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奪玉 第4章

仿佛怕後面有人追來似的,宣懷風匆匆出瞭天音園。

到瞭門口,看著園子外停著的汽車,又看看前後左右,竟如孑然一身,原先一股子怒氣,無來由變成一股孤寂。

這一會,連同仁會館也不想回瞭,看看遠處,隨便選瞭一個方向,就沿著大街一步步往下走。

此時月華初上,城裡酒館飯店的霓虹燈照得滿街五光十色,還有新潮的西餐廳,留聲機播著西洋樂從窗裡逸出來,正是城中有錢人傢的公子小姐及官員們尋樂的好時候。

宣懷風走著走著,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最繁華的平安大道上來瞭,入目越繁華,感覺卻越冷清,汽車在大街上穿梭時用力按的喇叭聲也覺得討厭。

夜風迎面吹在臉上,帶著一點寒意。

他在一個玻璃櫥窗旁停住腳,下意識地想攏一下領口,才記起今天穿的一席長衫,這種天氣,實在有點單薄。

在店裡頭穿著漂亮制服的男店員瞧見他停在櫥窗旁,還以為是客人,出到門口笑著請他進門,「先生,進來看看,各種西洋好貨,都是現成的,全城洋行裡,我們大興洋行是貨色最全價錢最公道的瞭。」

「大興洋行?」宣懷風還以為恍惚間聽錯瞭,有點不信。

抬頭一看,果然是大興洋行的招牌。

不禁怔瞭怔。

再回過神,一隻腳已經跨進店裡。

他心裡亂亂的,像一盤應該理整齊的絲,被誰從中間硬扯瞭幾條出來,一邊裝著打量店裡一臺半人高的自鳴鐘,一邊問那店員,「貴號是新開張的?」

那店員臉上堆著笑答,「聽先生這樣一問,就知道先生是熟這塊地頭的。這裡從前是個鐘表行,生意不好做不下去,我們就把這地方盤下來瞭。不過您可別小瞧這大興的招牌,我們大興在首都雖是新店,但總店在廣東許多年瞭,名頭不小呢,不信您哪天到廣東問問,凡是買舶來品的,誰不知道大興?真正的童叟無欺。先生,這自鳴鐘是剛到的,法蘭西的貨,您要不要細瞅瞅?價錢一定給您實惠的。」

「那太笨重瞭,我看點小巧的吧。」宣懷風把臉低下,像在看玻璃櫃裡頭的銀鏈子,嘴裡說,「貴東傢真是個能人,新店都開到首都來瞭。」

那店員為瞭攬生意,隻管殷勤和宣懷風搭著話,一邊掏鑰匙開玻璃櫃,把宣懷風正看的一條銀鏈子拿出來讓他細瞧,一邊說,「東傢是能人,少東傢更是能人。我們東傢現在生意都交少東傢管瞭呢,在首都開新店就是他的意思,說什麼立足國本富庶之地,那些深奧詞我也不記得瞭,但少東傢真是有腦筋的,您想,首都有錢人多,眼界又開闊,誰傢裡不買點高檔舶來品?您先生這種氣質,一看就知道是識貨的。」

他還要叨叨往下說,宣懷風唯恐他問自己這條鏈子要不要,趕緊把鏈子還瞭他,「款式不那麼合意。」

躊躇著要不要開口問那人如今下落,唇抿瞭幾次,卻仿佛怎麼也張不瞭嘴。

那店員原本看他模樣清秀,雖然穿得不頂名貴,但也不寒酸,氣質絕不是尋常人傢,說不定是個主顧,現在瞧宣懷風的神情,知道他口袋裡是沒幾個錢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把銀鏈子鎖回玻璃櫃裡,問宣懷風,「你先生還要不要瞧點別的?我們這裡也有點便宜實惠的,送給女朋友挺劃算。」

宣懷風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問,見店員這樣瞧不起他,頓時打消瞭想頭,轉身出瞭大興洋行。

他再也沒有閑逛的心思,左右看看,今晚黃包車生意又大好,一眼望過去,沒瞧見一輛停在街邊等客的空車,索性不管晚上衣薄風寒,步行回同仁會館。

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冷。

在燈光璀璨的大街上還不怎樣察覺,到瞭同仁會館附近的偏僻小巷裡,穿巷風擦著身子過,把藍佈長袍的袍角吹得直往上撩。

宣懷風冷得猛打哆嗦,暗暗懊悔不該省那麼一點車錢,要是剛才在大街上再找一下,也就三五毛錢的弄輛車坐回來瞭。

現在後悔也沒用,隻能加快腳步往同仁會館那頭走。

好不容易,遠遠看見同仁會館大門上掛的點燈,像燈塔上的光一般在黑暗中幽幽閃著。為瞭省電費,會館裡的點燈都是到時間就滅的,隻在大門上留一個昏黃的燈泡亮著。

宣懷風在遠處看見燈下似乎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再往前走,才看清楚是一輛汽車停在會館門前,把整個門都擋住似的,很有一股目中無人的氣勢。

他心裡不禁就想到瞭白雪嵐。

現在已經很倦瞭,再撞上去,恐怕又要一番糾纏,還不如找個地方躲開他,想到這,宣懷風停下腳步就轉身。

剛走瞭一步,腦後一股風聲襲來,驟然一股大力湧到背上,把他硬推到墻邊。

宣懷風吃瞭一驚,才轉過頭,胸口又被人用力按住瞭,一點也動彈不得。

白雪嵐可惡的臉,忽然跳進他眼裡,輕輕壓瞭壓嘴角,笑得很滋悠地說,「我還是第一次打埋伏仗,沒想到一仗成功,捉著你瞭。」

宣懷風被他按得脊背完全貼在冰冷的青磚墻上,一股寒氣透過薄袍直往裡鉆,瞬間簡直怒不可遏,「你是瘋子嗎?」

白雪嵐咦瞭一聲,「這話怎麼說?」

「放開我。」

「你先把話說清楚瞭。」

「有什麼好說的?」

「我怎麼成瘋子瞭?」白雪嵐有條不紊地問,「我好心請你看戲,你給我臉色看;我請你當我副官,你倒像我占瞭你什麼便宜似的;你說,你這樣怒氣洶洶不辭而別,算怎麼回事?我就不能過來請教一下緣故?結果,你一個晚上不知道去哪瞭,我又怕你出事,隻能一直守在這。要是晚點再不見人,我可要去警察局報案瞭。請問一下,我這樣的朋友,怎麼被你看成瘋子瞭?」

「有話你就說,動手動腳幹什麼?」宣懷風去拽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讓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他力氣連張媽都鬥不過,更不用說白雪嵐,兩隻手拽一隻手,簡直如螞蟻撼大樹,偏偏又不能像女子一樣用指甲去抓,隻能幹著急。

白雪嵐不在乎地說,「我才不管誰看見,難道現在還有人敢把我拉去槍斃?中國真是太不自由瞭,那些害死人的封建老古董,連坐下起立都要講究一番,活人都能生生憋死。倒是外國人開放,尤其是法蘭西,人傢多好,愛說什麼說什麼,愛幹什麼幹什麼,女人都敢在大街上摟著親嘴。」

宣懷風氣道,「你到法蘭西留學,就學瞭這些?」

白雪嵐瞥他一眼,烏黑的瞳子光芒幽幽一閃,倒叫人有些心悸,對宣懷風說,「我學的多著呢,都演練出來,怕嚇著你。」

自失地一笑,松瞭手勁,把宣懷風放開瞭。

宣懷風從墻邊挪開幾步,離著白雪嵐遠一點。

他不好掉頭就走,鬧得好像決裂似的,沉默瞭一會,隻好開口說,「副官的職務,我是不敢當的。多謝你的好意,這事以後就別提瞭。」

白雪嵐出奇的好說話,爽快地說,「你放心,我不是強人所難的人,天下還有逼著人傢當官的?我隻怕我不提,難保令姐夫不提。」

宣懷風不知為什麼,對著白雪嵐總容易冒出怒氣,把唇抿得成瞭一條直線,半晌,才低聲說,「你這是故意要我為難。」

白雪嵐忽然嘆瞭一聲。

兩人在夜裡站在沒燈的巷口,稍微站遠一點,就連面目五官都在昏暗中模糊瞭。

宣懷風隻聽見白雪嵐嘆氣,瞧不見他此刻表情,又等瞭一會,才聽見白雪嵐在半空中啪地拍瞭一下雙掌,下決定似的說,「好罷,我知道怎麼做,你心裡也是瞧不起我,要疏遠我的。」

宣懷風說,「我沒有瞧不起你。」

「那就是要疏遠我瞭。」

宣懷風不做聲。

白雪嵐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直白,來個默認,苦笑著問,「我到底做瞭什麼讓你這麼討厭?就是因為喝個小酒,借你的床躺瞭半夜?」

宣懷風說,「那隻是其次。」

「怎麼說?」

宣懷風又不做聲瞭,站在風裡,隻能看見頎長秀苗的身體輪廓有些僵硬。

白雪嵐又嘆瞭氣,說,「我明白瞭,你是恨我壞瞭你和奇駿的好事。」

宣懷風聲音驟然緊瞭,「你別胡說八道!我和他有什麼好事?」

白雪嵐一陣冷笑,笑聲直刺到宣懷風冷颼颼的心窩裡去。

「你用不著不認,我從前隻是猜疑,如今竟是證據確鑿瞭。要不是我害你被送到國外留學,說不定你早和奇駿成瞭事瞭,是不是?怪不得你怨我。」

宣懷風氣得發抖,牙齒一陣陣打戰,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雪嵐說,「好,我遂你的心。從此以後我是我,你是你,算我們沒認識過。令姐夫那邊,我自然會安排。你放心,我種的因,我自己吃那個果。」

說完,跺瞭跺腳,就這樣朝汽車那頭走。

宣懷風看著汽車一陣風似的從會館門前開走,轉眼去得連影子都瞧不見,風中的引擎聲消失後,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他不知自己站瞭多久,醒過神來,握拳的雙手還在打顫,腿也是軟的,簡直要拖著腳步才能挪動。

敲瞭好一會門,值夜的夥計打著哈欠出來給他開門,瞧見他的臉色就哎瞭一聲,「宣先生,這天氣日溫夜冷呢,怎麼穿瞭薄袍子,我看您臉色不好。」

宣懷風恍如沒聽見,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連衣服也沒心思換,脫瞭鞋躺在床上,瞪著兩隻烏黑的眼睛發呆。

這一夜也不知怎麼閉上眼的,第二天宣懷風在床上就覺得渾身難受。

但現在學校正在猛吹裁員風,他不敢請假,逞強從床上起來,頭重腳輕,連站都站不穩,扶著床邊就一陣目眩。

「小心!」忽然有人喊瞭一聲,進來扶住他,這才沒摔到地上。

那人把他扶到床邊坐下,「宣先生,你病瞭?」

宣懷風一看,原來是謝才復,是和他同一個學校教英文的。宣懷風雖然不喜歡熱鬧,但謝才復和他都是同仁會館的住客,又是同事,平時關系自然比好些。

宣懷風勉強笑瞭一下,「昨晚可能著涼瞭。」

謝才復這時才看清他身上穿的衣裳,「哎唷,你怎麼穿著長衫睡?昨晚喝酒瞭?我看也不像啊。瞧這長衫皺成一團瞭。」

可惜地撫著宣懷風身上的長衫。

宣懷風被他摸得滿臉尷尬,硬撐著站起來說,「不礙事。再病也要上課,遲到瞭可不好。謝先生,你今天沒課嗎?」

謝才復見他站起來,自己也不好意思坐著,站起來說,「今天有課,我隻是想約瞭你一道到學校去。有點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宣懷風看他這模樣,就知道又是借錢瞭,皺眉問,「嫂夫人身子又不好瞭嗎?」

謝才復把手抓瞭抓椅背,才嘆氣說,「昨天接到信,是我女兒寫的,幾個字歪歪扭扭。她媽媽看來是連寫信的力氣都沒瞭,這病……這病……」

宣懷風想起自己母親也是早逝,感同身受,一陣難過,低頭想瞭一會,說,「這樣,我先換瞭衣裳,和你一道到學校去。路上我們再談。」

謝才復讓到屋外,站著等宣懷風換過襯衣西褲出來,有些擔心地問,「宣先生,實在身體支持不住,還是請假一天吧。」

宣懷風搖瞭搖頭。

謝才復也知道他擔心什麼,沉重地嘆瞭一口氣,把他手裡的備課本拿過來,幫他拿著,兩個人一道出門。

快到學校大門時,宣懷風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一個信封塞給謝才復,「這一點先寄給嫂夫人,要是中國醫生不行,咬咬牙請個外國醫生。就算出診金貴點,要是能把人看好,也值得。」

謝才復把那信封攥在手裡,滿臉羞愧,囁嚅著說,「我知道你也困難。我這是舊賬未瞭,又添新賬,實在沒辦法……」

宣懷風滿腦子發暈,實在不想再聽這些,把手一擺,「別說這些話瞭。」

謝才復感激涕零,把信封收瞭起來。

因為宣懷風生病,走得比平日慢,到達學校時,都快打課鈴瞭,兩人匆匆告別,各自去上自己的早班課。

教育部發放的資金總沒有準時到位的,教員薪金也時有時無,常打白條,但就這種情況,學校還三不五時裁剪教員。

人裁得越多,分攤到每個教員身上的工作也越重。

宣懷風本來教四個班數學的,現在增加到六個班,幾乎天天要在教臺上站大半天。

平時也就罷瞭,身體不好時就不大妙瞭。

第一堂課他還勉強撐住,上第二堂課時,宣懷風已覺得眼前視野搖晃,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

下面學生們也瞧出這年輕的教員不對勁,好幾次宣懷風在教臺上懵懵的,坐在頭排位置的學生就小聲提醒一聲,「宣先生?宣先生?」

宣懷風「嗯」一聲,才像把野馬一樣跑遠的神志拉回來繼續講課,但漸漸課本都拿不住瞭,要把手撐在教臺上支持著身體。

學生們都看不下去瞭,班長站起來說,「先生是不是病瞭?我們扶您到教員室休息一下?」

宣懷風卻份外有些倔,提著嘴角強笑一下,「沒有大礙……」

話未說完,眼前猛然一黑,倒下人事不省瞭。

學生們見先生暈過去,嚇得一陣大呼小叫,頓時有人跑出教室去找教務主任。

謝才復在隔壁上英文課,聽見動靜也丟下課趕瞭過來,七手八腳的把宣懷風抬到教員室。

學校裡由一個國文教員兼任衛生科主任,略懂一些中醫,聽聞有教員暈倒瞭,也匆匆趕來,幫宣懷風把瞭脈,說,「著涼而已,現在的年輕人,不做一些勞力活,反而動不動就頭暈發熱。大約吃兩劑藥就能好。」又叫人找些溫水來喂病人。

宣懷風喝瞭一些溫水下肚,人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睜眼一看,身邊黑壓壓圍著都是人,許多是班上的學生,謝才復在一旁殷切道,「你剛才在教臺上暈過去瞭,唬瞭我們一跳。早該聽我說,今天請個假好瞭。」

教務主任不知哪裡忙去瞭,這時才進門,先探過頭,看看宣懷風狀況,接著目光左右一掃。

「看什麼?都回去上課。」教務主任沉下臉,先把擠在教員室看熱鬧的學生轟走。

那兼任衛生科主任事情已瞭,打聲招呼就做自己的事去瞭。

謝才復想起自己把一教室的學生扔在那,碰見教務主任難免有些心虛,叮囑瞭宣懷風兩句,訥訥地走瞭。

教員室頓時清空瞭大半。

宣懷風被他們扶到長椅上躺著,現在也不好幹躺著,坐起來,手扶在椅背上醒瞭醒神。

教務主任問,「宣教員,身子頂得住嗎?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

宣懷風搖搖頭,低聲說,「歇一會就好,我還留著一群學生在教室呢,回去的話,又耽擱他們一堂課。」

暈過去醒過來,精神似乎還好瞭點,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站起來。

正打算到教室去,教務主任叫住他,「宣教員,你等等。」

宣懷風回過身。

教務主任說,「既然你身體好些瞭,請你和我到辦公室來一趟。有件事,正想和你面談一下。」

宣懷風不明所以地跟著他到瞭主任辦公室。

教導主任關起門來,請他坐下,躊躇瞭一下,對宣懷風露出頗嚴肅的表情,「宣教員,我請你來,是有一件關乎校譽的事要問你,請你如實作答。」

「什麼事?」

「你在課堂上,有沒有對學生們說一些不好的話?」

「什麼不好的話?」

「你要說實話!」教導主任的臉色,一下子嚴厲起來,「學生傢長已經告到校長那裡去瞭,還嚴正聲明,如果不處理,還要告到教育部去。我問你,你在課堂上,是不是對著學生們說瞭什麼多的脫光瞭衣服洗澡的事?」

宣懷風病中腦子本來就不太清楚,聽瞭這個,更是愣瞭好一會,才問,「什麼?什麼脫光瞭衣服洗澡?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那學生的傢長,也是有體面的文化人,在國學界有一定威望的。我想他斷不至於誣陷人。」教導主任兩隻眼睛仿佛探照燈似的盯在他臉上,「他說得很明白,你上課時向學生們說不堪入耳的事,他兒子回傢都一五一十告訴他瞭。講課不講數學,反而講什麼男人洗澡,還脫光瞭衣服在大街上亂跑。」

宣懷風這才聽明白瞭,「原來是這個。他誤會瞭,我說的隻是亞裡士多德……」

「那麼說你就是確實說瞭這種話呢?!」教導主任臉色驟變,提起手,似乎要一掌擊在桌上表示憤慨痛心,後來又考慮到身為主任的風度,喘瞭幾口粗氣,把手收瞭回來,背在背後。

「主任,這隻是一場誤會。我說的絕不是什麼不堪入耳的話,不然請那位傢長來,我可以親自解釋。」

「上課不好好講課,說什麼洗澡,脫光衣服在大街上跑,還不是不堪入耳?」教導主任嘆瞭一口氣,擺瞭擺手,「宣教員,若是別的,我還努力為你爭取一下。可這事關系學校清譽,實在無能為力。你今天就請回吧,課自然有人替你上。」說完,把臉別到一邊。

宣懷風懵懵懂懂的耳邊似乎猛然被人放瞭一個很響的炮仗,整個人都怔瞭,安安靜靜的坐著,半天沒吭聲。

教導主任見他不說話,又把手在半空中摔瞭一下,「薪金我會叫財務給你算出來的,今天你就領瞭吧。至於收拾東西,我看你還病著,也不用急。今天先回去,等哪天身體好些瞭,再過來帶回去。對瞭,我記得謝教員和你是一個會館的,也可以請他代你收拾瞭東西帶回去。我還有事,要到校長那去一趟。」說完,自顧自的出瞭辦公室。

宣懷風在椅子上呆坐著。

不知多久,才想起不該耗在辦公室裡。

他站起來,慢慢走回教員室。

教導主任通知瞭財務給宣懷風結算薪金,小學校裡消息比風還快,一下子就在教員中傳遍瞭,幾個沒上課的教員看見宣懷風進來,都抬頭盯著宣懷風看,既有狐疑的,又有憐憫的,還有慶幸自己並非要離開的那個的。

謝才復剛剛下課,在走廊上就得瞭消息,吃瞭一大驚,進來教員室把宣懷風拉到一邊低聲問,「怎麼回事?都說你被開除瞭,不是真的吧?」

宣懷風點點頭。

「總要有個緣故吧?」

宣懷風苦澀地笑瞭笑,「說來話長。」隻說瞭四個字,就沒繼續往下說。

謝才復見他臉色蒼白,連說話都沒力氣,知道他病上恐怕還帶著氣惱,發作起來不是好玩的,嘆瞭一口氣勸道,「先不要著急,回去休息一下。等病好瞭再來找主任談談,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他出到走廊,叫住一個學生,「去,給宣先生在校門口叫輛黃包車。」

又走進來,扶瞭宣懷風,「來,我送你到校門口去。你今天坐車走,不要再走路瞭。」

到瞭門口,那學生真的叫瞭一輛空黃包車在那等著。

謝才復讓宣懷風上瞭車,站在地上微抬著頭和宣懷風說,「會館裡冷冷清清,夥計也不會侍候人,你不是在這裡有個姐姐環境不錯嗎?不如要黃包車把你送她傢去?地址是哪裡?」

宣懷風立即把沉甸甸的頭用力搖瞭一下。

經過昨天的事,現在去年宅,恐怕不但得不到靜養,還要再添一層煩惱。

年亮富要是得不到海關處處長的位置,豈能放過他?必會逼迫他去應酬白雪嵐的。

宣懷風既然不肯,謝才復也不好勉強,吩咐瞭黃包車夫到同仁會館,還把車錢往下壓瞭一毛錢,這才退開一步,看著黃包車走瞭。

宣懷風坐在車上,黃包車搖搖晃晃,震得他渾身不舒服,正閉著眼苦熬,車輪好像咯到一塊石頭,整個黃包車猛地鐙瞭一下。

宣懷風難受得嗯瞭一聲出來。

黃包車夫聽見身後有聲響,一邊繼續往前拉,一邊粗聲粗氣地說,「抱歉啦,先生。這一帶,路鋪得差勁,到處都是碎石頭,是顛瞭一點。要是平安大道那樣的好瀝青路,車跑起來就順暢多瞭。」

宣懷風一聽平安大道四個字,不由自主把眼睛睜開瞭一絲縫。

大興洋行……

他身上驟冷驟熱,說不出的難受。

這股難受中,又夾著一分不知該到何處去的淒惶,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被這車夫幾個不經意的字給勾起來瞭,既不能去姐姐那,又不想回會館。

他其實是沒有自己的傢的人。

「車夫,」宣懷風輕輕動瞭一下唇,「不去同仁會館瞭。到……平安大道,大興洋行吧。」

黃包車把他拉到大興洋行,宣懷風下車給瞭錢,抬頭想看上面洋行的招牌,脖子剛揚起來,就覺得腦袋一陣發疼,沉重得很,像戴瞭一個鐵帽子似的。

他不得不伸出一隻手扶著洋行鎦金的大門,靜靜站著,等這一陣眩暈過去。

站瞭一會,宣懷風不禁掀著唇,虛弱地苦笑。

在車上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想過來,似乎到這裡就萬事俱定瞭。但他又過來幹什麼呢?

這樣一副落魄潦倒的樣子,連自己看瞭都受不瞭,怎麼偏要過來丟人現眼?

他這樣想著,緩緩轉身,用手扶著墻邊支持著身體,一點一點挪著步子想離開。

還沒走過大興洋行擦得澄亮幹凈的玻璃櫥窗,忽然吱呀一聲,一輛汽車正好停在瞭宣懷風身邊,直對著洋行門口。

司機開瞭車門,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從車裡出來,朝洋行裡走。

宣懷風隻朝他們一掃眼,立即把臉別到一邊,藏著半邊身子。

前面那男人原未留意,徑直朝裡走,後面那個卻一下車就瞧見宣懷風瞭,幾乎跑著沖到瞭他面前,把他抱著問,「你怎麼在這?臉色這樣差,病瞭還在街上亂晃?」正是打扮得非常時髦高貴的白雪嵐宣懷風這時候膝蓋已經是軟的瞭,白雪嵐又抱又扯,一下子就栽到白雪嵐身上,把白雪嵐也嚇出一身冷汗,叫道,「喂喂!你說句話?別嚇唬人!」

一邊忙把宣懷風打橫抱起來。

和他一道下車的男人正要跨進門,聽見白雪嵐的聲音,連忙又跑回來,「怎麼?這是你朋友嗎?發瞭急病?」

探過頭來一看,猝不及防震瞭震,失聲道,「怎麼是懷風?出瞭什麼事?」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著急地撫著宣懷風滲著冷汗的額頭,「懷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是奇駿。我們這就送你去醫院。」

宣懷風原本頭偏到一處,這時候似乎吃瞭神藥般,竟然有力氣把頭轉到朝外的一邊,低聲說,「奇駿……奇駿……」

林奇駿立即應道,「我在這,懷風,你別怕,我在這裡。」

「奇駿,」宣懷風輕輕喘息瞭幾下,很細聲的說,「你抱著我,我不要別人抱……」

白雪嵐臉色刷得變瞭,十指勾得像老鷹爪子似的。

林奇駿雖然覺得很傷白雪嵐面子,可現在也不是顧及同學面子的時候,對白雪嵐小聲說瞭一句,「他病沉瞭,說胡話呢。」

一邊說,一邊伸過手把宣懷風接到自己懷裡,低頭說,「別怕,我帶你看醫生去。」

將宣懷風抱進汽車,吩咐司機立即開到濟善醫院去。

白雪嵐站在原地沒上車,看著汽車絕塵而去,眼睛簡直要滴出血來。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