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5章

洪福號終於當夜釋放,回瞭西碼頭,林奇駿聞訊趕來,總算松瞭一口氣,見著船長,和他說瞭兩句,又問,「這一趟,沒出什麼特別的事吧。」

船長抹著汗說,「這是倒黴,讓海關抽中咱們的船。一離開北碼頭,我就親自下貨倉看過瞭,這些海關的人都是雁過拔毛的,我檢查到箱櫃外封木條是松的,裡面空瞭一處,估計他們順走瞭不少東西,那普朗牌子的鬧鍾也少瞭幾個。」

林奇駿說,「鬧鍾值什麼,隨他們拿吧。」

這時大副到甲板上來向船長請示,林奇駿對船長說,「你去忙你的吧。」

自己則下瞭貨倉,找到瞭七十三號箱櫃。

看著箱櫃外觀完好,應該是未被海關檢查的人註意到的,懸著的心放瞭下來。

他雖然幫那些人的忙,運瞭不少次東西,但從來沒有親自見過,盯著那七十三號箱櫃,眼睛閃爍著,忽然湧起一陣要打開來瞧瞧裡面的沖動。

驟然背後鐺地一聲,嚇得他心臟一停。

轉過頭去,卻是一個水手提著一個鐵桶下來,不小心撞在樓梯的鐵扶手上,見少東傢瞪著自己,趕緊下來把鐵桶往角落一放,訕笑著趕緊走瞭。

受瞭一下虛驚,林奇駿那打開箱櫃的沖動,已不翼而飛。

眼不見,心不煩,他和那些人的關系,恨不得立即砍斷才好,如果打開瞭,看見瞭,和看見贓證有什麼兩樣?日後有什麼意外,不好推卸。

再說瞭,展露昭那樣兇惡,他一定不喜歡自己碰他的貨物的,沒必要為瞭一點好奇,冒被這惡軍閥往腦袋上打槍的風險。

林奇駿便把那七十三號箱櫃拋之腦後,上瞭甲板,自去做自己的事。

廣東軍來人提貨,自然就把那箱要命的東西提走瞭。

這時候展露昭剛醒,宣懷抿寸步不離,展司令又興沖沖地跑醫院去瞭,上頭的人通通不在,倒也沒有什麼不便利的地方,因為這接貨的事情,都由知道規矩的手下去辦,分裝、販賣等,也早就知道如何進行瞭,無須贅言。

宣懷風夜裡和白雪嵐「微服」瞭一番,回到公館裡,心情好不沉重,一時間想到姐姐,十月懷胎,將為人母,本該是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無奈姐夫如此的不爭氣,日後這件醜事總要發作的,讓他怎麼忍心看他姐姐傷心?

一時間,又想起林奇駿,少年時那樣溫柔而有風度,有氣量的人,怎麼幾年不見,就墮落到和毒販勾結的地步?

回憶起從小同窗,遊戲,傢裡裝瞭電話,兩人驚奇得很,一輩子第一通電話,就是彼此你聽我的聲音,我聽你的聲音,當時以為這真是千山萬水,近如咫尺瞭。

偶爾又想,洪福號上親眼所見,那一箱櫃的海洛因是不用懷疑的瞭,但是否就確定林奇駿知情呢?隻怕未必。

那遠洋的船上,多少罅隙可尋,船上的船長、大副、二副,甚至水手,都是可能挾私的。

可話又說回來,就算奇駿不知情,既是他的船,總少不瞭他的幹系。

再說,那不是一小袋子東西,是整整一個箱櫃,他做船主人,又有貨物的記錄,難道還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把一個箱櫃都換瞭?

如果奇駿真是知情,那於國法,是無可饒恕的瞭。

宣懷風在汽車上,是打定瞭鐵石心腸的主意的,犯瞭這樣的事,沒什麼可猶豫,但人心畢竟不是鐵石,縱有瞭主意,也免不瞭悲傷凝鬱,躺到床上,更是思緒起伏,想瞭這樣,又想那樣,一顆心仿佛被誰用五指攥緊瞭。

白雪嵐拉瞭電燈,看宣懷風兩隻幽黑明亮的眼睛,在枕邊睜得大大的,一隻胳膊摟瞭宣懷風,低聲說,「別多想瞭,早知道你這樣,我也不帶你去碼頭。聽話,閉上眼睛睡吧。」

這總長大人做賊心虛,滿懷裡抱瞭軟香,卻罕見的老實,沒提出任何令人臉紅的要求,規規矩矩地睡瞭。

次日起來,白雪嵐搬著枕邊人下巴一看,宣懷風眼皮微腫,不大精神,皺眉問,「你昨晚沒睡好嗎?」

宣懷風說,「睡一會,醒一會。無妨,我今晚早點睡吧。」

白雪嵐聽他聲音,竟也有些沙啞,吃驚道,「不好,恐怕是生病瞭。我叫醫生來。」

宣懷風勉強笑道,「睡不好,也是人之常情,你別太大驚小怪,不必叫醫生。」

白雪嵐說,「寧可大驚小怪。」

搖鈴叫瞭一個聽差來,要他打電話,要金德爾醫生立即就來。

不一會,聽差回來,向白雪嵐請示說,「總長,你說的那位金德爾醫生,剛好出診去瞭,不能當下就來。不過他們說,金德爾醫生有一位診所的夥伴,也是一個洋醫生,名字叫納普的,醫術很高明,他是現在就能坐汽車過來的。是否請他過來呢?」

白雪嵐思忖著,能和金德爾同開診所的人,想必不太差,說,「那就請這一位。」

聽差仍站著不動,報告說,「這位納普醫生,出診一趟,診金是六十塊,另要給五塊錢的車馬費。」

白雪嵐氣笑道,「我還在乎這幾十塊錢?你這胡塗蟲,快請他來。」

過瞭大半個鍾頭,那位納普醫生便坐著漂亮的小汽車到瞭,被管傢領到屋裡頭來。

宣懷風已經下床洗漱,換瞭傢常衣服,他本不想無端去請個醫生來傢裡,隻是拗不過白雪嵐,既然醫生到瞭,也隻能禮貌招呼著。

納普醫生和他們風度翩翩地握瞭手,用生硬的中國話問,「哪一個?不舒服?」

白雪嵐指著宣懷風說,「這一位,宣副官。」

納普醫生和金德爾醫生是一個診所的,早聽過金德爾醫生許多講述,聽見是海關總長的公館的,也猜到又是那位俊美的中國副官要看醫生瞭,這位白總長,外貌很有氣質,但人很霸道,而且非常的大驚小怪,總疑神疑鬼,有時候幾乎是不講道理的。

醫生得瞭夥伴這一番經驗,再一看宣懷風,隻是神色裡有一點疲憊,心裡先就有瞭定論。

如果在其它病人那裡,他一般是直說無礙,收瞭診金和車馬費走人。

不過根據金德爾所述,納普醫生明白這站在一旁的白總長,是需要好好敷衍的,心裡雖不以為然,卻還是作出一副認真嚴肅而小心翼翼的態度來,請宣懷風坐下,裝模作樣地給他檢查瞭好大一番,又詢問近況,「最近,忙嗎?」

白雪嵐插進來說,「很忙,昨天還吹瞭夜風。」

納普醫生說,「這不好。」

白雪嵐說,「是,很不好。他是不是生病瞭?」

納普醫生很莊重地沉吟瞭片刻,說,「生病,沒有。不過,要好好保養,不要勞累。」

他見白雪嵐似乎不滿意,趕緊咳嗽一聲,加瞭一句,「我,要給他開一點保養的藥。一定要吃。」

白雪嵐這才點頭,正要說什麼,一個聽差走瞭來,對他說,「總長,有您的電話。」

白雪嵐出去接電話,納普醫生和宣懷風都暗中松瞭一口氣,也不再說別的,納普醫生從帶過來的藥箱裡取出一些小藥片來,遞給宣懷風。

宣懷風問,「是維生素嗎?」

納普醫生一笑,回答說,「喜歡,就吃。不喜歡,就不吃。」

宣懷風說瞭一聲多謝,就站起來送客瞭,管傢自去賬房裡領錢給診金。

等白雪嵐回來,發現洋醫生已經辦完瞭事。

白雪嵐問吃瞭藥沒,宣懷風不想他嘮叨,就說已經吃瞭,便問剛才電話是誰打來的。

白雪嵐說,「總理的電話,說有事和我商量,恐怕我要過去一趟。」

宣懷風說,「正事要緊,不要耽擱瞭。你這就去吧。」

白雪嵐說,「我過去瞧瞧。你病瞭,就留在公館裡休息,今天不要上班。」

宣懷風想說自己沒有病,不過他知道一開口,必定爭不過白雪嵐,要是惹得白雪嵐的脾氣出來,說不定還要被按到床上躺著,所以,他隻是微笑著。

陪白雪嵐吃瞭早飯,等白雪嵐走瞭,他也去屏風後換瞭一身外出的衣服,領著宋壬就往戒毒院去瞭。

因為早上看病這一耽擱,宣懷風到戒毒院的時間比平日要晚,到瞭他的辦公室,桌面上已經放瞭五六份文件,他坐下來看文件,遇到有人進來問事,也要一一問明答復。

忙起來時間是過得特別快的。

似乎隻是轉眼工夫,已到瞭吃午飯的時候。

戒毒院下面是有小食堂的,宣懷風就下去拿著飯盒,要瞭一些尋常飯菜,和承平他們一道坐著吃,他眼睛往四周一掃,隨口問,「怎麼不見萬山的妹妹?」

承平說,「她的學校總算把那些先生給哄好瞭,要開課瞭。」

有人笑道,「玉珊回去上學,你可就傷心瞭。」

承平臉上一紅,忙撇清道,「阿彌陀佛,我聽到這個消息,差點想學鄉下老媽子那樣燒高香呢。幸虧她上課去瞭,平時在這裡,不知道多調皮搗蛋。前兩天說要學當護士,把一盤剛消毒好的針頭都給我撒地上瞭,還沒罵她,她倒先掉眼淚哭起來。」

那好事者說,「難怪呢,我頭幾天恍惚看她對著你哭,我還想你把人傢怎麼瞭。」

承平大臊,說,「我……我能把她怎麼瞭?我還能欺負她?」

周圍人見他這樣臉紅,不由都露出愉快友善的微笑來。

宣懷風一邊埋頭吃飯,一邊聽朋友們打趣承平,倒也有點意思,一頓飯吃得倒也香甜,昨夜裡的煩愁,算是暫時拋開瞭。

吃過飯,仍舊是回辦公室裡工作。

不料到瞭下午四五點鍾的模樣,聽差進來問,「海關的一位年處長,說是您的親戚,想要見您。您是現在見嗎?」

宣懷風大為詫異。

姓年的處長,又是親戚,必定是年亮富無疑。

這位姐夫對戒毒院,一向是沒有任何興趣的,從籌備到開張,再到現在,從沒登過一次門,怎麼今天忽然找過來瞭?

宣懷風暗忖,難道他已經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暴露瞭?

要是專門過來向我求情,我有什麼話可說,可恨這個人,卻娶瞭我唯一的姐姐,他是要把我姐姐的心都要撕碎瞭。

聽差看他的臉色,實在有點難看,想著這位年處長想必與那位查特斯先生一樣,是很不受這一位歡迎的,試探著問,「那我告訴他您正開會,請他先回去?」

宣懷風嘆瞭一口氣,說,「你還是請他進來吧。」

聽差請瞭年亮富進來,宣懷風已經站起來,在門前等著,見瞭他,先輕輕叫瞭一聲,「姐夫。」

他估計年亮富怕是過來說一些讓他為難的事,見面過於熱情瞭,等一下要公事公辦,反而拉不下臉,所以口裡稱呼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但他天生俊俏,就算沒有笑容,也不見得如何兇惡難看,多少就是眉間有點令人憐惜不忍的愁悶罷瞭。

年亮富卻不曾註意到小舅子的異常,進來坐在沙發上,東看看,西看看,笑著說,「懷風,你現在可更威風瞭,這麼大一個地方,都聽你的指揮。」

宣懷風一肚子煩惱,想著這人幹的好事,真想把他痛打一頓,給他幾個耳光,問他怎麼能這樣辜負姐姐;或是再狠心一點,叫幾個護兵來,捆起來送到牢裡去。

宣懷風勉強地一笑,問,「姐夫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年亮富說,「我今天過來,是有事求你的。這件事,你可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千萬要幫我的忙。」

宣懷風心裡猛地一刺,想著,他果然是過來要我徇私包庇的,這萬萬不能!冷笑道,「你是我姐夫,有事我自然會幫忙。不過,你知道我這人,就算大傢是親戚,我隻幫合法的忙,違法的事,我絕不做。」

年亮富愕然,打量瞭宣懷風兩眼,復又笑起來,「那是當然,難道我有什麼違法的事要你去做不成?原是我有一個朋友,傢裡有親戚吃瞭海洛因,被害苦瞭。他很想送這親戚到戒毒院來,把毒癮戒瞭,但因為這人是有社會地位的,擔心傢裡有人吃海洛因的消息走漏出去,會損害他的名聲。所以央求瞭我,來問一問你,能不能找一個秘密的方法,把他的親戚送到戒毒院來做治療。自然,費用一分錢不差你的,或者要加收,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宣懷風有些驚訝。

他未想到年亮富過來,竟是要照顧戒毒院的生意。

如果姐夫要秘密送毒品的受害者來戒毒,那可見他對於毒品,還是持不贊成的態度。

這總比和毒販子沆瀣一氣要好。

宣懷風原本對他失望之極,到瞭這時,生出隱隱的一絲希望來,在他來說,當然不願意眼睜睜看著懷孕的姐姐沒瞭丈夫。

年亮富若有悔意,把犯法的事向政府坦白,戴罪立功,雖不能保住職位,但也有望保住一條性命。

他想到這裡,極想和年亮富說一番話,給他一些勸告,話到嘴邊,卻又忍住瞭。

心忖,看昨晚的事,可見白雪嵐謀定而後動,現在自己一時沖動,揭開瞭謎底,若他改邪歸正也就罷瞭,萬一他不但不改,反而暗中和壞人通消息,不就是壞瞭白雪嵐的大事?

掃蕩毒販子一事,自己就算幫不上大忙,至少不能幫倒忙。

宣懷風便把嘴邊的話,吞瞭回去。

年亮富看他半日不做聲,隻是把一雙烏黑透亮的眸子,盯著自己不住地瞅,未免有些心虛,笑著問,「怎麼?你今日的臉色很不好,大概你是累瞭。或者你姐姐又對你說瞭什麼,讓你對我生氣瞭?我這幾天,公務上原本就有些忙。你也是海關的,自然知道這裡頭千頭萬緒的事。話說回來,我求你這個忙,你到底幫不幫呢?」才說瞭幾句話,就忍不住拿手捂著嘴,打瞭一個大大的哈欠。

宣懷風昨晚見他跑去碼頭,隻猜是他忙瞭一個晚上,倒沒懷疑到吸毒上面去,緩緩道,「這是好事,而且是分內的,哪有不幫忙的道理。我先把你說的登記起來,叫他們去做準備。」

說著,從文件櫃裡抽瞭一張病人的登記表來,一邊填寫一邊問,「你這位朋友的親戚,是什麼姓名?」

年亮富嘖道,「不就是說要秘密嘛,我把姓名說瞭,還算什麼秘密?難道不說就不能住院?」

宣懷風思考瞭一下,說,「國人要面子,是有這方面的顧慮,我們也不拘泥瞭。可是總要登記一下名字,你隨口說一個也行。好歹有一個化名,不然到瞭這裡,醫生看診,護士送藥,難道就阿三阿四的亂叫?」

年亮富說,「那是一個母親和她兩個女兒,母親叫莫華,女兒呢,一個叫趙芙,一個叫趙蓉罷。」

他就幫莫大娘取瞭夫傢的姓。

另在百傢姓裡,捏瞭頭一個趙字,並瞭芙蓉二字,做綠芙蓉兩個妹妹的化名。

宣懷風便一一登記起來,待寫到年齡,看那兩個女孩子,都不過十幾的光景,已受瞭海洛因的毒害,深深地嘆瞭一口氣,對年亮富說,「姐夫,你看這些海洛因,真是害死人的東西。」

年亮富因為和綠芙蓉曾有過那一番商量,自己上瞭海洛因的癮,算是受害者瞭,即使感受到吃瞭它之後的快樂,但對於它,還是帶著受挾持的恨,便覺得這一句合自己的意思,點頭說,「不錯,真真是害人的東西,賣這些東西給人的那些畜生,真該槍斃瞭才是。」

宣懷風聽得一怔。

瞧姐夫的意思,竟不像是隨口敷衍。

如果不是昨晚自己親眼看他到碼頭,上瞭洪福號,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參與到海洛因走私裡面來的。

但連他也親口說瞭,那些毒販子應該槍斃,可見他不但有悔過之心,更有羞恥愧疚之心。

他原是鐵石心腸的,見瞭年亮富這樣的表示,想想自己那可憐的姐姐,不知不覺,心腸軟瞭一分,把登記表填完,叫聽差來送到醫生那裡去,做好接待病人的準備,他坐下來,和年亮富又說瞭幾句閑話,顏色就沒有剛見面時那樣冷淡瞭。

和年亮富告辭時,宣懷風親自送他到汽車前,懇切地說,「姐夫,你和姐姐快有自己的兒女瞭,為人父是很大的責任。你為著妻兒,千萬要把自己照顧好,別做出危險的事來。」

年亮富有求於他,口裡自然應是,滿腦門子想的,卻是去向綠芙蓉請安,順便享受海洛因和美人肉體的快樂,哪裡把這些話真聽進耳裡。

隨口敷衍一句,就上車走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