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思北先把具體的來龍去脈說瞭一遍,??記者一面引導著話語,一面記錄彈幕上的問題。
陳慧低頭在念著網上的問題:“有網友提問說,想知道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喝酒?”
“這是我的工作,??”葉思北斟酌著用詞,“工作需要,??我不該喝嗎?”
陳慧看瞭一眼屏幕,繼續問:“那你喝酒前,??沒有考慮過你的安全問題嗎?”
“我考慮瞭。”
“那為什麼還喝呢?”
聽到這句話,葉思北沉默下來,她想瞭好久,??她抬起頭,??突然反問:“你們晚上出過門嗎?”
陳慧愣瞭愣,??她繼續追問:“你們大學唱過ktv嗎?你們自己一個人面試過嗎?你們人生做過危險的事嗎?那時候你們考慮自己的安全嗎?”
“沒有人會不考慮自己的安全,可我們人生總會有一瞬間,??寧願冒險也要做一些事。”
陳慧點頭:“的確。”
“所以我不明白,大傢為什麼要在這件事裡問這些問題,??我感覺它隻有一個作用,就是在和我說,是我自己沒保護好自己,我活該。”
葉思北看著陳慧,??停住聲,陳慧聽著她的話,似有動容,葉思北控制著語調,她緩瞭很久,??才繼續說下去:“所以我一開始沒有報警,因為我不敢。”
“我今天做這個專訪,??就是想告訴大傢,你可以在平時告訴一個人如何保護自己,但不該在受害者受難時去問她做過什麼,她不管做瞭什麼,都不是受害的理由。”說著,葉思北抬眼看陳慧,眼裡是帶瞭幾分隱約不確定的詢問,“不是嗎?”
陳慧看著她的眼神,她點頭:“對,無論她做過什麼,都不是受害的理由。好瞭,”陳慧拍瞭拍手裡的本質,低頭看下一個記錄下來的問題,笑起來,“你接下來的願望是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葉思北想瞭想:“我希望,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受害的人,大傢能給她們更多的鼓勵,支持她們站出來。”
陳慧抬頭看她,葉思北有些擔心大傢覺得她講大道理,但她最後還是開口:“讓她們明白,無論她是誰,她做過什麼,有怎樣的過去,她都可以大聲指認,誰是罪人。。”
“性不可恥,受害者更無錯,讓受害者沉默,懲罰不瞭壞人,也保護不瞭好人。”
葉思北說,轉頭看向鏡頭:“我們保護好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犯罪的人受到懲罰,不是嗎?”
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是因為女性隻露出眼睛降低的犯罪。
可每次在案件發生後,卻都有人詢問受害者穿什麼衣服。
這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意識到,裝更多的監控,對女性更寬容的文化氛圍,都有可能會有效降低犯罪的發生。
可每次案件發生後,卻很少有人詢問,那個位置為什麼沒有安裝監控、誰讓受害人喝酒、我們可以為受害人做點什麼。
葉思北的訪談結束後,陳慧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送她離開電視臺。
出門時,陳慧握住她的手:“葉小姐,雖然案件審判還沒下來,我不好多說,但我還是很感謝你能站出來。我相信你會鼓舞更多的受害人,也相信,未來的葉思北,會有更好的選擇。”
聽到陳慧的話,葉思北低頭笑瞭笑:“如果未來的葉思北能有更好的選擇,那也是因為,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如陳記者這樣的人。”
做完直播後,沒有多久,葉思北就聽到瞭她案子重審的消息。
這一次警方拿到瞭很多關鍵證據,林楓和張勇都開心很多。
有一天,葉念文來找葉思北,他高興和她一起吃飯,一面夾菜一面告訴她:“姐,你知道嗎,趙淑慧撐不住,把范建成給供瞭。”
葉思北愣瞭愣:“她供瞭什麼?”
“其實她當初拿到不止那段音頻和那張照片,她拿到的是一個u盤,那個u盤裡……”葉念文遲疑瞭片刻,才開口:“不止一個受害人。”
不止一個受害人,可那麼多受害人裡,卻隻有她報瞭警。
葉思北一時反應不過來,葉念文繼續說著:“就連那個陶潔,原來一開始,也不是自願的,不知道怎麼搞成長期關系瞭。”
“你怎麼知道的?”葉思北緩瞭片刻才反應過來,葉念文機敏一笑,“我去勸的。”
“我就覺得范建成不可能是初次作案,我就約她出來,告訴她,反正這個案子最後是會有結果的,她如果主動交出證據,那是立功,可以減輕處罰。要是她一直幫范建成藏著,那就兩口子一起進去瞭。然後我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你拍那個,陶潔和范建成私會的視頻給她,又分析以後范雯雯的悲慘境遇,讓她能爭取就爭取,最後她就崩潰瞭。”
“你挺厲害的。”
葉思北笑起來,葉念文揚瞭揚下巴:“那可不是嗎?我可是個律師。”
葉思北想瞭想,有些猶豫:“不過,就算有證據,那些女孩子……”葉思北遲疑著,“會站出來嗎?”
“我不知道,”葉念文搖頭,“不過,你站出來瞭,這就是開始。”
葉思北聽到這話,不由得笑起來。
吃完飯後,送著葉念文出門,等晚上,她坐在電腦面前,突然聽見“叮咚”一聲,顯示有人給她發瞭郵件。
她打開郵件,發現是一封長長的感謝信。
“葉思北你好,
寫這封信,是想向你道謝。我知道你不認識我,但沒有關系,我知道你。
我也曾經是富強置業一名員工,也是范建成曾經的獵物。那時候我隻有二十一歲,還未從中專畢業,范建成還隻是經理,我在假期來到富強置業,當一位實習生。
他人很好,對我十分關愛,實話說,那時候的自己,對這位上司,在深處的確有那麼瞭仰慕。但我知道他已婚,所以我一直藏著自己的感情,決定在開學之後離開,徹底斷瞭這份感情。
然而就在我離職之前,他說要和我吃頓飯,作為送別,我深知自己不該和一個已婚上司吃飯,但當時鬼迷心竅,我以為他不知道我的感情,我就想最後和他吃最後一頓飯。
我們一起吃燒烤,那天晚上,他喝瞭很多酒,哭著和我說自己的生活不順,我看他酩酊大醉,想送他回傢,但他的手機卻沒有電,他和我說,他自己去酒店睡一晚就行瞭。
於是我送他去瞭酒店,我為他辦瞭房卡,送他進屋,我以為,我可以出門離開。
可是沒有。
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溫柔有禮的前輩,但那天晚上,他掐著我的脖子,抓著我的頭發把我的往墻上撞,我覺得我會死去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錯得徹徹底底。”
“第二天,我狼狽逃離,我想過報警,但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告訴我的父母,因為我無法和任何人解釋,我為什麼會在那夜和他吃飯,為什麼會送一個醉酒的男人去開房。我知道我犯瞭錯,或許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活該。
我曾經無數次告訴自己,我是自願的,我也喜歡他,可我在每一晚的夢境裡,重復著當年的境遇,我都清楚知道,那一刻,我不願意。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自責,在懲罰自己,每當我想起當年,我都覺得自己如此惡心。
我如今年近三十,生活一塌糊塗,我母親一直追問我為什麼始終不結婚,我也無法回答。
我以為這一生就是這樣渾渾噩噩,直到現在遇見你。
我很後悔,如果當年我及時報警,或許就不會有你的悲劇,在這裡,我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而我也很感激你,謝謝你,告訴我,我做任何事,都不是我受害的理由。
今天早上,警局給我電話,詢問我當年的事情,我在電話裡哭得狼狽,我甚至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明天我會去警局做筆錄,我希望,等我看見他被送進監獄那一刻,我可以放過自己。
我可以把這九年抹去,從二十一歲開始,重新生活。”
葉思北看著這封信,她擦過眼淚,回瞭那個女人。
“我們都可以。”
越來越多的證據出現,越來越多的被害人湧出。
一切似乎是重頭開始,又並不一樣。
那些時日,葉思北一面配合著警察辦案,一面打聽著秦南的情況,同時著手開始準備搬傢和找工作。
按照葉念文的分析,秦南大概率要判刑,這對於她政審有很大的影響,她也就放棄瞭考公務員的打算,重新向省會投簡歷,幹自己會計的老本行。
葉領試探著問過她,如果秦南真的坐好多年牢,要怎麼辦。
他坐牢出來之後,很可能會失業,找不到工作,有可能要靠她養。
葉思北吃著飯,聽抬眼看葉領:“那您覺得我該怎麼辦呢?”
葉領一時語塞,葉思北吃著飯,轉頭看向葉念文:“葉大律師,你要加油啊,以後姐姐得靠你接濟瞭。”
葉念文一聽葉思北的話就頭大,他點頭:“行,我這就給你要飯去。”
一傢人笑起來,葉思北吃完最後一口飯,看向葉領:“爸,你放心,到時候我就帶秦南去要飯,餓不死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從深秋轉到冬天。
南城冬天很少有雪,但卻是一種北方難以理解的濕冷。可葉思北還是堅持六點起床。
秦南不在,她反而過上瞭秦南期望她過的日子。
秦南希望她能多運動,她就每天早上起來跑步,有時候會拿秦南的拳擊手套,自己對著空中練拳。
她從網上學會瞭自己綁手套,學會瞭很多要領。
除瞭運動,她還養瞭一個習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時間裡,她最後一次見到秦南前收到瞭他的信,她也開始喜歡和她寫信,每天晚上,夜深人靜,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就開始給秦南寫信。
她告訴秦南她每天發生的事,比如說她給省會好幾傢公司發瞭簡歷,她開始備考cpa。
寫cpa的時候她頓瞭頓,又覺得秦南或許看不懂,就改成瞭註冊會計師。比如說她學會瞭做新的菜,比如說她看見瞭冬天第一場雪,堆瞭個小腿高的雪人。
除瞭寫信,她有時候也在夢裡見到秦南。
夢裡的秦南,有時候是孩子,站在父親面前被人壓在地上,奮力大哭;有時候是少年,在她對面那個班上,隔著玻璃看她,而這一次,她在夢裡回頭。
做夢做得多瞭,偶爾會半夜醒過來,她躺在床上,看著月光照在地毯上,她就會想起之前秦南躺在地上,背對著她,說的那一句:“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不過有一個人,我一直希望她過得好。”
她想起那個背影,從夜裡坐起身,點瞭支煙,站在陽臺。
她其實該早點察覺的。
她想。
在秦南每次和她談論過往,說起那個年少的姑娘,說起自己看著父親被打斷肋骨不敢報復的無力,抱著她在浴室說出“我愛你”,在學校天臺上擁抱著她告訴她,他就喜歡不把人生托付給任何人時,她就該察覺到,秦南從來不是無堅不摧。
他也在某個地方,等著她領著他走出來。
不過還好,她站在陽臺,看著天空落下雪粒。
一切都還來得及。
2018年過得很快,葉思北找到工作時,已經是一月底。
老板是個精英女性,她從網上知道葉思北的事情,看到葉思北簡歷後,就立刻聯系瞭她,並答應她,等年後再來上班。
與此同時,葉思北也終於等到瞭開庭的消息。
葉念文拿法院傳票過來,葉思北看見之後,發現傳票有兩張。
“姐,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葉念文甩瞭甩手裡的傳票,葉思北抬眼:“好消息?”
“要開庭瞭。”
“壞消息?”
“姐夫和你一起開庭,你可能接不瞭他瞭。”
沒想秦南是一起開庭,葉思北愣瞭愣,葉念文解釋:“可能是年末法院清倉過年?”
葉思北被葉念文逗笑,她想起來:“楚楚呢?”
葉念文面上黯淡瞭些:“應該是和趙淑慧在同一天並案處理。”
葉思北想瞭想,她拍瞭拍葉念文的肩膀:“一起等人就好瞭。”
“姐,”葉念文聽葉思北的話,遲疑著,“你……真的不介意楚楚瞭嗎?”
“她過去為我出頭這麼多次,我沒有說過謝謝,”葉思北想瞭想,“她也付出瞭應該有的代價,我不怨她。”
葉念文應瞭聲,沒有多說。
2019年2月2日早上,再審開庭。
那天早上,葉思北起床之後,她按照慣例去拿自己的運動衣,然而在打開衣櫃,看見她衣櫃裡堆放瞭許久的裙子時,她腦海中閃過一審那天,秦南答應她,要給她買的裙子。
她看著衣櫃裡的衣裙,許久後,她取出瞭一套淺色系的裙裝,她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化瞭妝,拿出帶著珍珠點綴的項圈,為自己紮起低馬尾。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看著女人平靜堅定的目光,她告訴自己。
無論輸還是贏,從今天開始,她要每一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想怎麼生活,都是她的選擇。
還和上一次一樣,林楓和葉傢人一起來接她,他們一傢人坐著林楓的車來到法院,到法院門口,葉思北老遠就看到瞭很多記者。
除瞭記者,這一次還多瞭很多其他人,他們大多是一些年輕人,不知道從哪裡來,手裡扯著橫幅,寫著“葉思北加油”。
或許是因為葉思北接受過訪談,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她大大方方從人群走過,記者反而平靜有秩很多。
葉思北目光從那些年輕人臉上掃過,看見姑娘們沖她大喊:“葉思北,輸贏不要緊!別怕!”
她笑起來,她點頭致謝,和葉念文等人一起走進法院。
法院早有很多人提前來等著,葉思北跟著葉念文到法庭門口時,看見瞭很多陌生的女人,她們都朝她看過來,雖然沒有介紹,但那一刻,葉思北卻知道瞭她們是誰。
她們都是曾經沉默的、在這個世界上仿若消失瞭一般的受害者。
范建成沒有提前到場,范傢人似乎預料到結局,也沒有過來。
孟鑫還和上一次一樣站在門口,他看見葉思北,想瞭片刻,他走到葉思北面前。
“葉小姐。”
“孟律師。”
兩人靜默,孟鑫想瞭想,才開口:“葉小姐,每一個人都有得到辯護的權力,而真相不會因為我的辯護埋沒,希望你能理解。”
“我明白。”
葉思北笑起來:“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成為被告,孟律師一樣會我辯護。”
孟鑫愣瞭愣,片刻後,他認真頷首:“謝謝。”
一行人說著話時,另一邊傳來瞭另一陣喧鬧聲,葉思北扭過頭,看見是秦南帶著手銬,走進法庭。
他們兩隔著長廊遠遠相望,葉思北從那個人眼裡,看見溫柔,看見思念,看見鼓勵。
其實,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秦南,他仿佛終於放下層層戒備,露出最柔軟、最真實的那個自己。
她緩慢笑起來,他也笑起來。
然後葉思北就聽見工作人員招呼他們,她和秦南各自回頭,走向自己該去的地方。
和一審一樣,作為證人,她單獨在一個房間裡,這一次她沒有忐忑,她等瞭很久,終於才聽到工作人員叫她。
小門緩緩拉開,她從小門中走到法庭,站到她曾經在這裡被問得狼狽逃竄的證人席上。
和上一次一樣的問題,但這一次因為證據太過充足,孟鑫並沒有太多發揮餘地,他簡單問瞭幾個問題後,終於再問出上一次問她那個問題:“葉小姐,您一直主張您並非自願,之前也和范先生沒有任何私下聯系,那您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出於什麼理由,讓您在經歷如此重大的創傷後,先選擇瞭沉默,之後又突然要提出控告呢?”
孟鑫看著她:“為什麼一開始,你不報警呢?””
葉思北沒說話,她緩緩回頭,旁聽席上空無一人,她卻覺得好像有一個人坐在那裡。
“葉小姐?”孟鑫提醒她,葉思北回頭,她看向孟鑫。
“孟律師,你知道,我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嗎?”
“從我開始報警,我母親阻止我,我弟弟阻止我,後來我鼓起勇氣報警後,我被威脅、被辱罵、被嘲諷,我走在路上,會感覺有人在討論我,我上網,會看有人在罵我,他們都在質疑我做過什麼,他們嘲笑我的丈夫,羞辱我的傢人,而後我敗訴,我走投無路,我甚至想殺瞭被告,但我的丈夫搶先一步,最後他以故意殺人罪被起訴,現在就在隔壁開庭。而這一切困難和屈辱,在我案件發生那一刻,我就已經預料瞭。因為,”葉思北轉頭看向證人所在的小房間,“我不是第一個,我可能也不是最後一個。”
“你問我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報警,如果你是我,你已經預料你可能要遭遇的一切,你有多少勇氣報警?”
孟鑫沒有說話,葉思北轉頭看向法官:“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今天不要被律師問這個問題,甚至於,我希望未來有一天,再也不會有這個問題出現。如果我一開始就報警,我一開始立刻做藥檢,這個案子或許就到不瞭再審。可是我害怕,這個案子裡,我所受到最大傷害,不是來源於被害人,而是來源於這個世界。”
“我不報警,很難理解嗎?”
孟鑫點頭,他沒有再多問。
葉思北走下去後,趙楚楚再次上庭。
“你既然早就有證據,為什麼不在一審的時候提交?”
“因為我害怕。”相比第一次,趙楚楚面對這個問題,平靜很多,“過去,我的男友和我父親無數次和我說,讓我不要去酒局,讓我謹慎,我總和他們唱反調,想證明自己是對的。但那一天我輕信瞭范建成,把藥給瞭葉姐,當我知道出事後,我一瞬間腦子裡全是他們的話,我覺得這都是我的錯,我害怕被他們知道這是我的錯,所以我想瞭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在一審試圖給葉姐作偽證,想在掩蓋我喂藥事實的情況下,把范建成送去監獄。”
“可我沒想到,”趙楚楚低下頭,“網上會突然把毛頭轉向我,因為我把葉思北放在車上,他們就試圖找出我所有的污點,不斷證明我是個窮兇極惡的人,我一定是故意拋下她。我穿著打扮,我的舉止,我談過戀愛,我過去所有不符合好女孩標準的行為,都成為瞭他們的攻擊目標。這讓我陷入瞭抑鬱焦躁,我每天都在刷網絡,我拼命想要證明自己是個好人,我望他們不要再罵我瞭,於是在法庭上,我告訴大傢,我沒有把不清醒的她扔在車上。”
“是什麼讓你轉變瞭想法呢?”
孟鑫有些奇怪。
趙楚楚聽到這話,她苦澀笑起來:“因為,葉姐信我是個好人。”
“而我也發現,錯誤不去面對,是不可能消失的。”
趙楚楚下庭後,趙淑慧走上法庭。
同樣是為什麼一審隱匿證據的問題,趙淑慧面上木然:“因為那時候,我以為我離不開他。我需要他養傢,需要他當我女兒的父親,而且,我也不敢離婚,我不知道離婚後,要怎麼和父母說,我也怕未來二嫁沒人要,我一個帶著雯雯,日子不好過。”
“但其實我幫他,我心裡也一直很愧疚。我經常睡不好,怕雯雯遭報應出事。而且,他被釋放後,脾氣越來越大,我們經常吵架,他經常打我,好多人笑話雯雯是強/奸犯的女兒,我覺得,再難的日子,也不會比這麼更難瞭吧?”
“後來葉律師告訴我,自首立功可以減刑,我想孩子不能沒人管,我早一天出來,也是一天,所以最後我就把證據提交瞭,希望法官大人能寬宏大量,我孩子還小……”
……
葉思北的案子激烈著時,秦南在另外一個法庭,對自己所有行為供認不諱。
“當時我就是想和他同歸於盡,但是我妻子叫住我,她說她不在意瞭,而且她和我說,”秦南笑起來,“我們還有很好的未來。”
“所以我停手瞭。”
“當時有警察靠近你嗎?”公訴人向秦南提問,秦南搖頭。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生命威脅嗎?”
“我本來也不想要命。”
“你妻子對你這麼重要嗎?你殺人的時候,難道沒有想過未來?”
聽到這句話,秦南沉默著,好久,他緩聲出口:“那時候,我覺得,我沒有未來。”
“但在她朝我伸手的那一刻,”秦南回憶著那一夜,面上帶瞭幾許溫柔,“我覺得我有瞭。”
在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終於長大。
不再是那個看著哥哥上吊,看著父親被打斷肋骨,看著母親離開,面對人生毫無反抗之力的孩子。
這一次,他的反抗,成功瞭。
兩邊案子同時審理推進,記者和遠道而來的群眾都在門口苦等。
葉思北在房間裡苦熬時間,許久後,聽見工作人員走進來問她:“葉小姐,要宣判瞭,你要不去法庭上聽判?”
“可以嗎?”葉思北有些詫異,工作人員點頭,“現在你可以以原告身份上庭。”
葉思北遲疑著,她點瞭點頭,站起身,跟著工作人員一起走到瞭法庭上。
她拘束坐到旁聽席上後不久,就看見范建成也被帶瞭上來,范建成和她目光相對,他本是氣勢洶洶,但和葉思北對視片刻後,他還是不自然扭過頭去。
除瞭葉思北,還有好幾個女人也走瞭上來,她們都是這個案子的原告,大傢沒有說話,目光交錯,點瞭點頭,便是打瞭招呼。
一眾人等瞭片刻,審判長帶著人走進來,坐上自己的位置。
審判長簡述瞭案情後,念出瞭判決:“本院認為,范建成基於本身社會優勢地位,采取使用藥物、暴力、威脅等方式,不顧婦女意志,強行與婦女發生性關系,其行為構成□□罪。2008年至2018年間,范建成共性侵九人,符合□□罪加重情節,依法應當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幅度內判處刑罰。案發後,范建成為逃避刑責,於一審中通過授意趙淑慧隱匿偽造證據,致使受害人一審敗訴,對自己犯罪行為毫無悔過之心,可見主觀惡意極強,社會危害性極大,無任何減輕情節。我國目前雖保留死刑,但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綜上所述,我院認為,此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裁定如下:判處被告人范建成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兩年……”
葉思北聽著審判,當年那句“無期徒刑”出來時,她感覺什麼都聽不到瞭。
范建成聽見判決那一剎,整張臉變得慘白,片刻後,他驚叫起來:“我要上訴!我不服,我要上訴!”
葉思北和其他幾個受害人看過去,范建成跌跌撞撞從旁聽席上往前沖,試圖去拉扯審判長,法警察覺他的意圖,立刻沖上去,將他死死按住。
葉思北遠遠看著范建成掙紮,她隱約聽到有人哭出聲來,她吸瞭吸鼻子,將眼淚逼回去,站起身走到范建成面前。
范建成還在掙紮,在葉思北走到他面前時,他不由得愣住,葉思北停在他身前,他仰頭看著她。
“不該和我們說句對不起嗎?”
葉思北輕聲問,范建成呆呆看著葉思北,片刻後,他猛地反應過來。
“對不起,”他激動出聲,“我們和解,我求求你們,放過我,我們和解,對不起,對不起!”
葉思北聽到這聲對不起,她神色平靜。
范建成拼瞭命想來抓她的裙擺,法警死死按壓著他,葉思北看著這個痛哭著的男人,緩慢開口。
“范建成,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委屈?”
她聲音不大,范建成完全聽不進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哀嚎著:“放開我,我要上訴!我要上訴!”
“你說對不起,隻是一句話,”葉思北看著他,聲音艱澀,“可我說沒關系,卻要一輩子。”
“冤枉!我冤枉!不至於的呀!不至於啊!法官你是不是收錢瞭!你收錢瞭對不起?!”
“王八蛋!”聽到這句話,原告席上坐著的人終於忍不住,有個女人尖叫瞭一聲,就沖上來要打他。
場面亂成一片,葉思北看瞭一會兒後,葉念文走下來,拉過她的手:“姐,走吧。”
葉思北最後再看瞭那一片混亂一眼,她點點頭,跟著葉念文走出去。
雖然是冬日,但這是個晴朗的日子,她一出法庭,就看見陽光落在庭院裡,她走出大門,就看見長廊不遠處,一個面上帶著胡茬的男人站在原地,微笑看著她。
陽光落在他身上,葉思北微微一愣。
“思北,”秦南沙啞開口,“殺人中止,有期徒刑兩年,緩刑兩年。”
葉思北呆呆看著他,秦南笑起來:“當庭釋放,我就來找你瞭。”
“姐,緩刑的話,姐夫隻要在緩刑期間不犯事兒就行瞭。”
葉念文推瞭葉思北一把,提醒她;“快過去啊!”
葉思北眼眶微紅,片刻後,她狂奔向前,猛地紮入秦南懷中。
秦南擁抱著葉思北,像是擁抱著失落在外的另一半靈魂。
“思北,”秦南聲音沙啞,“我長大瞭。”
“我也是。”
葉思北仰起頭,她看向他,笑起來:“我成人瞭。”
他們終於在二十八/九的年紀,學會瞭怎麼和世界相處。
學會瞭怎麼面對這個世界給的善惡,給的沉重,給的阻礙,給的大聲叱責,給的鼓舞歡喜。
他們沐浴在陽光下,那一刻,他們覺得,這世上,似乎再也沒有瞭黑暗之地。
那天同時宣判的,還有趙楚楚和趙淑慧。
趙楚楚構成偽證罪,理應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但因主動自首,為案件推進提供瞭關鍵性證據,減輕處罰,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一年。
趙淑慧構成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理應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雖有自首情節,但隱匿證據後果嚴重,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不得緩刑,但羈押期以一抵一,實刑四個月。
所有人都得到瞭應有的審判,葉思北帶著秦南回到傢中,她和秦南一起在葉傢過瞭年,開年的之後,她帶上最後的東西,坐上秦南的車,一起開完省會。
離開時,黃桂芬和葉領、葉念文來送她,黃桂芬站在車旁邊,還在叮囑:“你出去,就兩個人,外面人生地不熟,到時候又被人欺負,你別回來。”
葉思北笑著沒說話,她隻是朝黃桂芬擺手:“媽,我走瞭。”
黃桂芬滿是嫌棄:“走走走,誰留一樣?”
葉思北沒接腔,秦南掛擋開車,葉思北抱著高中那張合影,感覺車動瞭起來。
春日帶瞭幾分暖意,車開瞭沒幾步,葉思北就聽見身後黃桂芬的哭喊:“思北!平時回來看看啊思北!”
葉思北回過頭,朝著母親揮手。
她們母女都知道,這一次離開,就是她的新生,她徹徹底底離開這個傢庭,這一生,都再不會像過去那樣,愛恨交織的糾纏在一起。
秦南放著音樂,回頭看瞭一眼抱著他們高中合照的葉思北:“不難過嗎?”
“難過啊,”葉思北回頭笑瞭笑,“但這一步,總得走不是嗎?”
“抱著照片幹嘛?”
“回味一下。”葉思北打開照片,看見照片上笑著的少女,還有那個低頭看過去的少年。
“秦南,”她聲音很輕,“你為什麼喜歡喝雪花啤酒啊?”
“因為,北方有雪。”
“你想過去北方嗎?”
“想過的。”
“為什麼?”
“因為你叫念北,我想,你應該很喜歡北方。”
“不是我想,”葉思北笑笑,“是我媽。她其實是北方過來的姑娘,生我的時候,看到雪,就想老傢。”
“那你喜歡北方嗎?”
“不知道,也許有一天會去吧?到時候你和我去嗎?”
他們開在高速上,高速寬廣筆直,陽光落在路上,好似在低語,隻要你心中向往,便沒有不可去的地方。
“好啊。”
秦南聲音很輕:“你去去哪裡,我都可以。”
你欲迎千萬人而去,我去得。
你欲上下求索,我索得。
秦南思北,不問西東。
長路有盡,餘生有涯,這一場絕望,終於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