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換瞭號碼,??葉思北的生活好像就重歸平靜。

她不出門,不上網,不聯絡任何人,??每天聽得最多的,就是頭頂風扇嘎吱作響的聲音。

過瞭幾天,??她接到警方的通知,讓她去警局接受趙淑慧、宋明、陶潔等人的道歉。

葉思北到瞭警局,??陶潔立刻和她解釋:“思北啊,我們絕對沒有讓你作偽證的意思,我們是讓你說出真相,??你不要誤會啊。”

宋明也板著臉,??和她說對不起:“之前有誤會,??你不要放在心上,公司一向是公正的。”

葉思北沒有理會他們,??她目光落在趙淑慧身上,趙淑慧抬起頭,??聲音平淡:“對不起。”

葉思北點頭:“以後不找我身邊人麻煩。”

“放心,不會的,”陶潔趕緊做保證,“我們怎麼會找你傢裡人麻煩呢?這些事都和我們沒關系啊。”

葉思北沒有多說,??她知道陶潔和宋明隻是墻頭草,而趙淑慧是范建成妻子,也不會因此就倒戈。

她得瞭道歉,起身離開,在出門前,??趙淑慧叫住她:“葉思北。”

葉思北回頭,趙淑慧抬眼看她:“你不覺得累嗎?”

聽到這話,??葉思北笑起來:“你不累嗎?”

誰不累呢?但不管累不累,這條路,都得走下去。

趙淑慧看著她,沒有說話。她目光疲倦,葉思北一瞬知道,這些時間裡,煎熬的不是她一個人。

被警方教訓之後,他們收斂瞭很多。但葉思北也不敢出門,有一段時間,她每天在傢裡,打掃著屋子,感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甚至有一種感覺,隻要她一直活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把自己和世界隔絕,她就可以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6月底,她如往常一樣起身,和秦南一起吃過早餐,秦南去店裡,她在傢裡打掃屋子,打掃完傢裡,她翻開書,開始做題。

那天和平常沒有什麼區別,隻是晚上秦南提前一個小時回來,和她一起做飯。

“我聽念文說案子有進展瞭,”秦南往湯裡撒瞭鹽,回頭看她,“想著回來和你一起慶祝。”

“什麼進展啊?”

葉思北切著菜,沒有回頭,秦南語氣裡帶瞭幾分輕松:“聽說昨天案子移送檢察院瞭。”

葉思北切菜動作一頓,她想起來,故作鎮定:“有進展就是好事。”

剛說完,葉思北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就震動起來,她放下菜刀,在圍裙上擦瞭擦手,走到桌邊拿起手機,發現是葉領的號碼,遲疑片刻後,她才接起來,就聽葉領激動叫她:“思北,你快來傢裡,你媽……你媽出事瞭!”

葉思北一聽,匆匆忙忙關上火就往外跑:“她怎麼瞭?”

“她暈瞭,你先過來吧。”

“那你送醫院啊!”

葉思北急急開口:“你把人放傢裡做什麼?”

“你過來!”

葉領口氣難得強硬,猛地掛瞭電話。

“怎麼瞭?”

秦南抬眼看她,葉思北有些拿不定主意:“我爸說我媽病瞭,但他也沒送醫院,我擔心她又覺得不對……”

“我陪你去。”

秦南果斷開口,葉思北轉頭看他,她稍稍冷靜,終於還是點頭。

兩個人關瞭火,小跑下樓,直接開著車到瞭葉傢外大街。

秦南先去停車,葉思北穿進巷子,走進大院。

葉傢在一個傳統的教師大院,房子是當年葉領還是老師時買下,周邊都是熟人。她一進去,周邊人立刻停住手裡動作,大大小小湊過來,頻頻張望。

葉思北低著頭,一路疾行到葉傢,沖進傢裡,就看葉領和葉念文各自坐在沙發上,似乎剛才吵過架,趙楚楚在廚房裡忙活,見她來瞭,小心翼翼喊瞭聲:“姐。”

葉思北朝趙楚楚點瞭點頭,掃瞭一眼,沒見黃桂芬,不由得提瞭聲:“媽呢?”

聽到這話,葉念文突然站起來,上前推她:“你先回去。”

“站住!”

葉領叫住葉思北,他語氣少有的僵硬,葉思北一愣,葉念文推著她:“走。”

“葉念文你反瞭!”

葉領站起來,他沖上前來,拉開葉念文的手:“讓你姐進去,”說著,他抓住葉思北,拖著她往房間裡走,“你來看看,你看看你媽。”

葉思北被他踉踉蹌蹌拉到主臥,就聽葉領頗為激動:“看看你媽,為你的事兒成什麼樣子瞭!”

葉思北停在門口,她愣愣看著房間。

黃桂芬和葉領的臥室很狹窄,昏暗無光,黃桂芬坐在床上,看著臥室裡被報紙糊著的窗戶,目光沒有焦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一個半月沒見,黃桂芬清瘦許多,一向氣勢洶洶的人,也似乎失去瞭方向,頭發花白,好像老瞭十幾歲。

“這是……”葉思北不敢多看,她挪開目光,看向葉念文,“這是怎麼瞭?”

“念文工作沒瞭。”葉領沙啞開口,“你媽這些日子,每天不吃不喝的,門也不敢出,楚楚丟瞭工作,現在念文工作也沒瞭,房子才剛買,拿什麼還呀……”

葉思北聽著,她嘴唇輕顫,旁邊葉領繼續說著:“你媽受不瞭瞭啊。思北……傢裡熬不住瞭,真的熬不住瞭啊。”

葉思北沒回聲,她轉過身朝外走,拿出手機,快速翻找出之前的陌生短信的號碼,撥通過去。

這個號碼已經許久沒給她發過信息,可能是不知道她換瞭手機號,又或者是因為上次警方訓誡,葉思北站在門口,聽著電話一聲一聲響,過瞭一會兒,電話接通。沒有人說話,葉思北徑直開口:“趙淑慧,是不是你?”

“什麼?”

趙淑慧聲音很平靜,仿佛已經預知到她要說什麼。

“我弟的事兒,”葉思北咬牙,“是你幹的對吧?”

“我沒有啊。”

趙淑慧滴水不漏,但語調中,葉思北卻莫名聽出幾分嘲諷:“你弟是誰?他怎麼瞭?你打電話給我做什麼?我是被告傢屬,咱們不該有聯系。”

“你是在報復我是吧?”

葉思北捏起拳頭:“上次警方和你說的還不夠嗎?!”

“夠瞭啊,”趙淑慧漫不經心,“我不是沒聯系你瞭嗎?”

“那我弟為什麼會被開除?”

“你問你弟啊,”趙淑慧說得理所當然,“你問問你自己,你們做錯什麼瞭,為什麼他會讓人開除啊?”

葉思北沒說話,她聽著趙淑慧的聲音,有那麼一刻,她腦子裡所有的底線、所有的原則都近乎於崩潰,她握著電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秦南走到她身後,取走她手裡的手機,聲音很輕:“先去看看媽吧。”

葉思北緩瞭片刻,才冷靜下來,她轉身進瞭屋裡,一進去就聽見葉領在和葉念文算賬:“傢裡買房花得空蕩蕩的,你每個月要還房貸、還你姐的錢,爸媽又沒什麼退休金……”

“你別說這些,我會想辦法,我又不是廢瞭!”

“你是沒吃過丟工作的苦!當年我丟瞭工作……”

葉思北假裝沒聽見,她穿過客廳,走進主臥,搬瞭個凳子坐在黃桂芬身邊。

“媽。”

她輕喚,黃桂芬看著窗戶,低低開口:“把門關上吧,太吵瞭。”

葉思北點頭,她起身關瞭門,葉領和葉念文吵架的聲音瞬間小瞭很多,她坐下後,也不知道該和黃桂芬說些什麼。

過瞭好幾,才開口:“你今天怎麼瞭,怎麼不去醫院?”

“就有點暈,”黃桂芬避重就輕,“躺一會兒就好瞭。”

“你別省錢,去檢查一下。”

葉思北說著,就想著,勸人別省錢,那得她出錢,可她現在也沒什麼收入,她也不好拿秦南的錢來帶她看病。

方才勸說的話,一時就變成瞭站著說話不腰疼。

葉思北低頭,頗有些狼狽。黃桂芬也沒多說,她想瞭想,聲音很輕:“你啊,不當傢不知鹽米貴,大手大腳的。”

黃桂芬不知道是因為沒力氣,還是其他,說話異常溫柔,葉思北抬眼看她:“媽……”

“最近啊,我總在想,我怎麼就生你這麼個女兒呢?”

黃桂芬沒理會她的呼喚,聲音裡帶著感慨:“從小就不聽話,什麼都要和念文爭,口口聲聲說我們不公平,長大就往外跑,把你帶回來,還恨我們。你不知道,我從小就盼著你長大,想著你長大瞭,就懂事瞭,”說著,她轉眸看向葉思北,“可你一直沒懂事過。”

“你總覺得我不愛你,我要害你,”黃桂芬苦笑,“但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隻是不明白,你一個女孩子,到底要怎麼愛呢?”

“我、你姨媽、你姥姥,我們過得比慘多瞭,可我們從來不覺得不公平,所有女人都是這麼過的,怎麼就你,要求這麼多呢?”

聽著這話,葉思北苦笑:“不說這些,說這些氣著你,不好。”

“你說啊,”黃桂芬抬眼看她,“你告訴我,我做錯什麼瞭?”

葉思北不說話,她坐在原地,耳邊是葉念文的大吼:“那把房子賣瞭!我不要房,我不結婚,我就陪姐把官司打到底!”

“那也是我的錢!”葉領喊得歇斯底裡,“輪不到你說賣不賣!”

她聽瞭一會兒,見黃桂芬還直勾勾看著她,她想瞭想,低笑瞭一聲。

“我也不明白,”葉思北抬頭,勉強堆著笑,“這麼□□裸的不公平,為什麼你會覺得沒錯?”

“你不讀書,供舅舅讀,你養姥姥,但財產都是舅舅的,”葉思北聳聳肩,“你真的沒有一點不甘心嗎?”

“我沒……”

“你有。”葉思北打斷她,她認真看著黃桂芬,“但所有人告訴你,這是自私,是不大度,你被迫這麼過瞭一輩子,所以你覺得我也得這麼過一輩子。”

“你愛我,”葉思北無意識搓著拇指,點頭,“我知道。但你對念文的愛和我不一樣,你對我的愛裡,不僅有愛,還有嫉妒。”

黃桂芬輕輕搖頭:“我沒有,不適合……”

“你不能接受我不像你一樣活著,”葉思北苦笑,“因為這是在否定你的人生。你總說在為我好,但有時候,你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你不懂,你還小。”

“可你老瞭。”

葉思北低頭:“媽,時代在變。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讓我報警,可是你看,楚楚支持我,念文支持我,秦南支持我,世界變瞭,不懂的是你。”

“如果真的變瞭,”黃桂芬眼睛有些濕,“為什麼我會躺在這裡,我們傢會在這裡吵吵嚷嚷的呢?”

這個問題,葉思北無法回答。

因為她也不知道。

她可以在面對陶潔時激昂反駁,在面對趙淑慧時冷靜拒絕,但黃桂芬的質問,像是將她從編織的美好夢境裡生生拖出來。

不是隻要下定決心,世界就會如你所願。

黃桂芬看著葉思北,似如看一個孩子,她伸出手,輕輕放在葉思北手上。

“可能你說的對吧,我沒有辦法像愛念文一樣愛你。”

葉思北聽著,眼淚直直墜下來。

黃桂芬握著她的手:“所以我知道你可能是對的,我也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是思北,”她聲音頓瞭頓,好久,才開口,“去找范傢,談一筆錢,就算瞭吧。”

葉思北不說話,眼淚撲簌而落,房間寂靜無聲。

兩人僵持之間,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隨後秦南的聲音響瞭起來:“思北,出事瞭,趕緊出來。”

葉思北慌忙擦瞭一把眼淚,急急起身,就看秦南已經拿好東西,在場所有人都緊張看著她,秦南拉過她的手就往外走:“林警官剛才給我電話,說記者到警察局去采訪,現在可能來堵我們,我們趕緊回傢。”

一聽記者,葉思北就懵瞭,她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秦南拖著出瞭房間,秦南同葉念文打招呼:“我們先走,你們趕緊關門。”

秦南拉著葉思北一路往外小跑,剛跑出院子,就看見一群人從小巷由下往上走,看見葉思北和秦南出來,也不知是誰眼尖,先喊瞭一聲:“就是她!”

話音剛落,扛著攝像機的記者蜂擁而上,閃光燈在黑夜裡亮成一片,秦南將手裡外套往葉思北頭上一蓋,抓著葉思北就往回跑。

一群人追在兩個人身後,焦急叫著他們:“葉女士,我們沒有惡意,我們隻是采訪一下。”

“葉女士,聽說您就是富強置業性侵案的受害者,能問一下具體情況嗎?”

“葉女士……”

那些人毫無顧忌重復著她遭遇的事,在整個小巷裡追逐著她和秦南。

葉思北被秦南抓著跑,剛跨過臺階跑上高處,她就看見一批人分流沖向瞭自己傢裡。

“他們去我傢瞭……”

葉思北緊張開口,秦南抓著她,輕喝瞭一聲:“別回頭!”

話音剛落,閃光燈亮起來,葉思北嚇得趕緊低頭,跟著秦南狂奔。

他們像過街老鼠被人喊打喊殺一般在巷子裡亂竄,手拉手一路狂奔,小巷在夜裡沒有多少人,隻有破舊路燈站立在兩側,落下昏黃的燈光。

葉思北聽到自己的呼吸,感受急促的心跳,她死死抓著秦南,眼前一片模糊。

她想嚎啕大哭,她覺得自己被全世界圍追堵截,沒有前程,也沒有歸路。

她像溺水之人,唯一的稻草,隻有面前這個抓著她,跟著她一路狼狽逃竄的青年。

秦南帶著這些記者繞路跑,跑到路邊,他們不敢開車,怕記者記下車牌號,隻能沿著路邊奔逃。

好在跑瞭幾百米後,一輛粉色的小車突然停在他們面前,林楓喊瞭一聲:“上車!”

兩人立刻拉開車門跳上車,葉思北還沒緩過氣來,她低著頭,緊張抓著手機,秦南往前探過身,問坐在副駕的張勇:“現在去哪兒?”

“先兜幾圈,我們送你回車邊,然後去你傢看著,等記者沒瞭,我給你電話。”

“行。”

秦南和張勇說著話,葉思北緩瞭片刻,吸瞭吸鼻子,就給葉念文打電話。

葉念文不接,她幹脆就打瞭傢裡的座機。

傢裡座機好久才響起來,葉領接起來,他聲音有些慌亂:“思北?”

葉思北急忙問:“爸,你們那邊什麼情況?”

她一面問,一面聽見電話裡的雜音。

黃桂芬在哭,一面哭一面喊著:“你們幹什麼啊?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啊。”

葉念文似乎在和人吵架,大吼著什麼:“她不是!她不是我姐!”

“你別管瞭,念文報警瞭,和你媽在趕人,”葉領說著,回頭又暴喝瞭而一聲,“你們別進來!”

說著,他轉過頭:“他們把楚楚當成你,楚楚現在躲在傢裡不敢出去,你顧好自個兒吧,我去幫你媽。”

葉領音落,就掛瞭電話。

葉思北整個人亂作一團,她想回去幫忙,卻也知道這個時候回去,隻會讓情況更加混亂。

她低著頭,緊握著手機,閉著眼睛不說話。

過瞭一會兒,她稍稍冷靜,在網上輸入自己的名字,才發現早已到處都是帖子。

她仔細看瞭許久,大概看明白,應該是之前她被人潑油漆的事情被人放到瞭網上,有好心人士在網上說她的遭遇。

性/侵、底層、壓迫……

一個個關鍵詞打下來,經過一輪一輪發酵,終於在一個大v質問當地警方,得到官方“本案已移交檢察院”的回復後輿論徹底爆炸。

許多記者敏感察覺素材到來,連夜坐車趕到南城,為瞭搶到第一手的消息。

多少人想等一個曲折的故事,多少人想看一看女主角是怎樣貌美。

葉思北看著網上那些評論。

有支持她的,有懷疑她的,有單純隻是在開黃腔的,她一一劃過,手不由得顫抖起來。

秦南在旁邊註意到,他伸出手,拿過她的手機:“別看瞭。”

說著,他一把攬過她,安撫著顫抖的人:“沒事的,別害怕,沒什麼。”

林楓帶著他們轉瞭兩圈,按照秦南的指揮到瞭他停車的地方,記者不知道這裡,秦南和葉思北下來,同林楓張勇道謝,然後一起上瞭車。

等上車之後,秦南回頭,看見葉思北還在輕輕發顫,似乎是徹底茫然。

秦南註視著她,過瞭片刻,他伸出手,環抱住她。

他們中間隔著車的操作臺,他和她額頭相觸,用自己的溫度染上她的溫度。

“葉思北。”

他喚她的名字,低聲告訴她:“咱們都準備好瞭。”

聽到這話,葉思北神奇平靜下來。

這個人的話像是某種咒語,在她混沌的世界裡,成為唯一的指令。

“不要看手機,不要看新聞,他們現在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為阻止你。”

“阻止我做什麼?”

“他們想要你翻供,想要你停止追究,因為做這些會傷害他們,會讓他們為自己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思北,你讓他們害怕瞭。”

葉思北沒說話,她閉上眼睛。

她不敢告訴秦南,她怕秦南因為她的反復、她的軟弱、她的茫然感到厭煩。

害怕得不止是他們。

她也怕瞭。

隻是大傢都走在一條不能回頭的絕路上。

無論是她還是趙淑慧,范建成還是秦南,他們沒有一個人可以回頭。

《餘生有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