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抿和林奇駿見瞭一面,察言觀色,料想不是林奇駿動的手腳,又要挾著林奇駿許瞭自己一諾,算是有些成果,便坐在汽車上,一面思量著,一面回醫院來。
到瞭樓裡,卻有幾個礙眼的服色,宣懷抿多看瞭一眼,不動聲色地回來他那一頭,問走廊上站著的一個廣東兵,「怎麼我瞧見三樓那裡,像是海關的人?」
那廣東兵在這裡站著崗位,除瞭小解,老老實實地沒有走遠過,不知道宣懷抿問的什麼,渾渾噩噩地說,「我才聽一個漂亮護士說,昨晚醫院裡出瞭大事,很多人得瞭疫癥,還有警察廳的人來查問過,不是海關。」
宣懷抿說,「牛頭不對馬嘴。」
扭身就走瞭過去,找瞭一個展露昭警衛營的兵,叫崔大明的,平時做事還算機靈,吩咐他說,「樓下有幾個海關的人,你去打聽一下,是不是來查什麼案子的?」
崔大明答應瞭一聲,正要走,宣懷抿又把他叫住瞭,指點他說,「你別打草驚蛇,把這身軍裝脫瞭,隨便哪兒找一件白褂子套上,挨近瞭去聽聽就回來。」
崔大明心領神會,點點頭去瞭。
宣懷抿走到病房外面,看見門口多瞭一群兵,雖然穿著都是同樣的軍服,但臉生,可見不是展露昭警衛營裡的,就知道有人來探病瞭。
他問其中一個兵,「裡頭是哪個過來探望軍長瞭?」
那兵打量他一眼,知道是個長官,回答說,「是司令叫著我們旅長一起過來開會呢。旅長叫我們在門口守著,別讓閑雜人進去。」
宣懷抿問,「連我也不許進嗎?你知道我是誰?」
便把自己的身份告訴瞭他。
那兵說,「長官,我能知道什麼,左不過咱們旅長怎麼說,我就怎麼守著。我是不敢擅自讓你進去的,你稍等,我給你進去問問。」
宣懷抿這幾日,直把展露昭的病房當成自己的傢一樣,時時刻刻守著。
沒想到不過出去一趟,回來自己就變成外人瞭,不怒反笑,故作大度地一撣衣服,朝房門指著說,「好,你到裡頭去,和軍長說,我回來瞭,被你們擋在外頭,看他怎麼說。我就在這等著。」
那當兵的果然進去,不一會,從房裡出來。
宣懷抿笑著問,「怎麼樣?」
當兵的臉上訕笑著,「長官,裡面在說正經事,你要在外頭等一等。」
宣懷抿的笑凝住瞭,冷笑著說,「是魏旅長這樣說的?」
當兵的說,「不是我們旅長說的,這是司令的話。」
宣懷抿臉猛地一紅,剎那又轉瞭灰白色,強做不在意地問,「軍長怎麼說?」
當兵的說,「軍長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沒說話。」
他是跟著自己上司過來的,還是頭一次見宣懷抿,聽他說是軍長副官,原以為他是什麼瞭不得的人物,後來看司令的意思,是很嫌棄他的,開會的時候連門也不讓入,算什麼體面長官,所以也不太巴結,說完瞭話,便把脊背往墻上一靠,百無聊聊的顛著腳。
宣懷抿在不起眼的大頭兵面前丟瞭面子,心裡火氣一沖一沖的,但知道裡面是展司令,不敢發作,在走廊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氣得臉色烏青。
忽然又想,裡面幾個廣東軍的重要人物,大概也是來討論白面裡摻藥事件的,自己好歹也算裡面辦事的一份子,為什麼偏要隔著自己?
氣急之中,便又一驚,像有什麼危險逼近瞭。
他於是更不肯離開,索性和那一群大兵站在一塊,硬著頭皮等著。
過瞭半個鍾頭,才看見關得死死的房門動瞭動,門從裡頭拉開,展司令頭一個走出來,後面跟著張副官,幾個師長旅長再更後面,可見剛才確實是在開重要會議瞭。
宣懷抿趕緊立正,敬一個禮,叫著,「司令。」
展司令正從身邊經過,本不想理會他,被他這麼一叫,反而倒瞭一步,停在他面前,瞪著眼睛把他從上到下打量瞭兩眼,喃喃著說,「小王八羔子,你倒是會灌米湯。你們軍長躺在床上不能動,還為著你和老子頂嘴。我操你媽的。」
嗓子裡赫地一聲,把一口黃黃的濃痰吐在墻角,便轉身走瞭。
薑師長、魏旅長幾人也不言語,皺著眉從他身邊走過。
倒是張副官看不過去,稍慢瞭慢步子,在宣懷抿肩上拍瞭拍,低聲說,「軍長在裡面等你,快進去吧。」
這些人一走,跟著他們的護兵自然全都走瞭,隻留下展露昭警衛營的人馬,他們自然是不會攔著宣懷抿的。
宣懷抿走進病房,展露昭就在床上,微微坐起,上半身斜挨在三四個白枕頭上,見瞭他問,「死哪去瞭?」
宣懷抿告訴他自己去瞭林奇駿那裡一趟,把林奇駿說的那些話,都轉述瞭,隻是兩人做交易的那一段略去瞭沒說。
展露昭說,「你也夠笨的,那小子是個孬種,幹不出這種事。白跑一趟,還不如留這裡伺候老子。」
宣懷抿說,「我隻出去瞭一會就回來瞭,隻是進不來。剛才你們在這裡開會,說瞭些什麼?」
一邊說,一邊坐在展露昭床邊,幫他掖著背後的枕頭邊角。
展露昭不在意地說,「就是說白面裡摻瞭藥的事,媽的,別讓我說準瞭,八成又是姓白的搞鬼。我胸口這一槍還沒有找他算賬呢,他倒落井下石,夠狠的。你這幾天老實點,別有事沒事到處逛,司令發瞭大脾氣,要查內奸,他是懷疑到你身上瞭。你要是再惹些嫌疑,老子懶得再管,隨便他發落你。」
宣懷抿微笑著問,「你舍得嗎?」
展露昭哼道,「有什麼舍不得。」
宣懷抿便笑得更深瞭,伏在他肩上說,「我在走廊上聽見瞭,你為著我和司令頂嘴來著。你說,究竟舍不舍得?」
展露昭把他臉一推,皺眉說,「大熱的天,你就要這樣膩歪。少說廢話瞭,白面的事,還是要去查,我想瞭一下,有幾件事先摸準瞭,就有七八分把握。」
宣懷抿很愛看他說正事的模樣,格外的有男子氣概,笑道,「你說,我都叫人去辦。」
展露昭想瞭一會,說,「先說三件。頭一件,洪福號被海關扣起來,到底有沒有什麼人私自下過貨倉,這個要查。年亮富和林奇駿都是孬種,那些船長水手,也未必敢惹我們廣東軍,我懷疑這是早就佈置好的陷阱,要不然,為什麼這麼多船不檢查,偏偏扣瞭洪福號檢查?這就是個破綻。」
宣懷抿說,「說得很是。第二件呢?」
展露昭說,「他們剛剛拿瞭四五份早報過來,說事情張揚開瞭。你說昨晚的事,今天報紙就鬧得滿城風雨,那些記者是哪裡得的消息?口徑也統一,都說是賣白面的往裡面摻瞭藥,這不是串通好的?你對幾個出風頭的記者下手,應該能問出些端倪。」
宣懷抿點頭說,「成。」
展露昭接著又說,「第三件,就是戒毒院。」
隻說瞭這一句,就停瞭半晌。
宣懷抿多少猜到一點,心裡大不舒服,勉強笑著說,「戒毒院的負責人,就是那一位。這件事他估計就是首腦,下藥、誣陷、詆毀、抓人,好,也該你見識見識他的手段。」
展露昭瞪他一眼,說,「各為其主,這算不上什麼。老子就愛他有手段,就愛他有脾氣。」
宣懷抿看他越說越激動,唯恐他動瞭傷口,忍著一肚子氣,忙敷衍著說,「好,好,他就算當瞭閻王,也是好的,這總行瞭?那第三件戒毒院的,你先說完。」
展露昭說,「那些吃白面的鬧急病,誰都治不瞭,一送到戒毒院就有救瞭,神仙也沒他靈驗,這簡直就是罪證。」
宣懷抿恍然大悟,失聲道,「是呀!這就是下毒解毒一條龍瞭!這群黑心爛肺的!」
這一來,他也明白展露昭為什麼把林奇駿輕輕放過瞭。
細想下來,少不瞭戒毒院的參與,既然有戒毒院,那必定有海關總長的手筆瞭。
展露昭說是姓白的幹的,倒不是完全的氣話。
兩人正在談,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宣懷抿問是誰,外頭的人說,「宣副官,是我,崔大明。」
宣懷抿對展露昭說,「我回來時見到醫院好些海關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來調查的,我叫他去打聽一下。叫他進來?」
展露昭嗯瞭一聲。
宣懷抿就把崔大明叫進來問,「打聽到瞭嗎?」
崔大明已把偷來的白大褂從身上脫瞭,就隨便勾在手臂上,回答說,「我裝做是個醫生,在那裡走瞭一個來回,聽那些護兵們說話。原來不是來查案的,倒是他們一個宣副官生瞭重病,送到這裡來治瞭。我還聽一個護士說,海關總長因為自己的副官病瞭,脾氣很大,嫌人多心煩,嫌病人多,細菌多,還嫌不安全……」
宣懷抿萬萬料不到,打聽到的宣懷風住進瞭這醫院,心裡一萬個懊悔,不該叫他進來當著展露昭的面講,聽瞭幾句,就截住他不耐煩地說,「你長話短說。」
展露昭卻早就心思蕩漾,轉頭掃他一眼,低喝道,「你閉嘴。」
回過頭來,命令崔大明,「你說,把你聽到的都說清楚,一個字也不許漏。」
崔大明應瞭一聲,看看宣懷抿,知道他是不歡喜的,不由神情有些不安,後面就說得很簡單,隻道,「這醫院的三樓並二樓,都被海關包下來瞭。拿著警戒做借口,空著的病房都不許住別人,送過來的病人,都趕到別的醫院去。」
這是很霸道的做法,但展露昭他們聽著,卻不如何在意。
不說海關,就是展露昭自己在這裡住院,也是強占瞭四五兩層樓,原本住這兩層的病人,都被廣東軍或給錢或恐嚇地趕到別處去瞭。
他們槍口底下討生活,背瞭一身的血債,殺人放火的事做過不少,遍地仇傢。
住院自然是身子虛弱的,這種要命的時候,更要小心謹慎,護兵不離身。
包下兩層,確實是要做警戒。
隻是,沒想到和宣懷風有這樣的緣分,住醫院都住到一處來瞭。
展露昭也不知為何,無端地就覺得心裡很舒服,宣懷抿拿眼睛瞪他,他隻當沒看見,把背往後放緩,慢慢地躺下來。
崔大明報告完畢,又得不到吩咐,挺尷尬地站著。
宣懷抿對他使個出去的眼色,他剛要走,忽然又聽見展露昭說,「你做得不錯,我賞你一百個大洋,明兒你向宣副官領。」
崔大明莫名撈瞭一筆橫財,臉上一喜,樂呵呵地道謝。
展露昭又說,「你再去打聽一下,海關那個宣副官生的是什麼病,病得怎麼樣?住在哪個病房,請的哪個醫生?凡是和他有關的消息,能打聽多少,就打聽多少,或者給護士一些錢,問到情況,都回來向本軍長報告。本軍長重重有賞。」
崔大明大聲地說瞭一聲,「遵命!」
霍地接觸到宣懷抿那射向自己的目光,幾乎要在自己身上戳出兩個深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