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礪金 第5章

他最近常往白雪嵐房裡去,也不像以前那樣忌憚,舉手在門上敲瞭兩下,發覺門沒鎖,自然地就推門進去。

進門後往裡頭掃瞭一眼,臉不禁一下子微紅瞭。

白雪嵐隻穿著一條黑色長綢褲,上衣全脫瞭,露出半身結實的肌肉。那清宮秘藥已經送瞭來,白雪嵐正坐在床邊,用指甲挑著玉盒子裡的膏藥,手臂反轉過去艱難地往背上抹。

宣懷風一進來,白雪嵐把頭扭過來,看清楚是他,有趣地問:「難得,你竟也會半夜主動來我這裡的。睡不著嗎?」

宣懷風問:「背上怎麼瞭?」

白雪嵐苦笑道:「能怎麼?笨手笨腳蹭的,不值一提。」

宣懷風隔著八、九步,瞧著他裸著半身也自自在在的樣子,心跳無端加快起來,像靈敏的動物嗅到獵人的味道一樣,隱隱覺得有些危險。

但他此來,本來就擔心白雪嵐受瞭自己不知道的傷,如今果然證實瞭,如果掉頭就走,也太過無情瞭。

想瞭想,走到白雪嵐前,隻認真瞧瞭瞧背上。大概被什麼硬物蹭瞭幾塊皮,隱約見到幾絲幹涸的血絲,白雪嵐這陣子都在公館裡,也不知道哪裡弄來背上這些傷,看樣子是今天才擦到的。

宣懷風心裡疑惑,正想問一問,眼睛一掃,又掃到那厚實的肩背上,破皮的地方以外,還有幾道很不堪的指甲抓痕,不由太陽穴突地一跳,羞得脊背都微熱起來。

心忖這麼幹站著,更容易露瞭底細,便裝做平靜地說:「你這樣不方便,讓我來吧。」

指尖挑瞭一點藥膏,大著膽子,往白雪嵐背上輕輕地塗,邊道:「我手沒輕沒重的,弄疼瞭你就說一聲。」

白雪嵐覺得那指腹輕撫過自己脊背,既有藥膏的冰涼,又有宣懷風的體溫,這般冷中帶熱,隻有天上的仙風拂面可比擬瞭。

何況宣懷風又這樣難得的主動體貼。

坐著享受瞭一會,竟又覺得有點不安,擔心這個坐姿不好,宣懷風要側垂著脖子慢慢擦藥,時間久瞭,脖子豈不發酸。

白雪嵐說:「我躺下吧,你坐著,看得清楚點,又不累瞭腳。」

自己便上瞭床趴下。

宣懷風隻好聽他的,在床邊坐下,低著頭照顧他。

反正無事,白雪嵐就把雙手放在枕上,十指合攏,半邊臉擱在上面,扭過脖子,側著臉,細細打量宣懷風。

宣懷風是臨時過來的,裡面穿著一套白棉佈睡衣,肩上虛披著黑緞長衫,襯著雪白的脖子。偏偏睡衣袖子是短的,每探一次手來取藥抹藥,一截雪白的胳膊便從長衫底下探出來,極誘人的黑白分明。

白雪嵐看得一陣心跳,口幹舌燥,直想一把將那玉藕似的手臂抓瞭,在上面咬上幾口,但又擔心會失去此刻脊背上美妙的享受,隻好忍耐下來。

等宣懷風把藥塗好,說要回去,白雪嵐忙從床上下來,說:「都來瞭,也不必急著走。正好叫人送點吃的過來,墊墊腸胃。」

宣懷風問:「這時候還吃什麼東西?」

白雪嵐含著笑說:「我晚餐吃得不多呢,早就餓瞭。你就算不吃,也當陪陪我。」

宣懷風一想。

果然,晚餐白雪嵐是沒吃多少,這事說起來,還有自己的錯在。

便看他一眼,低聲說:「穿上衣服再說吧。」眼睛輕輕別到一旁。

白雪嵐見他對自己露出的上身害羞,心裡更酥癢難熬,隻尋思找個什麼法子把他哄得留下才好,一邊在身上隨便套瞭件綢衣,一邊吩咐外頭聽差。

不一會,聽差敲門進來,打開紅漆大提盒,一碟碟吃的都放在桌上,另還擺上一個青瓷茶壺並兩個杯子。

兩人便圍著桌子坐下吃宵夜。

白雪嵐拿著壺要幫他斟,宣懷風忙用手攔著,說:「晚上喝茶睡不著,我還是喝點白開水就好。」

白雪嵐笑看他一眼,「我是那種叫你半夜喝睡不著的茶的人嗎?這是菊花冰糖水。」

便幫宣懷風斟瞭一杯。

宣杯風拿起來一嘗,果然清清淡淡,很合他的胃口。看著白雪嵐大口大口吃東西,很有東北漢子的豪爽,不禁也有瞭一點食欲,往桌上一瞧,好幾個碟子裡都是鹵牛肉醬蝦等熱葷,除此外,倒有一碟蒸的紅白桂花糕,看起來頗香軟喜人。

既是點心,他也不拿筷子,兩個指尖伸過去,輕輕巧巧地夾瞭一塊,放在唇邊慢慢地咬。

那一時,顏色真是極美。

嫩白的指尖,捏著紅白軟潤的桂花糕,唇是素雅的淡紅,牙齒潔白,偶爾因為糕粉沾到嘴角而探出來的舌頭,又是另一種無辜誘人的殷紅。

再加上臉龐上一抹很享受的頰紅,便登峰造極,天底下無詞可形容瞭。

白雪嵐看得眸子都定住瞭,魂魄蕩漾起來,卻又不能就這麼丟下筷子直勾勾盯著大飽眼福,那樣肯定讓宣懷風尷尬的,說不定就停下不再吃瞭。

為瞭多欣賞一刻,他便一邊滿心滿意地偷窺著,一邊裝出不在意,慢條斯理吃桌子上的熱葷,和宣懷風聊閑話,見宣懷風杯子空瞭,幫他又斟上菊花冰糖水。

宣懷風上瞭當,放松下來,一邊聽白雪嵐天南地北地說那些聽回來的軼聞,一邊捏那碟子裡的桂花糕。

後來一看,才驚訝地說:「哎呀,我怎麼把一碟子都吃完瞭?」

白雪嵐說:「原來你愛這個,叫聽差再取一碟子過來吧。」

宣懷風說:「不用,這是聽你說的聽入迷瞭,才不知不覺都吃瞭。本來,晚上不該這麼亂吃東西。」

白雪嵐說:「真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這麼多的講究。」

宣懷風說:「飲食習慣健康一點,就叫嬌生慣養嗎?天晚瞭,我該回房瞭。」

白雪嵐走到門邊,雙臂從後面繞過去,抓著他的兩隻手,低聲說:「這麼晚瞭,何必走過來走過去的,當心過橋的時候掉水裡。」

宣懷風對他這舉動,雖覺驚心動魄,卻又似在意料之中,勉強鎮定地說:「別胡鬧瞭,請你放手。」

白雪嵐輕輕笑瞭一聲,咬住他的耳朵,說:「今晚睡我這裡。」

宣懷風臉便紅透瞭,搖瞭搖頭,默默去掰白雪嵐抓住自己的手。

白雪嵐頓時明白瞭,他這一次,是羞赧多於憤怒的,反而顯得大有情意,便再也不客氣,把宣懷風抱瞭,翻過來扛在肩上,大步往床上走。

宣懷風急瞭,拿拳頭去捶,叫著說:「你做什麼?放下,你放下!」

白雪嵐腳步不停,嘴裡就叫疼,「輕點,哎呀,好疼。」

宣懷風一看,自己一忙亂,拳頭都砸他背上去瞭,那裡正是傷處,怪不得他叫疼,隻好縮瞭手。腦子還沒轉過來,人已經被放到床上。

脊背挨著柔軟的床單,神經瞬間繃緊起來。

白雪嵐長長的指頭捏起他的下巴,先是試探著親瞭親,接下來就不那麼紳士瞭,舌頭撬開牙關,很激烈地伸到裡面亂翻亂攪。

宣懷風被他牢牢梏在床上,吻得氣息凌亂,又不好意思再用指甲抓他的背。

真是!這時候怎麼還知道不好意思這四個字呢?

他肺裡空氣減少,胸腔一陣陣發疼,腦子一陣陣發暈,連兩手力氣也弱瞭,勉強扳著白雪嵐的肩頭,把脖子盡量往後仰著,但白雪嵐個子高大,又那樣的姿勢,無論如何是躲不開的,唇舌很放肆的,親親密密瞭一番。

白雪嵐好不容易放開,宣懷風立即身子一蜷,整個球似的縮起來。

白雪嵐好氣又好笑,打趣說:「你這樣扮作挨凍的小貓嗎?我更要憐愛你瞭。」伸手去搗騰他。

宣懷風說:「別鬧,我不舒服。」

白雪嵐說:「別哄我瞭,這種時候,你哪次是真的不舒服?」

宣懷風皺著眉搖頭,「真的不舒服起來瞭。」

白雪嵐見他擰著細眉,臉色似乎真的不好,微吃瞭一驚,忙問:「哪裡不舒服瞭?」用手撫著他的背,又要探他的額頭。

「胃裡怪難受的。」宣懷風用手擋瞭他,責怪地瞅他一眼,「你這動不動把人扛肩上的習慣,真是很要不得。」

白雪嵐見他捂著胃,也懊惱自己一時忘情,沒顧著他剛吃過東西,八成肩骨頂到胃上瞭,苦笑著說:「我真心向你請罪瞭。」

自己坐上床,把宣懷風扶起來,半挨在自己身上。

宣懷風有些難堪,不肯和他貼著。

白雪嵐一把按住瞭,打量著他,露著潔白的牙齒,微微一笑,「我最見不得你和我扭扭歪歪的,你一扭,我可要忍不住瞭。」

他這話雖然是威脅,卻有五分是大實話。

宣懷風和他相處久瞭,也知道他的脾氣,越倔強越要硬來的,隻好把脊背挨著他心口,緩緩地呼吸。

白雪嵐總算舒舒服服摟住瞭他,卻沒消停多久,不一會,就把手探到睡衣下擺。

宣懷風警惕地問:「做什麼?」

白雪嵐說:「幫你揉揉。」

宣懷風說:「不必瞭罷。」

白雪嵐便露出不滿的表情,「我都當柳下惠瞭,你還要這樣拒人於千裡嗎?」含住他的耳垂,氣憤地咬瞭一口。咬瞭後,舌頭又繞著咬過的地方,蛇一樣熱熱地打著圈掃舔。

宣懷風被他弄得一陣呼吸無力,顫著氣說:「別鬧瞭,我胃裡正難受。」

白雪嵐趁機說:「那讓我幫你揉揉吧。」

見宣懷風不作聲,把手鉆進睡衣底下,滑過軟膩的肌膚,掌心落到胃的位置。

他也不敢太亂來,擔心著把宣懷風折騰出病來,摸睡著的貓背似的,輕輕來回撫著。

宣懷風覺著掌心裡熱熱的,貼在皮膚上,倒挺愜意,起初還擔心他得寸進尺,後來看他沒別的動作,逐漸放下心來,頭也往後,靠到白雪嵐肩上歇著。

白雪嵐低聲說:「這都是我的不是,還怪道你說這麼晚不該吃東西。」

宣懷風說:「未必就是那碟桂花糕。我想瞭想,倒可能是晚餐的蝦和螃蟹,那玩意兒很辣,我一時貪嘴,竟然吃瞭不少。螃蟹就是個容易積胃的東西。」

白雪嵐說:「那也是我的錯。」

宣懷風奇道:「我自個兒愛吃的,你有什麼錯處瞭?」

白雪嵐說:「你是我白雪嵐的人,但凡你有一點不妥,都是我的錯。」

宣懷風聽瞭這個,也不知怎麼想的,半晌沒說話。

末瞭,淡淡地說:「你這人,真是太自大瞭。」

不再和白雪嵐說話,閉瞭眼睛,自管自地歇息。

有白雪嵐細細照拂著,胃疼不多時漸漸消瞭,那掌心仍熱熱覆在上面,很舒服的。

窗外晚風徐來,後背靠著白雪嵐的身子,又有白雪嵐用手臂輕摟著,暖暖的,也很舒服。

不知過瞭多久,隻聽見白雪嵐在耳邊輕輕說:「睡著瞭嗎?胃疼好一點沒有?」

宣懷風已睡意朦朧,腦子裡漿糊一般,微動著唇喃喃:「你抱著我就好……」

略動動身子,尋個更舒服的姿勢,昏沉睡去瞭。

次日起來,宣懷風發覺自己在白雪嵐懷裡竟窩瞭一夜,又驚又愧。

白雪嵐看他臉皮薄分上,沒把昨晚他睡得懵懂時的癡話告訴他,隻笑著說:「可憐我也是病號,為你苦熬瞭一個晚上,又不敢放你下來,怕把你吵醒瞭,又不敢閉眼,怕睡著不小心一松手,把你掉地上瞭。」

宣懷風更困窘不堪,想起今天和謝才復有約,悶著頭趕去換瞭衣裳。

到瞭大門外,白雪嵐早叫人準備好瞭三輛汽車,宋壬一身軍裝,腰裡掛著盒子槍,背上還背著一桿長槍,威風凜凜地帶著七、八個護兵在等著。

宣懷風一見,就不免皺瞭皺眉,說:「這樣,也太招搖瞭吧。」

宋壬笑起來,嗓門大大的說:「您當的可是海關總長的副官,這點子派頭算什麼?告訴您,我們白司令在山東那派頭才真叫大呢。出門不但有汽車,還有馬隊的。反正總長放瞭話,現在外頭亂,以後護兵不上十個,汽車不上三輛,都不許您出門。」

現在外頭亂,這個宣懷風是知道的。

白雪嵐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

宣懷風想想,也不再計較,坐上中間那輛汽車,和司機說瞭個地址。當即一前一後兩輛汽車護衛著,頗引人註目地開上大馬路瞭。

謝才復昨晚接到白公館來人通知,說今天宣副官會過來,故特意請同事幫他到學校告一天假,預備地等宣懷風來。

聽見門外汽車喇叭響,一迎出來,居然入眼就是三輛汽車上殺氣騰騰的護兵,比上次見宣懷風時更甚,不禁唬瞭一跳。

宣懷風隻好和他解釋瞭兩句,又提起換房子的事。

謝才復搖手道:「不敢,不敢,借這許多錢已經夠麻煩你瞭,怎麼還要你來幫我們張羅房子?」

宣懷風說:「我特意為你走這一趟的,你不要和我客氣。」

再三勸瞭謝才復,叫他把小蓉兒也帶上汽車,一道去看白雪嵐說的那房子。

到瞭小院子門外,走進去一看,一切日常傢具皆備,玻璃窗戶幹幹凈凈,桌上地上一塵不染,連宣懷風也暗暗驚詫,昨天不是說一直丟空著沒人住的嗎?哪裡這麼幹凈爽朗起來?

略一想,就知道白雪嵐趁夜叫人佈置的瞭。

不由又多生受他這一份人情。

問謝才復如何,謝才復哪裡還有絲毫意見,隻一個勁慚愧,說:「我們父女,實在當不起。」

宣懷風說:「這和你們現住的那處差不多,比起來就是幹凈一點罷瞭。但這幹凈二字卻很重要,不光為你,也為小蓉兒。那麼小一個女孩子,比不得大人,住在那種地方,細菌多,人也容易生病。」

這話正說到謝才復心坎上,當父親的自然心疼女兒。

看著小蓉兒在小院子裡東看西看,十分歡喜的模樣,便不再異議,改說要請宣懷風吃飯答謝。

宣懷風知道他囊中羞澀,笑著說:「這頓答謝飯我是一定要叨擾的,不過,我們做過同事的,難道不知道教員的薪水什麼時候發嗎?現在不是時候,等你薪水到手瞭,我到你這裡來,你也該有一、兩道拿得出手的好菜讓我嘗嘗吧。」

他本想辦好房子的事就去年宅看姐姐,轉頭一看小蓉兒,細細瘦瘦的,小臉蛋沒多少血色,顯然營養不夠,又想起她沒瞭母親。

心下可憐。

想這孩子常常吃苦,孩童的樂趣不外是有個玩具,或吃點好吃的,今日有這機會,該讓她高興一下才是。

便不提去看姐姐的事,和謝才復說:「為房子弄瞭一個上午,我肚子早餓瞭。我今日做東道,請你和小蓉兒,賞不賞臉?」

堅持把他們父女都請上汽車。

司機問要去哪。

宣懷風心忖,尋常地方,他們也許也能去,隻有消費高的地方難進,倒不如帶他們嘗試一下。可西餐規矩多,東西味道又平常,要挑一傢高級的中國式酒樓才好。

宣懷風對司機說:「有什麼地方吃京菜的,要高級而美味的,你帶我們去吧。」

司機聽瞭,一踩油門,把他們送瞭一段路。

出瞭車門,一抬頭,宣懷風才知道是到瞭京華樓。

這館子名氣極大,據說廚子都是宮裡出來的,從前當的是禦廚,專給老佛爺做菜,名頭極大,味道又好,富人都愛來。牌價自然也貴得驚人。

大概最近上館子的洋人多瞭,站在門口服裝整齊的幾個跑堂的,竟有一個是印度人,頭上盤著一個又大又厚的包袱,膚色鼻眼和中國人都不同。小蓉兒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謝才復一看那排場,也怯瞭膽,低聲說:「宣先生,我們另選一傢吧。」

宣懷風自從當瞭副官,並不大出門,出門吃的也多是西菜,這裡是一次也沒來瞭。倒很有趣地看瞭兩眼,雖然知道這裡貴,但一則並不缺錢,二則看小蓉兒神色,對這裡很是好奇的,小臉上興致勃勃,倒有瞭一絲孩童可愛的顏色。

便不肯另選,說:「別傢未必就比這傢好,就這一傢吧。」

領頭走進去。

跑堂的見他們三輛汽車過來,又許多護兵圍著,都不敢怠慢,趕緊把他們領到樓上一個大包廂裡。

宋壬還嫌吵,要再找一個清靜的。

跑堂的呵腰笑著說:「軍大爺,您瞧這吃飯時分,樓子裡生意最旺的,幸虧您來得巧,這包廂還是有人訂瞭又臨時退的。不然,斷不會有包廂的,連樓下大廳裡都找不著位子呢。」

宋壬叫個護兵上下走瞭一圈,果然生意好,到處坐滿瞭,隻好作罷。

幸好這裡包廂還頗大,宣懷風在包廂裡開瞭兩桌,一桌小的,他和謝才復父女坐瞭,另一桌大的,就叫宋壬帶著幾個護兵坐下吃。

菜牌送上來,宣懷風掃一眼,多半是外面難見的菜式,都想讓謝才復父女嘗嘗,便挑著名貴的點瞭五、六個。

謝才復阻瞭又阻,說:「才三個人,吃不完的。你這樣做東道,我們做客人的怎麼心安?」

宣懷風隻好從六個菜裡劃掉一個。

這京華樓雖然價錢高,卻真的很不錯,點完菜,跑堂先送瞭兩碟冷菜來,請他們邊吃邊等。不到一會,熱菜就送上來。

一嘗,味道果然非常好,烤鴨子皮香而不膩。

小蓉兒開始還有些拘束,後來膽子大瞭,吃得十分酣暢。

宣懷風略吃一口,邊和謝才復閑談舊校裡的新聞。

正聊著,隔壁一直鬧鬧的聲音忽然拉高起來,傳來一陣起哄,還有男人們肆無忌憚談笑的聲兒。兩人不由停瞭停,一同看向右邊。吃中國菜的地方和吃西菜的地方不同,總是比較熱鬧的,而且隔著包廂的墻板,似乎又是木板,隔不瞭多少聲音。

宋壬走過來問:「宣副官,要不,我過去叫他們安靜點?」

宣懷風搖頭說:「算瞭,何必掃別人的興?興許一會就消停瞭。」

果然,過瞭一會,隔壁包廂裡靜瞭下來。

宣懷風一笑,又和謝才復接著話頭聊。不料才說瞭一、兩句,就聽見隔壁又響起來瞭,隻不是鬧的,竟是極好聽的曲調。

唱道:「西施女生長在苧蘿村裡,難得有開懷事常鎖雙眉……」

宣懷風一愣,這不是《西施》裡的唱詞嗎?那嗓門又很熟,似乎是白雲飛的腔調。

再仔細一聽。

可不是!正是白雲飛的聲兒!

宣懷風這就知道,白雲飛多半是在陪飯局,也真巧,就恰好撞在他吃飯地方的隔壁。想起上次把白雲飛打發走的事,心裡還有點內疚,思忖等一下飯局瞭瞭,是否要趁這機會和白雲飛說上幾句。

正想著,忽然聽見隔壁匡當一聲,不知誰砸瞭什麼東西到地上,唬得正吃飯的小蓉兒筷子一縮。

白雲飛唱的曲兒也當即斷瞭。

一把粗粗的男聲罵起來:「你傢富貴的!唱的什麼鬼玩意兒?」

宣懷風暗暗詫異,怎麼這聲音聽起來,也依稀有些印象?

隻不過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隔壁那個男人,大概有人在他身邊低聲和他說瞭戲名,不一會,便又呸瞭一聲,「你娘的!你是西施,本司令豈不是那個倒瞭八輩子楣的夫差?老子剛到這地頭,叫你過來陪陪小酒,你就存心給老子找晦氣是不是?」

隻聽見白雲飛忍著氣說:「是我不周到,司令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見怪。」

眾人也附和瞭幾句,也有勸那司令另點曲子的。

那司令嘿嘿笑道:「那些斯文的曲子不好懂,本司令就愛聽個俗的。嗯,你唱個《我將這鈕扣兒松》吧。」

這名兒,一聽就知是青樓裡姑娘們唱的淫曲瞭。

一說出來,周圍一陣瞧好戲似的哄笑,偶爾夾著女子嬌聲在啐:「司令好壞,您要他一個男人鈕扣兒松,我們姊妹們又怎麼辦呢?」

白雲飛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聲音也微微顫瞭,「司令,您別見怪,小的是唱戲的,隻會定下的這幾個本子,別的曲子,並不會唱。」

「那就學啊。小銀鈴,你不是最會唱樓子裡的曲兒嗎?來,你教這名角一把子。」

白雲飛說:「這會兒學,來不及的,小的本來就愚笨。況且,飯後小的還另約瞭人……」

話未說完,就聽見巴掌著肉,「啪」的一響!

宣懷風正豎著耳朵聽動靜,聽見那一耳光,心也猛地一蹦。

那司令惡狠狠地說:「你娘的!給臉不要臉!不耐煩招呼老子是不是?飯後約瞭人?你約瞭誰?說!本司令把他蛋黃掐出來!」

宣懷風眼眸沉下來,朝謝才復打個手勢,要他和小蓉兒待在原處,自己站起來,領著宋壬和幾個護兵就出來,到瞭隔壁包廂門口,直接推門進去。

裡面坐瞭滿滿一屋人,有男有女,男人有的穿軍裝,有的穿短褂,都一副普通人不敢招惹的悍相,女的似乎都是妓女,一個個穿著艷麗,塗脂抹粉,有四、五個都圍著中間一個光頭吊眼的男人。

白雲飛站在桌邊,垂著臉,木頭人似的發僵。

煙味、脂粉味、酒味、熱葷菜味混在一起,令人眉頭大皺。

那當司令的也帶瞭護兵,七、八個人站在四周,忽然見有人推門進來,以為是司令的朋友,原來還不怎麼理論,後來發現宣懷風身後跟著幾個帶槍的,頓時緊張起來,刷地舉起長槍,都對準門口,吼著問:「誰?通報姓名!」

宣懷風這邊,頓時也把長槍對上瞭。宋壬把瞭匣子槍,在宣懷風身邊一站,冷喝一聲:「別亂來!我們是海關總署的!」

偌大包廂,猛地安靜下來。

片刻,那光頭司令冷笑起來,「又是海關總署?屁!本司令在這吃飯喝酒,幹你海關總署屌事!幹你娘的!」

宋壬見他站起來,匣子槍往上端瞭端。

宣懷風唯恐真鬧出槍戰,一抬手壓住槍口,「不許莽撞。這裡都是熟人。」

轉過頭,對那司令說:「展叔叔,你還認得我嗎?許久不見,你已經是司令瞭。」

怪不得剛才在隔壁的時候就覺得這聲音熟,他見瞭面,才想起來,這人是他父親當年的一個師長,姓展的。

現在多半是父親死後,把軍隊自己接管瞭,便從師長升成瞭司令。

展司令聽他這樣一叫,也是一呆,上下打量瞭宣懷風一番,才認出來,「小少爺,原來是你啊。沒想到宣司令死瞭,你倒抖起來瞭。哈,喝過洋墨水就是不同,混到海關總署去瞭。你現在當的什麼大官?」

宣懷風謙道:「並沒有當大官的本事。在海關總長底下當副官,給他跑跑腿罷瞭。」

展司令嗤笑,「那也很有出息瞭。」

說完,對周圍緊張兮兮的護兵打個手勢,「放下槍,瞎瞭你們的狗眼,連宣司令的少爺都不認得瞭?放槍。」

宋壬見對方放下槍,就叫自己這邊也放下槍,自己也把匣子槍掛回去。

卻仍站在宣懷風身邊寸步不離。

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姑娘們松瞭一口氣,氣氛這才活絡一點。

展司令不再站著,大模大樣地坐回位子上,問宣懷風:「小少爺,你們海關總署消息很靈通啊。我才剛到,你就找上來瞭。有什麼事嗎?」

宣懷風看看白雲飛,還硬在當場不敢動彈,微笑道說:「我原不知道的,來這裡,也並不為什麼公務。隻不過這位白老板,和我約瞭吃飯後見面的,我飯已經吃完瞭,還不見他,又聽說他在京華樓這裡陪客,怕他耽擱時間,所以過來問問。要是展叔叔不見怪,我想先帶他去赴約瞭。」

「這有什麼?」展司令正眼也不瞧白雲飛一眼,大方地擺擺手,「這傢夥連一首曲子都不會唱,中看不中用的。你帶走就是瞭。」

宣懷風想不到他這麼好商量,忙說:「如此就多謝瞭。」

招手要白雲飛過來,正要帶他出門,席上一人忽然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叫瞭一聲:「二哥。」

宣懷風一愣,仔細一看,居然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宣懷抿,驚訝地問:「三弟,怎麼是你?二娘也來瞭嗎?」

宣懷抿笑嘻嘻說:「娘還在廣東,她把錢拿去開絲綢鋪,起瞭一場火,虧得連老房子都賣瞭。」把手往席上一指,「我現在也不讀書瞭,跟著展軍長混飯吃。二哥,你看,你當副官,我也當副官瞭,竟是同一個職位。」

宣懷風不禁奇怪,剛剛還說司令的,怎麼又變成軍長瞭。

順著三弟指頭一看,才知道他指的並不是光頭,而是坐在光頭旁一個身著軍官服裝的男人,腰裡束一條皮帶,皮帶頭銀光閃閃,很威武神氣。

人也頗年輕健壯。

隻是英氣中帶瞭一絲無禮的傲慢,目光又非常犀利。

宣懷抿見他看著那人,就問:「這位展軍長,二哥還記得嗎?他是展司令的親侄兒,從前當過一陣子爸爸的護兵,為人很能幹的。」

父親當司令那會兒,身邊護兵很多,人又總換來換去,宣懷風實在記不住這許多人,嗯瞭一聲,敷衍著朝他點點頭。

展露昭卻一直在註意他的,見他朝自己點頭,也朝他一頷首,唇角往上一揚,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打量。

那目光毫不掩飾地虎視眈眈,讓宣懷風大感不自在,轉過頭問弟弟:「你真的不讀書瞭嗎?若是因為二娘沒瞭錢,我這裡有工資的,雖然不多,供你讀書還是可以的。」

宣懷抿說:「我最煩讀書的,還是當副官好。」

因為不是一個娘,他們兄弟關系向來不親密,宣懷抿既然這樣決定,宣懷風也隻好隨他,問宋壬要一張白紙,掏出筆,把自己地址寫瞭,遞給宣懷抿,說:「有事來這找我吧。」

不欲久留,和展司令打聲招呼告辭,就帶著白雲飛一道出來瞭。

宣懷風先請白雲飛到汽車上等他,自己回瞭包廂。

恰好謝才復和小蓉兒已經吃得大飽,桌上還剩好些菜。

宣懷風把帳結瞭,又叫跑堂的來把剩下的菜好好包上幾包,都交給謝才復,和他說:「我還有事,就不陪你瞭。我幫你叫一輛黃包車來,你和小蓉兒先回去吧。房子那邊已經收拾好瞭,你隨時住過來就好。」

吩咐一個護兵去叫一輛小黃包車。

和謝才復道別,又抱起小蓉兒,親瞭親,才下樓來。

到瞭汽車上,就見到白雲飛坐在裡面垂著頭。

宣懷風看他臉頰上紅紅的幾道指痕,估計是被展司令打的,堂堂男兒受這樣的邋遢氣,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嘆瞭一口氣,「這樣粗魯的客人,你以後盡量避開吧。這些帶兵的人,脾氣都是頂壞的。」

白雲飛苦笑著說:「我是一個熟客約過來的,原並不知道要招待這樣的軍老爺。我也不是傻子,早知道是這樣帶兵帶槍的人,早就推搪去瞭。」

宣懷風問:「哪個熟客,這樣也不打個招呼,倒讓你挨瞭打。」

白雲飛欲言又止,最後,看他一眼,搖搖頭,「我的客人,說瞭你也不認識。再說,他該也不是存心的。」

頓瞭頓,低聲說:「多謝你,為我解瞭圍。」

宣懷風聽他道謝,不禁為他感到淒涼,嘆氣說:「我該早點過去的,一猶豫,就讓你挨瞭人傢的打。你現在去哪呢?我送你回傢吧。」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