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璀璨 第2章

眾人一陣談笑,宣懷風覺得歐陽倩滴溜溜的目光總往自己身上轉,但另一方面,又想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現在大談解放的時髦女子,看男人的目光總是比男人還大方一點。

這樣坐著,總不太自在。

趁著一個話空兒,宣懷風便問,「幾位都賞過荷花瞭嗎?」

承平答他,「總在這裡說話,吃瞭你許多好茶好點心,哪還有賞花的工夫。唉呦,那可是今晚的主題,可不要空辜負瞭,我們這就動身吧。」說著站起來。

大傢便都一起起座。

歐陽倩問,「宣副官不一道去嗎?」

宣懷風因為這些都是他請的朋友,不一起去不好,笑道,「我當然應該陪客。」

一起走出小廂房,恰好低頭一看,透過走廊上的雕花扶手,卻看見樓下賓客光鮮打扮中,一人穿著一襲皂色袍子,雖然站在一處角落,卻極是出眾。

原來白雲飛已經到瞭。

宣懷風站住腳,和其他人說,「對不住,我請的另一個客也到瞭,等我先下去招呼一下,再過來奉陪,如何?」

謝才復說,「你就去吧。我們都是熟人,這麼多禮數幹什麼?」

歐陽倩問,「是哪一位朋友?必定是位年輕才俊。」

宣懷風當著這些人的面,倒不好直言是白雲飛,白雲飛是有名的紅角,怕黃萬山這些愛起哄的年輕人聽瞭他的名字,說不定要鬧著請過來見見。

萬一說瞭些冒失的話,倒讓白雲飛難受。

因為從前的一些事,其實宣懷風心裡,倒對白雲飛越來越抱有好感。自然,這好感之中,也隱隱有著一分同情。

他就隻笑瞭笑,「隻是一位尋常朋友,我這就去吧。」

和眾人分手,便往另一頭的接著底下一樓的旋轉木梯去。

剛走到一半,忽然聽見有人叫,「懷風!」

他抬頭一看,林奇駿正站在他剛才站過的二樓走廊那,往扶手這探出小半邊身子對他招手。

林奇駿踏著打得亮澄澄的皮靴,快步下到樓梯這邊來,見著宣懷風,就很親密地握住他的手瞭,說,「你到哪去瞭?雪嵐說你去瞭荷花池,我白找瞭半天,原來在這裡。你的傷全好瞭?傷口還疼不疼?這幾天胃口好不好?都吃些什麼?我那裡進瞭一批西洋參,拇指粗的一根,明天送幾根過來,你叫廚房做湯給你喝吧。」

一口氣說瞭許多,語氣極是溫柔。

宣懷風倒被他問得不好意思起來,微笑道,「全好瞭,多謝關心。西洋參卻不敢拜領,我這裡還有幾根。」

一邊說,一邊慢慢把手從他掌心裡抽。

林奇駿見他抽手,便把眼光一抬,似笑非笑地註視著他,又像有那麼一點傷感。

宣懷風心裡暗暗一嘆,便也直對著他的目光,那一幕,在外人看來,兩人就如彼此深情凝視一樣。

但宣懷風的手,還是不猶豫地抽瞭出來。

林奇駿掌心空握著,隻覺得餘溫猶在,苦笑著問,「你這是鐵瞭心要和我決裂瞭?」

宣懷風沉默片刻,低聲說,「我們兩人,從來就沒在一起,又怎麼會有決裂這一說?」

林奇駿臉上不知哪一根神經,驀地一抽,現出一個極陌生的面目。宣懷風吃瞭一驚,仔細一看,林奇駿卻在笑,那笑容越發苦澀瞭,一邊笑著,嘴裡又發出一聲長嘆。

這時候,兩人一直矗在樓梯中央,已經引起客廳裡不少人好奇地目光掃過,宣懷風眼一垂,看見白雲飛也正抬頭瞅著他們,唇角帶著一抹瞭然的微笑,忙對林奇駿說,「白雲飛來瞭,你們也是熟人,下去大傢見一見吧。」

林奇駿卻擺瞭擺手,喃喃道,「你去吧,我沒有心思見別人瞭。我這就走。」

宣懷風心下黯然,嘴唇動瞭動。

這欲語未語之間,林奇駿已經越過他的肩膀,直直往樓梯下走瞭。

宣懷風追著他的身影看,他果然沒有停留,從客廳中穿過賓客,往大門方向那頭去瞭。

宣懷風發瞭一會怔,想起過去那情癡暗戀,心裡很有一股難過,但一想起白雪嵐,又覺得人生充滿色彩,將來必有很多好玩精彩的事,何須為瞭這麼一點過往難受?

他淡淡一笑,便振作起來,瀟灑坦蕩地舉步往下走。

白雲飛已經在樓梯另一頭等著瞭,見他下來,伸出手和他握瞭握,目光轉往剛才林奇駿離開的方向,問,「你和奇駿吵架瞭嗎?他像是很不高興。」

宣懷風說,「沒什麼。就算是朋友,有時候也難免話不投機。」

白雲飛很識趣,隻抿瞭抿唇,就沒有往下提瞭,隻說,「多謝你下我一張請帖。下一回,讓我做個東道,也還你一次人情。」

宣懷風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白雲飛不禁露出一絲另有深意的微笑,說,「我早來瞭,不過你正和白總長忙著公務,聽說是海關總署的正經大事,我區區一個小客,怎麼敢驚擾?所以,我自己到荷花池那邊逛瞭一圈,荷花開得很好,可我最愛的是擺著一溜過的幾十盆芍藥,真真漂亮。另有兩棵廣玉蘭,也極可愛,風一吹,花瓣落瞭我一身。」

宣懷風道,「你真是詩情畫意的人。到這時候,廣玉蘭已經開到花敗瞭,公館裡這兩棵還算開遲的,花一敗就留不住,就是沒有一絲風,花瓣也是簌簌往下掉。」

白雲飛笑道,「倒也是,殘花敗柳,最是無趣。」

宣懷風一怔,知道自己說錯瞭話,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白雲飛又呵呵一笑,說,「宣副官,和你開個玩笑,你別惱。我知道,你是正經人,不愛說玩笑話。」

又問,「怎麼不見年太太?」

宣懷風臉上有些不自然。

自從出院後,他和宣代雲隻在電話裡聯系,面都很少見,這次賞荷會,也沒有下帖子。捫心自問,就是為瞭宣代雲對白雪嵐有意見。

怕和姐姐面對面,又提起辭職的事情來。

應瞭她又不行,違逆她又不好。

宣懷風說,「姐姐身子不方便,不敢請她出門,要是不小心碰到哪裡,姐夫可不會放過我。」

白雲飛說,「原來這樣,你真心細。我也奇怪,今天早上去年宅,怎麼就沒聽見年太太說起這賞荷會。」

宣懷風詫道,「你今天去我姐姐那瞭?」

白雲飛說,「常去的,令姐請我定時過去給她教戲呢。不過現在她這個樣子,我也不敢教唱什麼,怕她傷瞭氣,隻是她要聽什麼,我就唱什麼吧。她很愛聽我的《西施》。她很記掛你,嘴裡總提著你,還說如果見到你,要和你說,常常去看看她。」

宣懷風聽得非常內疚,後悔這些天都沒有去看姐姐,讓她掛心,忙道,「請你和她說一聲,隻要能請到假,或明日,或後日,我一定去看她的。」

白雲飛好笑道,「你們這姐弟倆,打隔空戰嗎?公館裡都有電話,就不能說一聲。她讓我給你帶話,你又讓我給她帶話。」

宣懷風失笑道,「果然,我糊塗瞭。不麻煩你,我自己打電話去約。」

白雲飛說,「年太太知道瞭,一定很高興。」一邊說,一邊眼睛越過宣懷風肩膀,隻往宣懷風身後瞥。

宣懷風一轉身,原來白雪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站在他身後瞭。

白雪嵐問,「在說什麼,這麼高興?」

宣懷風問,「我明天要去探望姐姐,你準不準假?」

白雪嵐說,「當然準。不許你宣副官的假,我這個海關總長還想不想當瞭?我不怕你造我的反嗎?」

宣懷風見他當著白雲飛的面,玩笑開得如此露骨,大感吃不消,轉頭去看白雲飛。

白雲飛卻裝作和來客中的熟人打招呼,把臉別到一邊去瞭。

白雪嵐是個忙人,和宣懷風說笑幾句,又被別的客人請過去,不得不應酬,隻得依依不舍地抽身走瞭。

他一走,白雲飛才轉回頭來,看宣懷風望著他,似乎在躊躇這樣丟下他是否合適,解人地笑道,「你忙你的。我荷花也賞瞭,美食也品嘗過瞭,該回去瞭。這個鐘點。」

習慣性地翻手,往腕表上瞅瞭一眼,卻又立即想起什麼似的,把手垂瞭下去。

宣懷風一瞥間,已經瞧見他手腕上是空的,隻肌膚上淡淡一圈印子,那是常戴手表的人脫下手表後常顯出來的。

再一瞧白雲飛臉上,竟有一抹微微的淡紅。

宣懷風便明白瞭兩三分,走前一步,說,「你要回去瞭嗎?我送送你。這麼晚瞭,外面又亂,別叫黃包車,讓司機送你吧。」

說著,陪著白雲飛從客廳出來,朝著大門那頭去。

過瞭大半個前院,把燈紅酒綠的喧鬧都丟在身後,夜的靜謐包圍瞭默默走路的兩人。

宣懷風放慢瞭腳步,緩緩地問,「那手表,又是令舅的所為嗎?」

白雲飛說,「別錯怪他。這次是我自己,一個熟人新送的,因為傢裡有些急用,我想著先押幾天緩一緩。」

說完,捂著嘴,連連咳嗽起來。

宣懷風關切起來,「你病瞭嗎?」

白雲飛咳完瞭,掏出一條白手帕拭瞭一下,搖搖頭,低聲說,「不礙事。我打算再養幾天就登臺,天津那頭新來瞭幾個不錯的角,聽說天音園的經理打算簽。不唱,人傢不會幫我留著空臺子。再說,總要掙那每月包銀。」

宣懷風聽他這樣說,心裡不免覺得慘淡。

想起白雲飛也是富貴出生,一失瞭父母,便淒慘到這境地,不免聯想到自己當日,被二娘搶瞭傢產,流落到北京來,又受姐夫的羞辱,然而自己又比白雲飛好一些,沒有吸毒薄情的舅舅舅母,還遇上瞭白雪嵐……

想著想著,就停瞭腳步,站在晚風中。

白雲飛反而笑瞭,「別做這副感慨的模樣。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唱戲的也和別的行當一樣,不登臺就拿不到薪水,並沒有不平等之處。何以如此,反而顯得我似乎需要同情瞭。」

宣懷風蹙眉道,「你說什麼同情不同情的,我就不好開口說什麼瞭。我知道,白雪嵐心裡,總當你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該有朋友之義,你有什麼為難的事,或者傢裡有急用,或者要看病,不應不和我們說。難道你和當鋪的老板,反而比和我們更有交情?」

白雲飛一怔。

他從來不知道宣懷風也如此有說話的才能。

而說的話,不但合理,也十分情摯感人,字字都敲在他心坎上。

感觸一起,眼眶便有些濕潤瞭。

隻是唱戲的人,不怕掉那些戲裡戲外的假眼淚,卻最怕在人前掉真眼淚。他眼眶一熱,趕緊就忍住瞭,扯著薄唇笑道,「白總長心裡,當我是朋友。但你心裡,又怎樣呢?我怕是高攀不上。」

宣懷風正容,「那你覺得我心裡怎樣?我無緣無故,敷衍你做什麼?」

白雲飛聽瞭,不再笑瞭,垂下眼,默默無話。

宣懷風便也默然。

兩人又繼續往前走,到瞭門房那,宣懷風和聽差吩咐瞭叫司機送白雲飛回傢。今晚公館辦晚會,司機和橋車都是隨時預備著送人的,一聽宣懷風叫,立即就來瞭,停在大門外等著。

白雲飛臨上車瞭,才對著宣懷風低聲說,「你的關心,我很感激。別的多餘的話,我也就不說瞭。」

抓住宣懷風的手,緊緊地握瞭握,上車去瞭。

宣懷風送瞭白雲飛,長嘆一聲,轉回來客廳,剛好又碰上黃萬山他們一群人,一邊走著,一邊談笑得很快活。

宣懷風問,「賞過荷花瞭?」

黃萬山說,「多謝,多謝,真是好花。社會名流衣香鬢影,迷人夜色花魂樹魄,都足以寫一篇稿子投給報社瞭。我們吃飽喝足,不該繼續打擾,正打算找你告辭呢。過幾日再約你出來會會,有沒有空?」

宣懷風說,「這麼早就走嗎?」

黃萬山道,「還早?你看看什麼鐘點瞭?尤其是才復,一向是早睡的人,明天還要教學生呢。不過我看裡頭那些大官們,倒是很習慣通宵達旦狂歡。我看見後院裡開著一桌麻將,幾個太太姨太太模樣的人坐在那,小荷包裡鈔票都是五元十元一張地往外掏,好熱鬧。我們一個月的薪水也不夠他們打半圈的。」

謝才復說,「你少批評兩句吧,裡面那些也是人傢請來的客人,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黃萬山說,「對極,對極。等我們出去再批評,免得讓人在墻角偷聽瞭。」

宣懷風忍不住笑道,「萬山,你當瞭記者,嘴巴更不饒人。小心秘密警察抓瞭你去。」

黃萬山便誇張地捂住嘴巴,做瞭個俏皮的鬼臉。

夜已沉瞭,他們要走,宣懷風也不多挽留,親自送瞭他們出大門,問他們要不要車送。

承平擺手說,「不用,不用。晚風這麼好,我們幾個一道走著回去,更舒服。懷風,你現在是大人物瞭。今晚承蒙招待,下回吃小館子,我來做個東道,你可不要嫌棄不來。」

幾人在月色下興高采烈,背影漸去漸遠瞭。

宣懷風連送瞭兩回客,再回到客廳,客人已經少瞭許多,隻有十來個還在西洋樂隊的演奏下抱著跳舞。他感到有些奇怪,剛才回來時還見到門口停著許多漂亮光鮮的轎車呢,怎麼一會子就走瞭?

一問聽差,聽差笑著說,「走是走瞭幾個,那都是明天有公務的官老爺們,不得不走的。那些太太姨太太少爺小姐們,無事的人,閑著恨不得玩到天亮呢。總長說既然請瞭來,就該讓人傢盡興,叫人在後面幾個廂房裡擺瞭麻將牌九各色玩意,隨他們耍。又有一個什麼黃次長,送瞭一臺敲大鼓的來,又不知道誰,送瞭一臺說書的來。現在十停裡面,有九停都在公館裡各處樂呢。」

宣懷風仔細一聽,果然,在客廳的西洋樂中,隱隱聽見別處傳來的鼓點,裡面夾著咿咿呀呀的二胡,也不知道拉的是什麼曲。

宣懷風問,「那總長呢?」

聽差說,「總長被總理府的秘書長拉住瞭,硬要主人傢陪打四圈。這會子估計在牌桌子上呢。宣副官要不要去看看?」

宣懷風一聽是麻將,這他是很不在行的,去瞭也是白搭。

況且,雖知道白雪嵐是不得不應酬,宣懷風卻也不喜歡看那揮金如土的豪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