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七章

司馬繁見白少情靜靜瞅著他,對上那雙剔透晶瑩的眸子,隻覺心頭微跳,竟失神片刻,才驀然驚覺,掩飾著微微咳嗽一聲,「萬前輩,那錯合功……」

「錯合功此事,公子從何得知?」

「從何得知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前輩可肯指點。」

白少情看司馬繁神色,分明認定自己手中有這秘笈,不由暗暗叫苦。

說不定真正的萬裡紅確實有這本秘笈。為瞭區區一本尋常人拿到也無用的《錯合功》而開罪司馬繁,必定會讓司馬繁生出疑心。

銅水已經完全凝固。

白少情問:「錯合功詭異難懂,我當年被眾人偷襲,倉惶而逃,早已不知掉在什麼地方瞭。」見司馬繁神色不悅,微笑道:「但秘笈中一些門道,大致還記得。陰陽之術莫測高深,不同性情、不同武功境界得人,要用不同的法子。不如請司馬公子將那人帶來,先讓萬某見上一面如何?」

司馬繁笑道:「等我抓到他,自然帶過來讓前輩看個清楚」

「橫天逆日功是貴教獨門武功,難道還有其他人學得?」

「那人是前任教主得弟子,前輩可聽過蝙蝠此人?」

猛然從司馬繁嘴裡聽見自己名號,白少情心重重一跳,臉上卻若無其事道:「怕是什麼武林後輩吧!」

「此人兩三年前大鬧武林,曾掀起一番風雨。」

「哦?」白少情嘆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這蝙蝠想必武功高強。」

「武功馬馬虎虎,人卻是個絕色。」司馬繁深深嘆瞭一口氣,惋惜道:「我竟沒能親自見上一面。封龍真是無用,若是我,豈會讓他跑瞭?」

白少情脊梁一陣惡寒,如正踩在薄冰上,苦笑道:「看來公子極想抓住那隻蝙蝠。」

「小蝙蝠兒……」司馬繁抽出腰後紙扇,優雅地扇瞭兩下,對白少情道:「既然前輩已經答應指點,隻等我將那隻小蝙蝠擒來,再來請教。」

白少情一愣,「公子已經知道他的下落?」

司馬繁露出一個古怪笑容,「前輩放心。」對白少情一拱手,隨即消失在門簾後。

白少情心情久未能平靜,看著地上青磚,沉默不語。

「老萬在不?」徐福在門外仰著頭,扯開大嗓門喊道。他向來喜歡擺架子,知道萬裡紅也算武林高人,居然厚著臉皮叫他老萬。

白少情走到窗前,問道:「何事?」

「我們大公子不舒服,你快來。」

白少情皺眉道:「為何不請大夫?」

「你不就是大夫嗎?」徐福鉆進屋裡拉他。「快來,快來,跟我去看。我傢大公子是徐傢族長,也不算辱沒你。」

白少情暗想去打聽一下也好,便不再推拒,跟著徐福去瞭。

徐和青夫妻住在另一個單獨院落,比白少情住的地方更大、更華麗。他是司馬繁的妹夫,這樣的待遇也是應該的。

入得屋內,迎面看見一個婦人坐在窗前悶悶不樂,正是司馬燕。

徐福道:「大少奶奶,這就是那個萬裡紅,我請他給大公子看病,該比普通大夫好一點。」

司馬燕不做聲,冷著臉點點頭,手中絲巾不時舉到臉上。白少情瞅見她眼角猶帶淚光,料想她必定和徐和青吵架來著。

這對夫妻都受司馬繁擺佈,日子也難過得很。

「老萬,大公子在這邊。」

白少情跟著徐福過去,轉過走廊,進瞭內室。房內窗簾都放瞭下來,一片灰蒙蒙的,徐和青斜靠在床邊,看樣子真是病瞭。

徐福聲音放輕道:「大公子,大夫過來瞭。」

徐和青咳嗽一聲,低聲道:「看什麼病?我沒病。徐福,你請他回去吧!」聲音比上次在屋頂上聽到的嘶啞,仿佛遇到什麼傷心難過的事。

難道司馬繁把那個徐夢回怎麼瞭?

眼睛逐漸適應室內暗光後,隻見徐和青憔悴非常,眼角盡是淚痕。白少情走上前道:「徐公子,我幫你把把脈,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保重身體,不然,那些想你、念你的人怎麼辦?」

「想我、念我的人?」徐和青似乎被觸動瞭一下,茫然抬頭。他雖然不如司馬繁英俊,但還有幾分儒雅,眼光柔和。

徐福在一旁道:「對啊!你若病倒瞭,大少奶奶怎麼辦?她在內廳哭得正厲害。」

「好,你把脈吧!」徐和青似乎想起什麼,對徐福道:「把脈要心靜,徐福,你讓一讓地方。」

徐福應瞭一聲,乖乖走開。

屋裡隻剩他們兩人。

白少情大叫妙哉。

他正想弄明白為何司馬繁一定要將徐傢控制在手,如今徐和青就在面前,豈不正是時機?

「徐公子,待我先為你把脈。」白少情向前一步,輕輕按上徐和青右腕。

他的手勁很輕,並不想讓徐和青察覺任何敵意。他知道徐和青被司馬繁脅迫著,很有可能在將來某一個時刻,會成為他的盟友。

但手搭上徐和青手腕的瞬間,白少情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

因為徐和青的手,忽然微微一動,反搭上白少情的脈門。

白少情的武功,已經和兩年前的蝙蝠不可同日而語,他的橫天逆日功,雖然比封龍和司馬繁遜色,卻決不是普通武林人士可以對付的。但此刻,徐和青隻是若無其事地、隨意地一抓,竟一把抓住瞭他的脈門。

高手被人抓住脈門,就等於把命交到別人手中。

徐和青抬頭,「你一定在想,徐和青的武功,不是很差勁嗎?」他笑容宛如暖風。

白少情發現,徐和青的眼睛凝視人時,深黑黝暗,深不見底。他隻能苦笑,「武林四大傢族之一的徐傢嫡系,怎可能武功差勁?」

「不,我天資不足,武藝難成。」徐和青道:「不過這一招驀然回首,卻是我徐傢享譽武林百年的絕技。我們雖然用得不多,但從練武的第一天豈,就必須苦練這一招。幸虧,使這招不用太深厚的內力。」

白少情能說什麼?脈門被人扣在手裡,任誰也沒有說話的興致。何況他知道,徐和青一定有其他話要說。

果然,徐和青和顏悅色問:「你就是萬裡紅?」

「不錯。」白少情扯動嘴角。萬裡紅到底有什麼值錢的地方?似乎人人都對這個名字感興趣。

難道徐和青也想要錯合功?

「你不是萬裡紅。」徐和青道:「因為真正的萬裡紅,五年前已經死瞭。我親手埋葬瞭他。」他的書生氣質從唇角溢出,如老師問年幼弟子一樣的神態。「司馬繁不是簡單角色,你為何甘願冒險,潛入他身邊?」

兩個念頭在電光火石間閃入白少情腦內,轟然撞在一起。

徐和青和司馬繁同流合污,代替司馬繁來試探他?

徐和青為瞭擺脫司馬繁,也在暗中尋找盟友?

兩種推測中隻有一個是真的,選錯瞭,下場會有天淵之別。

「確實如此。」白少情眼中閃過冷芒,悠然笑道:「公子身為司馬繁妹夫,是否打算立即揭穿我的身份?」不等徐和青回答,淡淡吐出一句,「但就算你為司馬繁立瞭這個功勞,我看司馬繁也未必會將你的夢回表弟還給你。」

搭在白少情脈門上的三根指頭,立即抖瞭一下。

白少情知道自己已經選對,含笑不語,隻將目光鎖在徐和青臉上。

徐和青臉色黯然,緩緩收回右手,嘆道:「不錯,司馬繁不會還我的。」

「但你肯如此,徐夢回死也甘心瞭。」

徐和青霍然抬頭,瞪大眼睛看著白少情,咬著細白的牙齒,低聲道:「誰敢害他?不不,司馬繁若是敢傷他,我定然會報這個仇。你冒充萬裡紅藏在這裡,想必是司馬繁的仇傢。雖然你是能逃過他的眼睛,但你勢單力薄,難成大事。我願幫你。」

白少情瞅著他,忽然露出玩味的微笑。「你在這裡忍辱負重,難道隻為瞭一個徐夢回?」

這話像針紮瞭徐和青一下,徐和青晃一下身子。

他悶悶皺眉,半天嘆出一口長氣,仿佛把好幾年的悶氣都緩緩吐瞭出來,然後看著白少情道:「若他不把夢回攪和進來,我原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的。」

白少情不語,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這裡面的事,牽扯重大。」徐和青雖然在對白少情說話,眼睛卻轉到窗外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枝葉傷,似乎在回想極遠的過去。他正要說,忽然又停下來,「你到底是誰?和司馬繁有何恩怨?」

既然賭贏瞭一次,那就隻好繼續賭下去。

白少情,向來是個賭運不錯的賭徒。

他迎上徐和青的目光,將面具卸下,淺淺笑著拱手,「在下白傢第三子,白少情。雖然也算四大傢族的後人,從前卻沒有福分見過徐兄。」臉上塗的蜂毒已經消退,仍是貌比潘安,粉雕玉琢。他既然承認自己是白傢人,索性對徐和青改瞭稱呼,將徐公子改為徐兄。

若論倒黴,他們也算難兄難弟。

徐和青驀然見他真面目,也不由呆瞭一呆,喃喃道:「我聽過你的名字,卻不知你竟這般模樣。」

白少情無謂地一笑,順手戴回面具。「現在,可以請徐兄解惑瞭吧?」

他此刻內緊外松,看似隨意站著,其實全身功力積蓄待發,耳力集中窺探附近動靜,連老鼠從窗前花壇中匆匆竄過,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件事,本來就和武林四大傢族有關。近百年的武林隱秘,都藏在裡面。」徐和青有點恍惚,「我本來是不知道的。我自幼不喜學武,對傢中古籍卻極有興趣。傢中有一個老藏書閣,是許多年都沒有人去的塵封之地,我偏偏愛在那裡逗留。夢回……他雖不愛那些老書,卻常一起陪我。有一天,我在一堆破破爛爛的廢紙中,發現瞭一個秘密。」

「天下的秘密,怎麼總和破破爛爛的老東西有關?」

徐和青道:「因為秘密,總是越老越可怕。」

白少情忖度片刻,問:「和四大傢族有關?」

「不錯。這廢紙是徐傢一個先輩留下來的,他當年也是叱吒武林的人物。而且這個人,生平沒有說過一句謊話。」

「從不說謊?這一句要是真的,那世上聽過他說話的人想必不多。」

「不錯,他生平寡言,說出來的話卻人人信服。」

「他寫瞭什麼?」

徐和青沉默。

「他記錄下武林四大傢族族長,在許多年前商議的一個秘密。」徐和青的臉黑沉,像被莫名的沉痛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的手緊緊攥成拳頭,雖然背脊挺直,但看在白少情眼裡,卻覺得他在不停顫抖。

白少情嘆氣,「正義教,原本就是四大傢族創出來的。」

徐和青驀然劇震,犀利目光直刺白少情,顫聲道:「你怎知道?難道你也……哦,你是白傢的人,恐怕也發覺瞭……」他找到解釋,聲音平復下來。

他猜不到,白少情方才一句話,卻是從封龍的話裡推測出來。

封龍曾說過,正義教教主,是封傢暗中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若從這裡再想下去,那司馬繁也是四大傢族的人,會與正義教扯上關系,也就理所當然瞭。

白少情問:「你是徐傢族長,為何要看瞭前人留下的書信才知道因果?你的父母難道沒有告訴你嗎?」

「百年前,四大傢族秘密商議,縱觀武林局勢,得出一個結論。武林中的事,靠道理是不能完全解決的。要使武林永遠安穩,無大血腥,必須黑白兼用,以白道教化人心,以黑道鏟除無法明裡鏟除的頑劣。遂結盟組成一個秘密的正義教,希望可以控制黑道力量,讓武林中正義長存。但外界,無人知道正義教的幕後支持者就是四大傢族。」

白少情推測道:「這個秘密應該隻有幾位族長知道,但漸漸年代更迭,有的族長暴斃,沒有及時把這個秘密傳下去?」

「不錯。」徐和青點頭道:「我們徐傢和白傢,本也是正義教中的重要支柱,隻是後人漸漸錯失這個秘密,到最後,知道正義教來歷的,就隻有封、司馬兩傢瞭。封傢和司馬繁,一直暗中掌控著這武林第一邪教。」

白少情笑瞭。

徐和青問:「你不信?」

白少情道:「不,我信。」

他若告訴徐和青,他曾忐忑不安地步入正義教分壇,求學橫天逆日功,徐和青的嘴巴一定再也合不上。

他若告訴徐和青,封龍已將橫天逆日功教與他,徐和青的眼珠子一定會掉下來。

可他並不想徐和青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也不想看見徐和青的眼珠子掉下來,所以他隻能笑。

不停地冷笑。

徐和青說:「我知道你很憤怒,一個人太過憤怒的時候,反而會笑個不停。」

「我一點也不憤怒。」白少情說:「我隻是笑,原來武林中最神秘的橫天逆日功,竟然有我們的份。」

徐和青嘆道:「我卻但願從來沒有我們的份。」

「真的嗎?」白少情輕問。

徐和青沒有回答,隻是繼續說下去。「再慢慢的,封傢勢力遠遠壓過司馬傢,不但是白道第一大傢,也成為正義教之主。但司馬畢竟還是封傢盟友,司馬傢裡還有人知道正義教的底細,這人就是司馬傢上一任的族長司馬負。」

「而司馬繁,就是封傢和司馬傢聯姻的後人。」白少情不再笑瞭,皺起眉頭。

「白兄弟果然聰敏。」徐和青點頭,「這司馬繁,正是封傢族長選擇下挑定的另一位候補教主,至於第一位,自然是封傢長子封龍,也就是兩年前不知所蹤的當今武林盟主。」

聽見封龍的名字,白少情的眉頭皺得更加厲害。

司馬繁不是企圖篡奪教主之位,而是名正言順的繼承者。可封龍若在豈能容別人肆意搶他手裡的東西。

他想著,又緩緩冷笑起來。

徐和青說:「你又笑瞭。」

「我確實在笑。」白少情回答:「若讓司馬繁遇上封龍那樣的對手,豈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徐和青沉默瞭很久,想起瞭徐夢回。他沉聲道:「當一件事關系到自己心愛的人生死時,它永遠不會成為一件有趣的事。」

他卻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微笑的白少情心中,狠狠痛瞭一下。

徐和青道:「兩年多前白傢遭劫,就是正義教下的手。可見正義教為瞭避免秘密泄漏,決意鏟除我們兩個和正義教已無瓜葛的傢族。」

他這次卻猜錯瞭。

白傢被毀,正是白少情的傑作。沒有人比白少情更瞭解其中因由。宋香漓、白莫然、白少信、白少禮……惡毒的目光,怨恨的詛咒,屍體和活人,一起葬送在熊熊火海中,到最後連骨灰都混在一起。

白少情輕輕瞥他一眼,唇角微翹。

「我知道這個驚天秘密,其中又牽扯自傢先輩,本想假裝不知,就讓這個秘密隨我而去。可白傢的例子,讓我知道正義教不會放過徐傢。」徐和青思索著說:「所以為瞭徐傢上下,我決定——」

「可你還沒有動手,司馬繁就到瞭。他一到,就箝住你的命脈。」

徐和青黯然,眼中旋即閃過冷芒,咬牙道:「但他這樣,反更堅定瞭我鏟除邪教的決心。白兄弟,你我是同道中人,更應該攜手共商大事。」

果然大義凜然。

白少情道:「那我們將真相公佈江湖。」

「不可,這樣四大傢族就全毀瞭。」

「那我們一同刺殺司馬繁,若得手,再刺殺封龍。」

「不可,我們的功夫都不是這兩人的對手。」

白少情不語。

徐和青道:「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貪生怕死,愛慕虛名。」

白少情道:「你想我如何幫你?」

「這……」徐和青猶豫。

白少情想瞭想,「徐兄想做的,不過是兩件事。第一,暗中除掉正義教中知道底細的封傢和司馬傢人,先斷絕四大傢族和邪教的關系,保住四大傢族在武林中的名聲;第二,救出徐夢回。」

徐和青心事被白少情猜個正著,點頭道:「正是。」

「你想我去救徐夢回?」

「此刻救人會讓司馬繁起疑,我隻想……」徐和青躊躇,「想請白兄弟尋找機會,看看是否可以探望夢回,知道他的現狀,我也好放心。至於我,司馬繁是決不會讓我有機會見他的。」

白少情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窗外徐福又嚷起來,「老萬,你看好沒有?趕緊開瞭方子,我好拿給管傢開藥。」

兩人坐回原位,徐福大步邁瞭進來,「大公子,你瞧著臉色好看點瞭。」拍拍白少情的肩膀,「老萬,你醫術不俗啊!」

白少情站起來,「你傢大公子隻是和大少奶奶吵瞭兩句,心裡不痛快,勸一下就沒事瞭,不用開藥。」

拱手告辭,也不用徐福松,獨自回自己院落。

《蝙蝠(夜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