在不斷反抗的過程中,我還是中計瞭。因為反抗本身就需要去想,我會拋棄本能,開始想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想要什麼、又該怎麼去做。這就是悲劇的開始。”

“我一開始覺得,一模二模卷子我都是自己寫瞭,以後不作弊不就行瞭?但當我拿著作弊得來申請留學成績單被她看到,她說我其實討厭這樣的自己。”

“你能思考,確實很可怕。”祁亮說。

春風溫柔而洶湧,祁亮的話,讓林晚星不由得笑瞭。

文成業也跟著冷笑瞭下:“然後我想,我確實討厭像條狗一樣聽話的自己。我作弊考個好成績再出國讀書是為什麼,為瞭哄我爸開心?這確實不是我想要的。雖然我不知道她說的‘理想中的自我’是什麼樣的,但我很清楚‘不理想的自我’是什麼樣。”

“所以你賽前打電話給你爸承認瞭?”秦敖問。

文成業點頭。

祁亮吹瞭個口哨,評價:“雖傻逼但酷。”

“所以你明白瞭嗎?”文成業看向付新書,“隻有我最清楚,她的包庇讓我有多難受。我看清瞭我不想要的,做出我的選擇。而你,付新書,你不該代替我們做選擇。”

付新書看上去混亂極瞭:“但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

“你的事,是我們球隊的事。”秦敖很確定地說。

雖然付新書不同意,可既然是球隊的事,就該大傢一起做出決定。

“我不想賽前舉報老付,也不想裝作不知道。”俞明說出瞭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利弊如此明顯,理應果斷決定。

可他們內心深處像被什麼東西拉扯住,讓他們不願為瞭決賽,就裝作無事發生。

“按照大會規則,我確實沒有參賽資格。如果你們不想和我踢,我也可以不上場。”付新書仍然堅持。

陳江河卻說:“不是我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怎麼做才對的問題。”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這裡是球場,足協有規則、組委會有規則,可為什麼上一場裁判沒有按規則來?”付新書反問。

“你說的有道理。但如果我們不上報,就覺得和他們一樣。他們玩‘規則遊戲’,我們也要這樣嗎?”陳江河反問。

“這不是規則遊戲!”付新書看向王法,近乎求助,“教練……”

出租車在一個路口停下,綠燈轉紅,林晚星坐直身子,她也不清楚王法會發表什麼樣的意見。

片刻後,冷靜平和的聲音透過視頻傳來:“那個團夥還在作案嗎?我是說毆打你的那個地下賭球團夥。”王法問。

付新書愣瞭下,他沒想到教練會問這個。但他幾乎立刻意識到,教練最關心的是他的安全問題,他頓時為自己的隱瞞而感到羞愧:“前段時間被搗毀瞭,新聞裡有提過。”

“那就好。”王法頓瞭頓,繼續說,“我希望你們把我講的內容當做參考,我永遠和你們老師站在同一立場,不左右你們的選擇。”

手機被王法握在手裡,鏡頭對準學生,林晚星隻能聽到他的聲音充盈整個空間。

“在我們國內,除彩票外,所有賭博下註行為都違法。你們應該清楚,你們的身份不僅是學生,還是註冊球員。最近足協的風向,一直是嚴查球隊賭球和假賽,近期已經有數位足協官員被捕。如果決賽前上報付新書的問題,雖然最終處罰決定不會馬上做出,但他必然會被立即禁止參加決賽。此外,組委會還將討論我們一開始的參賽資格是否違規,決賽是否要直接判負或使用季軍遞補名次等問題。如果我是足協負責人,考慮到一系列的爭議,加上付新書無法上場後這邊也湊不齊完整隊伍,以及決賽球隊爆出賭球醜聞後會造成的影響,最穩妥的方案是,取消決賽。”

王法語音平和,分析充滿條理,並毫無保留地告訴學生們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

“那如果我們賽前裝作不知道,不上報呢?”

“隻要付新書承認曾經的違規行為,他的個人參賽成績就會被取消。”

學生們都靜默下來,付新書也不再說話。

所有人都仿佛坐在一片寂靜之中。

烈日、嚴寒,不分白天黑夜的奔跑,他們身後是一路流淌的汗水。

決賽當前,堅持遵守規則的後果太過嚴重,而他們要做的,似乎隻用暫時忘記這件事,好好比賽,等決賽結束。

“對不起。”付新書近乎哀求,“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我可以不踢,但你們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老付雖然……但也很不容易吧,我們不能拋下老付自己踢決賽。”鄭飛揚有些心軟瞭。

林鹿終於開口:“我是不是剛應該裝作沒聽到?”

“可是我們已經聽到瞭。”智會還是這麼說。

“可是我們馬上就要踢決賽瞭?”

“是啊,我們馬上就要踢決賽瞭。”

這同樣是林晚星從未有過的體驗。

方才在影院裡,熒幕寬廣,電影敘事宛如宇宙恒河。而現在則是狹小的車內空間,手機屏幕隻有巴掌大小,永川恒大球場客隊更衣室裡的故事,還在繼續。

比賽戰術板被推出時,門外響起瞭幾下敲門聲。

學生們俱是一震。

王法放下手機,親自去開門。

“宏景八中,可以上場熱身瞭。”工作人員前來通知。

走道中,仿佛能聽到附近永川恒大主隊更衣室的聲音。嘈嘈雜雜、熱熱鬧鬧。

“好的,謝謝。”王法禮貌回應,然後關上門。

誰都知道,時間不允許他們無限制討論。

“投票吧。”秦敖站起來,這麼說。

手機被王法放在長椅上後,林晚星隻能看到明亮的天花板頂燈。

她知道王法隨身帶著本子,那是現在最方便拿出的紙瞭。

隨後撕紙聲響起,每人都能分到一小片,他們落筆留下選擇即可。

出租車繼續向前駛去,永川恒大的宏偉主場隱約可見。

這裡是破舊卻熾熱的客隊更衣室。

是大傢小時候在電視裡,才能看到的地方。

外面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球場,看臺上即將坐滿觀眾,掌聲如雷、呼聲如雲。

去年九月至今,他們奮力奔跑,不懈努力,經歷過艱苦卓絕的比賽,戰勝瞭絕無可能戰勝的對手,才最終能走到這裡。

天平的一端,是夢寐以求的決賽場,選“是”即可輕松踏上。綠茵如毯、晴空如洗,那本就是他們努力該得的結果。

而天平的另一端,隻是兩年前的舊事。付新書犯下的一個很小的錯誤,甚至隻要他們不提及,沒人會知道這件事。往事如風,為什麼就不能讓它過去?

明明很簡單問題,下筆時卻如有千鈞。

陳江河想起他見林晚星那天,五川路體育場上,中介說瞭很多很多。他沒告訴林晚星的是,他那會兒真的非常心動,差點就答應瞭。

秦敖想起自己當前鋒的理由,純粹因為第一次進球時感覺很爽,他喜歡那種征服賽場的感覺。

林鹿想記得爺爺送他踢球的第一日,明明是為瞭強身健體,好像不知怎地就走到今天。可努力守下每一球,真的很有成就感。

在文成業的世界裡,足球好像是他反抗父母的唯一方式。在這裡他肆意奔跑、完全自由,他可以實踐他所想做的一切事情,這就是他的足球。

祁亮一直認為自己很聰明,隻要他想,他能做好所有事情。可足球不一樣,他體格瘦小,沒那麼適合踢球,可反而很不服氣。

鄭仁以前很少表達自己的看法,隻要大傢覺得好,他也可以。可這次,他知道這行不通。

輪到智會的時候,他發現今天沒帶算籌,不過沒關系,轉一下鉛筆也一樣。

鄭飛揚想回傢以後吃頓燒烤,然後第二天,繼續去踢球。

馮鎖想起瞭包小甜的笑容,他本來想拿瞭冠軍就去表白。現在覺得,就算拿不到也可以去。

俞明覺得怎麼都好,和兄弟們一起踢球,就是最好的。

“我們以後,還會在一起踢球吧?”不知誰問瞭這個問題。

“肯定啊。”

付新書好像重新回到瞭那個酒吧。

電子音樂和煙味混雜,他拿著剛領到的800塊錢哭瞭一場。走出洗手間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叔叔坐在卡座裡抽煙。火星明滅,是靈魂最深處的誘惑,他拿著錢,走瞭過去。

“老付。”不知道誰開口。

“永遠不要騙自己。”

出租車內,車載音響開得很大,那是首和夏天有關的歌。

車輛停下,林晚星結賬下車。

歌聲隨著打開的車門,湧入球場周圍的春色。

客隊更衣室裡。

一票、又一票……這裡的每一位球員,都做出瞭他們鄭重的決定。

最終時刻到來,所有人都靜靜望著戰術板。

《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