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芬聽見這個聲音,她一把拉著葉思北蹲下來,壓低身蹲在一個門外人看不到的位置。
這個位置外面看不見她們,她們卻可以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外面。
就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劣質西服,正在和站在門口的兩個警察說著什麼。
他滿臉笑容,看上去很是諂媚,而兩個警察緊皺眉頭,似乎並不喜歡他。
他遞瞭根煙過去,兩個警察趕緊揮手,他面上笑容有些掛不住,最後看瞭一眼病房玻璃裡的人。
玻璃裡露出他的正臉,是一張和葉思北有幾許相似、帶瞭幾分書生氣的青年面容。
葉思北下意識將身子低得更深。
也就是這一個姿勢,她突然意識到瞭,一種行為上的、不自覺的自卑和羞辱。
她比她想象中更脆弱,更在意人言。
她甚至,沒有辦法在這一刻面對她的弟弟,葉念文。
這讓她感到瞭一種巨大的悲哀,那種悲哀升騰而起時,她蹲著抱住自己,扭過頭,咬住下唇,怕自己哭出聲音。
黃桂芬察覺到女兒的情緒轉變,她也有些難過,她伸出手,將葉思北抱在瞭懷裡。
她什麼都沒說,就像是兒時一樣,輕輕順撫著她的背,用臉貼在她的頭上。
母女相互依偎,等人走遠瞭,葉思北才低泣出聲。
“都會過去的。”
黃桂芬沙啞著聲音安慰:“沒事,媽在這裡,都會過去的。”
“你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和以前一樣生活,就可以瞭。”
林楓端著水到門口時,就聽見病房裡隱約的啜泣聲。她遲疑瞭片刻,沒有走進去。
她在門口等瞭一會兒,直到裡面似乎平靜瞭,她才敲門。
過瞭一會兒,葉思北拉開門,她看著林楓和另外兩個警察,勉強笑瞭笑:“謝謝你們給我送衣服,我先回去瞭,明天我把衣服寄回去可以嗎?”
“我們已經立案瞭,”林楓叫住她,做著最後努力,“我們會幫你的。”
“對不起。”葉思北低下頭,“我隻是和我老公吵架,這種事,你們幫不瞭我。”
葉思北看著地面,又重復瞭一聲:“對不起。”
林楓愣住,葉思北轉過身,和母親一起往外走去。
林楓看著她離開,她想叫住她,可在她開口出聲那一刻,她看著葉思北的背影,突然就發不出聲音。
明明有人攙扶著她,有人陪伴著她,她卻像一隻孤魂野鬼,無根浮萍,無力漂泊於濁世長河。
***??***
黃桂芬陪著葉思北先打瞭個出租回傢,洗過澡後,她換瞭一件把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衣服,和黃桂芬一起到瞭另一個醫院領瞭hiv阻斷藥。
她報警時就請林楓給她買瞭避孕藥,現在剩下的,就隻是把所有能阻斷的傳染病提前阻斷。
這是她用理智控制下,唯一能為自己做的事情。
做完一切已經是下午,黃桂芬帶著她回瞭傢,她半蹲在葉思北面前,認真看著她:“思北,這事兒翻篇瞭,你千萬不能讓人發現這件事,知道瞭嗎?”
葉思北靜靜看著她,好久,才緩緩點瞭點頭。
黃桂芬勉強笑起來:“媽去做飯,今天做你最愛吃的紅燒肉。”
黃桂芬說完就去瞭廚房,葉思北坐在沙發上休息,她下面還覺得疼,但她不敢表現出來。
黃桂芬切著菜,想起她工作的事兒,站在廚房裡囑咐她:“你今天是不是曠工的?和你領導請假瞭嗎?”
“沒有。”
她早上打完電話給黃桂芬後,就直接關機瞭。
“那你趕緊給領導打個電話道歉,就說你生病瞭,別把工作弄丟瞭,現在找個工作多難啊。”
葉思北空著腦子,聽著黃桂芬的命令,打開包摸索出手機,拿出手機時,她突然意識到少瞭一個東西。
避孕套不見瞭。
是那個人用瞭嗎?
相關的事一瞬湧入腦海,她心跳不由得快瞭起來。
原本被她克制的探知之欲瘋狂竄出來,她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是誰呢?
她不斷重復著昨夜發生過的所有事,腦海中勾勒出她見過的最後一個人——是范建成嗎?
可他這麼好的人,他總是提醒年輕的女員工註意保護自己,能幫員工擋酒就擋酒,以前也都是他送著員工回去。
怎麼可能是他呢?
葉思北腦子亂哄哄的,她忍不住咬著自己的指甲。
客廳裡的葉思北一直沒動靜,黃桂芬又催瞭一聲:“趕緊打電話啊。”
“哦。”
葉思北回瞭神,她克制著情緒,給范建成撥通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范建成帶瞭幾分憤怒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葉思北你怎麼回事兒啊?一天不來上班,你也該請個假啊,不聲不響跑瞭,你打算不幹瞭是吧?”
“范總,”葉思北聽著范建成的聲音,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些,“我,我昨晚喝多瞭,在醫院,我想請個假。”
聽到“喝多瞭”,范建成一頓,他放緩語調,帶瞭幾分擔心:“沒出什麼大事兒吧?”
說著,他帶瞭幾分歉意:“鄭總是客戶,我昨晚也不好攔,對不住瞭。”
“沒什麼大事兒,就可能要……住兩天院。”聽著范建成坦坦蕩蕩的回應,葉思北低下頭。
“那你好好休息,”范建成不疑有他,“爭取早點回來上班。”
“好。”
葉思北應聲,掛瞭電話。
等掛完電話,她看著茶幾上有些發黑的香蕉。
其實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而到底是誰這個答案……有價值嗎?
她不知道。
她隻是感覺,內心依舊有什麼,在不安的叫囂著,蠢蠢欲動,試圖掙紮。
她呆愣愣坐著,沒一會兒,葉領從公園下完象棋回傢。
看見葉思北,葉領有些詫異:“喲,思北怎麼來瞭?”
“她和秦南吵架瞭,你別管她。”
黃桂芬立刻接聲,她把菜從鍋裡乘出來,放到桌上。
葉思北好似平日一樣起身幫忙端菜,葉領脫著外衣看忙活的娘倆:“怎麼老和秦南吵架?”
“夫妻哪兒有不吵架的?”
黃桂芬炒菜:“給他們吵,不離婚就行。”
“話不能這麼說,思北啊,過幾天我生日,你把他叫過來,我幫你說說他。”
“嗯。”
葉思北點頭,不敢多說自己和秦南的關系。
一傢人正說著話,就聽葉念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爸,媽,”等他推門進來,看見葉思北,他眼睛一亮,立刻激動開口:“姐!”
葉念文一向看上去都很高興,每天似乎沒有任何煩惱,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在外面點頭哈腰的樣子,根本沒人想得到他在外面受過委屈。
以前不知道也就罷瞭,現在看著,黃桂芬不由得心疼起來,她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上前去接葉念文的包,關心道:“今天有沒有餓著啊?”
“什麼年代瞭,還會餓著?我們事務所領導特別喜歡我,天天有飯局,都海鮮什麼的,我吃這些都吃膩味瞭。”
“浮誇瞭啊。”葉領聽著兒子炫耀,雖然高興,但還是要提點,“做人要謙虛,你剛畢業,要學會伏低做小……”
“他知道。”
葉思北打斷葉領的話,黃桂芬趕緊開口:“說什麼大道理,趕緊吃飯吧。”
黃桂芬把招呼大傢坐下,自己還在忙活,葉領覺得熱,先去換一件衣服,真正坐下的,也就是葉思北和葉念文兩人。
葉念文滿臉好奇打探:“姐,你今天怎麼來瞭?”
“你今天去醫院瞭?”
葉思北直接詢問,葉念文面上一僵,不等他撒謊,葉思北便揭穿:“我今天在醫院遇見你瞭,為什麼給那些警察發煙?”
葉念文似乎是覺得尷尬瞭,他笑容有些勉強,湊到葉思北面前,小聲開口:“我這是拉案源。”
葉思北舀湯,葉念文認真給葉思北解釋:“這些警察每天接案子,認識很多需要律師的人,要他們肯把這些受害人介紹給我,我不就有案源瞭嗎?”
“那你怎麼不在派出所守著?”葉思北把碗放在桌面,面上看不出半點情緒,葉念文趕緊接話:“我就是在派出所守著的呀,突然聽見說有案子,把刑警隊的人調瞭過去,我就跟著,後來跟丟瞭,我就想啊,大案要有受害人肯定要去醫院,我跑人民醫院去瞭,找瞭好久,就看三警察守在一間房門口,那地方離婦科檢查不遠,我估計,是個□□案。”
葉思北手上一抖,湯潑在瞭手上。
葉念文從旁邊抓瞭紙,把碗取過來:“姐你小心點。”
“你看到當事人瞭嗎?”
葉思北拿著紙擦手,不敢抬頭,葉念文聳聳肩:“沒,不然今晚我可就要辦案子,不回來瞭。”
“這種案子最講時間,”葉念文給葉思北舀湯,“晚一點,破案難度就高一大截。”
葉思北低著頭,吹瞭一口湯:“這種案子,很難贏嗎?”
“姐,你想,”葉念文見葉思北問瞭一個專業問題,他終於有瞭賣弄機會,趕緊坐正看向她,立起兩根指頭,“□□成立兩個要件是什麼?”
葉念文按下一根手指頭:“第一,要證明有客觀事實發生吧?也就是,我們得證明,確定人a和確定的人b發生瞭確定的sex關系。這個我們可以通過一些生物學證據證明,還是比較容易的。”
葉思北點頭。
“但難的是第二,”葉念文又按下一根手指,“女方要怎麼證明,她不是自願的?你說女方身上有傷痕,說不定是特殊癖好呢?有錄像,說不定是cosplay仙人跳呢?所以需要很強的一個證據鏈去證明這件事。而這個過程裡,那些王八蛋為瞭證明女方是自願的,經常會潑一些很惡心的污水給女方,什麼主動勾引啦,本來就是情侶之類的。這些會對女方名譽造成很大影響,很多時候都撐不到起訴就崩潰瞭。”
葉思北聽著葉念文的話,那些話都對應成她過去一個個新聞上聽過的場景,隻是那些場景的主人公,都變成瞭她。
心裡尚存的一絲星火悄然湮滅,她低著頭,聽著葉念文嘆息:“所以我說呀,這種案子,告與不告,對於受害者都是懲罰,還不如就當沒發生過,閉眼忘瞭算瞭。”
葉思北沒說話,葉領換好瞭衣服出來,叫黃桂芬坐下。
晚飯開始,一傢人吃吃喝喝,看上去溫馨又歡快。
每個人都背負著各自的面具,似乎人間就再無苦難。
而這時候,林楓正和她的隊長張勇一起坐在路邊小店吃飯。
正值下班高峰期,小店裡人多,兩人隻能坐在門口小桌,一人一碗面,外加兩塊鹵豆腐。
林楓坐著不動,張勇到吃得十分暢快,吃幾口看一下對面的汽車行。
他的車早上從城郊回來時劃瞭輪胎,現在終於有時間修理。
替他修車的是個極為年輕的男人,名叫秦南,是這個店的老板,修車手藝非凡,價格公道,不愛說話,張勇經常來這裡修車洗車,和他還算熟悉。
張勇看他補好輪胎,開始洗車,他欣賞著自己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車一點點變得閃亮,心裡正開心著,就聽見林楓突然出聲:“我覺得這案子得立案。”
張勇被她嚇瞭一跳,回頭看她:“姑奶奶,您能別突然詐屍嗎?”
“今天情況你也看見瞭,”林楓緊皺著眉頭,“當事人狀態明顯不對,檢查報告也顯示……”
“顯示什麼?”
張勇打斷她,林楓愣住,張勇放下手裡筷子,看著自己這位正義感爆棚的徒弟:“林楓啊,你記住,幹咱們這行別做有罪推定,不然容易冤枉人。你覺得她不對勁兒,那除瞭你覺得,有任何證據嗎?”
“其他刑事案件是否立案,是否撤訴,從出警那一刻開始是咱們決定,但是這個罪不一樣,”因為人多,張勇不好說得太明顯,“當事人意志是非常重要的定案標準,現在當事人不說話,你憑什麼認定?”
張勇說著,用手往林楓眼睛方向虛虛一指:“你那雙綠豆眼?”
“可是隊長,她那個情況……”
“她那個情況有很多種可能,”張勇看瞭一眼快冷掉的面,“案子這麼多你盯著這一個,是不是工作量不飽和?”
說著,張勇看見自己的車洗得差不多,又吃瞭兩口,看見林楓還不動手,皺起眉頭:“你還吃不吃啊?”
“不吃。”
林楓站起身來,似乎是在生氣:“我回去瞭。”
“唉,我車修好瞭,我送你?”
“不用。”
林楓沒給張勇拒絕的機會,直接到路邊打車離開。
張勇暗罵瞭一聲“小丫頭片子”,喝瞭幾口湯,微信付款後,和老板打瞭聲招呼,就回到車邊。
車已經徹底擦幹瞭,秦南看他走過來,看瞭一眼車輪,提醒他:“你車輪已經磨得很薄瞭,下次再劃就直接換胎吧,要不要我提前給你定一個?”
“定唄,多少錢?”
“給你打個折,900.”
“行,開單吧。”
說著,張勇就靠著車掃瞭店面旁邊的收款碼,秦南到櫃臺去給他開收據,張勇聽著店裡響起的“收款900元”的機械女音,環胸靠著車,掃瞭一眼旁邊擺好的車輪。
他突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秦南:“老秦。”
“嗯?”
“你對輪胎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