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19章

薑禦醫心裡大驚,知道這是事情找到頭上瞭,但又疑惑不解,自己到翠喜這裡來,是極機密的事,行蹤掩飾得很下功夫,至於翠喜的存在,在行館裡從不對外人提起。如何這海關的人能夠知道?一想到翠喜,心裡更是悔之又恨,廣東軍早就交代瞭不要擅自出門,他是為著她,才甘冒大險,如今卻落到這田地。可見十五歲的婊子,也還是無情無義的婊子!

翠喜就站在白雪嵐身邊,她不料到白雪嵐手下的人做事那樣利落,薑禦醫進瞭門來,一個字沒吭,就被嚴嚴實實地縛瞭。見薑禦醫一眼怨恨地盯著自己,想起他這陣子對自己倒也不錯,便有些心虛,對白雪嵐輕聲說,「這位爺,你不是說隻問他幾句話嗎?怎麼又堵瞭他的嘴呢?」

薑禦醫聽她這樣一講,猛地想,正是正是!

海關的人來瞭,不過是要那個救命的方子,他雖投靠瞭廣東軍,但手上是握著籌碼的,如此看,今晚是有驚無險。如今亂哄哄的世道,他這一身醫術,就是一道救命符。實在不濟,把方子給瞭海關罷瞭,當然,也不能白給,這海關總長對他的副官如此看重,一條性命,也許還可以談談條件。

薑禦醫越想越真,漸漸鎮定下來,隻是嘴裡塞瞭毛巾不能言語,就用眼神示意,請白雪嵐把毛巾取瞭,彼此好好談談。

白雪嵐自然看見他的眼色的,卻不理會,對著翠喜微微一笑,說,「問話也不一定要用嘴答,法子多得很。堵住他的嘴,也是為瞭你,這條胡同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外頭人來人往,他要是忽然喊叫起來,我不在乎,隻是連累瞭你。你放心吧,這裡的事,我來料理。你和你媽媽幫我辦完瞭事,明天一早就坐火車離開,和他再沒有瓜葛瞭,知道嗎?」

他態度不能說不溫柔,語氣也是頂溫和從容的,但翠喜被他目光緩緩掃過,皮膚上就起瞭一陣雞皮疙瘩,心底明白這好看的男人是個厲害人物。

她不敢再說什麼,畏懼地點瞭點頭。

白雪嵐又把手平平淡淡地一指,「那個箱子是給你們的。我說瞭,我從不虧待人。」

翠喜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到床邊,果然見床腳的地方放著一個小手提箱。她戰戰兢兢地打開,隻看見滿箱花花綠綠的鈔票,上面沉甸甸地壓著幾筒銀洋,又有一個信封在上面。

她把信封打開,裡面是兩張小小的硬紙片,上面印著許多字,又印著圖。

白雪嵐看她拿著那兩張紙片的神色,知道她不識字,告訴她說,「你不認得這東西?那是兩張火車票。」

翠喜早被那箱錢和銀洋鎮住瞭,摩挲著那兩張火車票,心忖自己是要逃出生天瞭。她才剛滿十五歲,怎會想當那種被人一輩子看不起的妓女?

想到自己不久前才為著男人的兩百塊錢,失去瞭寶貴的處子,原本以後也要做這見不得人的營生,現在一個晚上,卻把一世的錢都掙回來瞭。

白雪嵐說,「找個小省城,買間大屋子,買幾個丫頭,再買幾個鋪面,以後把一個有錢小姐體體面面地當起來,也不用再做皮肉生意,你聽著,我這主意怎麼樣?」

翠喜轉過身來,跪下地上,給白雪嵐恭恭敬敬磕瞭一個頭,眼裡有淚珠打滾。

白雪嵐說,「我心愛的那個人,心底是最善良的。他曾經為解救一個十來歲差點被賣到窯子的小姑娘,花過不少心力,最後那小姑娘雖然不爭氣,不過畢竟算解救成功瞭。今晚我也解救一個,他知道瞭,八成也會高興。」

翠喜站起來,用袖子蹭瞭蹭臉,感激道,「那位心底善良的小姐,一定又漂亮又賢惠,配得上您。」

白雪嵐默瞭一下,說,「我這裡還有正事要辦。你拿著箱子去給你媽媽,在外頭客廳幫我看著那幾個馬弁,我不叫你們,你們不要進來。」

翠喜說,「那幾個馬弁喝瞭放瞭迷藥的酒,早睡死瞭,哪裡用我和媽媽看著?」

說完,聽聽話話地拿著手提箱出去瞭。

他們說這幾句話的時間,薑禦醫也沒有閑著,他雖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卻是可以看和可以聽的,聽是聽翠喜和白雪嵐的對話,眼睛卻是盯在那個把他捆起來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其實就是換瞭便服的孫副官。

他這機靈人,最知道白雪嵐的心意,所以也不等白雪嵐吩咐,已經勤奮地工作起來,把薑禦醫手腳都用皮帶綁在一張椅子上,又不知從哪裡搬瞭一個箱子出來。

箱子不大,金屬盒上寫著兩行外國文。

孫副官把金屬盒的搭扣打開,蓋子往外一番,露出裡面的東西。薑禦醫下死眼地看,隻是看不出是什麼玩意,隻瞧見一個古怪玩意,上面有幾個玻璃似的小燈。

孫副官從盒子裡拉出一個電線插頭,如今妓女要招待客人,總不能寒酸,屋子裡總要準備電燈的,所以這問題很好辦,孫副官把一個臺燈的插頭給拔瞭,將手裡的插頭連上去,又在那東西上面按瞭幾下,隻見上面一個綠燈就亮起來瞭。

然後,孫副官又在盒子裡拉出兩個連著電線的電極來,把薑禦醫的鞋襪脫瞭,在他腳心各貼一個。

薑禦醫看這陣勢,恐怕是要受苦的,猛然害怕起來,心裡的篤定丟瞭四五分,忙嗚嗚地叫起來,意思是有話要說。

白雪嵐說,「我們是文明人,我的意思,不妨用文明的法子來溝通,你覺得怎麼樣?」

薑禦醫落在人傢的砧板上,唯恐對方不文明,一聽白雪嵐說要用文明的法子,拼命點頭。心忖自己這態度,是表達得很配合瞭,隻要可以好好談,那就什麼都有指望。

白雪嵐說,「既然你點頭,那就是認同我的看法瞭。那好,這個盒子,」他指瞭指孫副官正在認真擺弄的東西,「是先進的發明,在外國,對那些害人的人,人們就用這個來談話的。電刑不會見血,也不會留傷疤,隻是耗費一點電,我覺得用在你身上,已經是最文明的表現瞭。」

薑禦醫聽得魂飛魄散,待要說話,孫副官已經撥瞭開關。

薑禦醫撕心裂肺地慘嚎起來,聲音卻都堵在毛巾裡,變成嗚嗚聲,隻看見他身體四肢亂顫。

孫副官給他通瞭五秒的電,停瞭下來,薑禦醫亂顫的手腳停下擺動,剛松瞭一口氣,猛地又繃緊身體,眼睛瞪得幾乎凸出來。原來孫副官又把開關撥上去瞭。

又是大概五六秒,才停下來。

然而,很快又撥上去瞭。

如此斷斷續續,通電幾秒,暫停幾秒,連著來瞭八九次,薑禦醫已是大汗淋漓,一看孫副官的手動一動,就兩眼驚恐,喉結直跳,要是可以發出聲音,他早叫得驚天動地瞭。心裡又是恨,又是罵娘地冤屈,這要是審問,也審問得太不地道瞭,他就算滿心地想招供,堵著嘴,又哪裡能說?

終於,孫副官這次停得稍久瞭點,薑禦醫緩過勁來,拼命地搖頭,對著白雪嵐發出嗚嗚的聲音,滿眼祈色。

睡房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包香煙,也不知道是誰留下的。白雪嵐拿過來,取瞭一根放在嘴裡,點燃瞭,抽瞭一口,慢慢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你讓我喜歡的人受瞭很大一番苦楚,所以我心裡很厭惡你,不想和你說話,更不會和你談條件。我這個人,不動手的時候脾氣很和善,動起手呢,是不留情的。」

白雪嵐說完這句,孫副官仿佛就等著似的,把開關又撥上去瞭。

薑禦醫渾身抽搐,眼珠似要迸出來,紫色的皮膚上都是汗。

又是幾輪酷刑,薑禦醫人都渾噩瞭,白雪嵐給孫副官使個眼色,孫副官才拿瞭紙筆墨上來放在桌上,解開薑禦醫綁在椅子上的一隻手,隻是綁緊在後腦勺的堵嘴的東西還是沒有取下。

白雪嵐吐著煙圈,閑閑地說,「我不和你廢話,你知道我要你寫什麼。」

薑禦醫受瞭十來回電刑,被折騰地死去活來,看白雪嵐這瘋狂手段,這樣堵著嘴不消停地用刑,稍一錯過,別說談條件,連投降的機會都沒有瞭,哪裡還敢抱著談條件的奢望?連一點的遲疑也不敢,拿著筆就寫口供。

孫副官知道他是老式人,準備的是毛筆硯臺,但薑禦醫受的電刑下來,五指都是抖的,他一心要寫,無奈手抖得連筆都拿不穩,半天也沒寫出一個完整字,反而把一張白紙給污瞭。

白雪嵐看在眼裡,吩咐說,「拿手蘸著墨寫。」

孫副官換瞭一張白紙過來,薑禦醫就用指頭蘸瞭墨,不多久,歪歪斜斜地寫瞭幾行字,果然是一個中藥方子。

他寫完瞭,不敢動彈,一臉可憐地看著白雪嵐,指望他開恩。

白雪嵐瞧也不瞧那桌上寫好的藥方,淡淡說,「你是不是很奇怪,以為自己來翠喜這裡,事情做得很機密,為什麼卻被我堵住瞭?你猜的不錯,在廣東軍裡,當然有我的內線。所以我是很明白你們這些人的行事的。你寫的這個方子,不實在,我不信。」

薑禦醫心裡一寒,沒命地掙紮起來。不過那有何用?孫副官對付他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那是綽綽有餘。

孫副官仍舊把他那隻松開的手綁回原處,又擺弄起電刑器來。

白雪嵐在一旁冷眼看著,對孫副官笑說,「他以為我這個人是好騙的,把電流調高一點,讓他知道知道我的脾氣。」

孫副官點頭,將小旋鈕扭瞭一格,撥瞭開關。

薑禦醫隻覺得全身像在沸騰一般,從內臟到四肢,五官百骸,有無數隻螞蟻在狠咬狠噬,頓時涕淚俱出。

如此折磨瞭幾回,薑禦醫已是散瞭架子,再沒有一絲頑抗的想頭,隻恨不得早一刻逃避這閻王殿才好。孫副官重新鋪瞭一張白紙在桌上,把他一隻手松開,也不用白雪嵐詢問什麼,薑禦醫像抓瞭救命稻草一般,指頭在硯臺裡一沾,抖著手腳就拼命地寫。

待寫完瞭,白雪嵐便拿著頭一張寫的來對,果然發現第二次寫的方子裡,多瞭一味九龍爪。

白雪嵐問,「這次方子是真的瞭?」

薑禦醫隻怕他再用刑,沒命地點頭。

白雪嵐一根煙已經抽盡,曲指把香煙蒂子一彈,準確地彈進瞭房間角落的屑紙籮裡,盯著薑禦醫的眼睛看瞭片刻,沉吟道,「一個人說的是不是實話,我看得出來。隻是這方子關系著我的身傢性命,我不得不再三地謹慎。你就委屈一下吧。」

薑禦醫簡直要暈死過去,他已經給瞭口供,怎麼還不放過?這人當真是個不講理的瘋子!自己怎麼就不長眼招惹上他瞭?

孫副官卻不管他心裡是恨是懼,照舊綁瞭他,繼續用電刑。

薑禦醫這條綁在砧板上的活魚,遇上瞭真正的屠夫,隻能一刀一刀挨著砍,一陣激痛,暈死過去,很快又被弄醒瞭,再受一輪。

待白雪嵐覺得差不多瞭,孫副官把薑禦醫放下來,依然是鋪一張白紙在桌上。薑禦醫眼淚鼻涕早模糊瞭一臉,一邊喘著氣,一邊伏在桌上,黑乎乎的指頭拼命劃拉,寫得極快,仿佛怕沒有寫完,就被綁回去繼續用刑。

等他寫完瞭,白雪嵐再看那張紙,仍是那個方子,這次是一點改動都沒有。

白紙下面,寫著凌亂的一行大字。

真方!真方!一個字沒說謊!總長饒命!

薑禦醫嘴不能言,這求饒的話,竟是迫切地寫出來瞭。

白雪嵐看瞭,不禁莞爾,「你真心求饒,那必須給我看看誠意。」

一揮手,孫副官又開始幹活。

薑禦醫魂飛魄散,又去痛苦的地獄走瞭一個來回,待停下來,腦袋裡嗡嗡直想,隻是發懵,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說要救那個副官的方子,自己是毫無保留地給瞭,怎麼還要用刑?

白雪嵐卻不管他何等痛苦,從煙盒裡抽出第二根煙,幫自己點著瞭,姿勢很優雅地抽著,指示孫副官說,「電流加大一點,不弄死他就行。」

孫副官這次一連調瞭兩格。

電流一通,薑禦醫耳中雷鳴一般,仿佛全身剎那被燒著瞭,捆在椅子上的身體顫得快碎掉一般,然後猛地一頓,暈死過去。

孫副官正在弄醒薑禦醫,門外一個人輕輕叫瞭一聲,「總長。」是宋壬的聲音。

他掀開簾子走瞭進來,到瞭白雪嵐身邊,低聲報告說,「姓周那小子,已經被我們買通的人灌醉成死豬一樣瞭。我把他放在瞭他的汽車上。」

白雪嵐問,「他今晚出來,還是自己開車嗎?」

宋壬點頭說,「就是他自己開的車。和他喝酒的人說,他最喜歡喝瞭酒在路上開車,很漂亮威風的意思。不過這也有好處,不然,他要是帶瞭司機,我還不好下手。」

白雪嵐冷笑道,「這就是他自己找死瞭。上次他開車撞死瞭一個女學生,我整治瞭他,讓他父親拿錢把他贖回去。看他如今,竟是沒吸取教訓。這個樣子,遲早再撞死幾個人,還不如我們海關為民除害。」

宋壬說,「總長說的是。」

然後,往孫副官和薑禦醫那邊眼睛一瞥,關心地問,「宣副官的救命方子,招瞭嗎?」

白雪嵐說,「招瞭。」

宋壬謹慎道,「招的真話嗎?廣東軍的人都不是東西,總長小心他為著逃刑使詐,給出個假貨。」

白雪嵐說,「頭一道他懷著僥幸,方子裡少瞭一味藥。煎熬他幾回,他就不敢瞭。後來給的那個方子,應該是真貨。」

宋壬問,「那怎麼還用刑呢?」

白雪嵐沉聲道,「這是懷風的性命,我怎麼敢大意。就算是真的,也要多驗幾次,他要是反復受刑,說的都一致,那我才能信。」

其實,除瞭要反復驗證薑禦醫的口供,白雪嵐另有一層意思,就是不讓薑禦醫好過。

動瞭他白雪嵐的人,豈能不吃飽苦頭?

就算薑禦醫一進門,就跪下磕頭認罪,把救命方子雙手奉上,以白雪嵐強烈的報復心,也斷然不會放過他。

另一邊,孫副官又開始對付薑禦醫。

薑禦醫到瞭此刻,簡直有求死的心,為瞭解脫,恨不得把心窩子的秘密都掏出來討好白雪嵐。一等得瞭可以寫字的機會,立即沾墨在白紙上快速地寫,竟把他給廣東軍的摻白面的方子等等,凡是可以坦白的,都病急亂投醫般地坦白瞭,倒把一張白紙寫得密密麻麻。

白雪嵐本不在乎這白面方子,既然他主動交代,也不妨順便收下。

孫副官過來,在白雪嵐耳邊說,「總長,榨到這個份上,他不再往宣副官身上想,隻以為我們是要問別的。可見,剛才給的宣副官的方子,是真實無誤的瞭。」

白雪嵐默默點瞭點頭。

如果薑禦醫給宣懷風的方子有問題,薑禦醫必定會心虛,以為繼續受到刑訊,是因為自己作假被識破瞭。現在他迷惘不知所措,把別的秘密都招瞭出來,那就說明開始給的方子沒問題。

白雪嵐說,「那就按照商量好的辦,把外頭那幾個弄醒吧。」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