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27章

那馬弁看著眉清目秀的宣副官,忽然伸手到棺材裡摸死人,驚得目瞪口呆。這可是犯大忌諱的事,不但晦氣,而且很得罪人。他心裡想著宣副官是不是被薑禦醫的冤魂纏上,以致神志不清瞭,又想著,此時必須向師長報告,否則自己恐怕要受牽連。

他轉過身要去找薑師長,偏生宣懷抿這時說,「你過來,幫一幫忙。「馬弁一呆,正猶豫,宣懷抿已經生氣瞭,尖著嗓子說,「不聽我的嗎?你叫什麼名字?哪個營的?」

馬弁便有些怕瞭,說,「宣副官隻管吩咐。」

宣懷抿說,「在棺材裡看不仔細,你和我一塊把他抬出來。」

馬弁心裡大叫晦氣,無奈官大一級壓死人,隻好和宣懷抿一道,把死人從大棺材裡抬瞭出來,放在地上。宣懷抿半跪在地上,解瞭薑禦醫身上的壽衣來看,見胸口被車撞得塌陷下去,幹涸的烏色的血粘在模糊傷口上,斷掉的白骨從肉裡戳出來,實在惡心。幸好除瞭胸口外,其它地方還都完整,隻是一些擦傷。

若換瞭別人,至此也就自覺誤判瞭。

可宣懷抿不知為何,見瞭薑禦醫烏青色的臉,想起昨天和白雪嵐在病房中的一番交涉,太陽穴越發突突直跳。白雪嵐是什麼人,身為海關總長,表面鍍著法蘭西留學的金,一肚子土匪勾當。城外小樹林裡放肆殺人,城裡搶洋人的貨,打軍長黑槍,絕對是背後捅你一刀子的陰險貨色。

這種人,當面說出把宣懷風送給展露昭的話,能信嗎?

隻是這姓白的也太厲害瞭,昨天在病房裡,把戲演得十成,竟叫軍長和他都生不出疑心,差點忘瞭他的真面目。

宣懷抿越想越真,越不肯死心,非要在薑禦醫身上找出證據來。

那馬弁見他對著一個死人,翻來覆去的看,心裡暗暗害怕,悄悄往後退瞭一步,問,「宣副官,沒別的吩咐,我先下去瞭。」

宣懷抿說,「怎麼沒吩咐?你過來看看這屍首。愣什麼?當兵的人,連死人都怕嗎?」

馬弁自嘆倒黴,本想著在屋子裡看守棺材,比在門外曬太陽值班好,誰知道撞上著邪門事,隻好無奈地挪著步子上來,低頭看瞭一眼,不甚積極地問,「看什麼?」

宣懷抿說,「你看這人,死前有沒有被拷問過?仔細看,要是找出來,給你一千塊錢。」

馬弁聽見這麼大的賞錢,精神一震,也不忌諱死人瞭,認真地看瞭一番,搖頭說,「看不出來。」

宣懷抿嘆瞭一聲。

他當然也是看不出來,才叫瞭馬弁來幫眼,看來自己確實是沒有遺漏的瞭。

可是薑禦醫若沒有被拷問,那自己的推論便沒有一點立足之地,如果毫無證據地貿然去告訴軍長,隻會讓軍長以為自己搞鬼,一頓痛罵絕跑不瞭,說不定還要挨一頓鞭子。

這關系到自己男人的事,宣懷抿怎麼能放棄。他盯著那已經變成青灰色的山羊胡子的臉看瞭一會,猛地一咬牙,說,「再查一次!」

便又伸手動作起來。

這次不但揭壽衣,連鞋襪也不放過。

宣懷抿正把一隻襪子扯下來,忽然耳邊竄進一聲雷似的怒吼,「姓宣的!你抽什麼瘋?」

薑師長不知從哪裡得瞭消息,領著幾個親信怒氣洶洶的趕過來,一看叔叔的屍首被放在地上,壽衣翻得亂七八糟,連鞋都脫瞭,頓時眼都紅瞭,沖上去,啪!地一個耳光,把宣懷抿打翻在地。

猶不解恨,又伸手往腰帶上拔槍。

他身邊的幾個人,見他要掏槍,紛紛上前攔瞭,勸告道,「師長息怒,宣副官是軍長的人,再如何也不能這樣處置。何況,到底怎麼回事,還要先問個清楚。」

薑師長相貌本來就殘缺難看,現在一怒,更是猙獰,鼻子吐著粗氣說,「你們沒眼珠子嗎?這看得清清楚楚的,還要問什麼清楚?宣懷抿,老子和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我叔叔是死瞭的人瞭,你糟蹋他是什麼意思?」

宣懷抿被他一耳光,打得半邊臉頰腫起瞭手背高,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隻耳朵嗡嗡直響,手裡還攥著薑太醫的一隻襪子,模樣說不出的狼狽。

幸好有眾人攔住薑師長,他才有機會開口,對薑師長說,「師長,我並不是和誰為難。我是懷疑你叔叔被人害瞭,才不得不查看傷口。」

薑師長隔著人往宣懷抿臉上一啐,罵道,「放屁!誰不知道我叔叔是被那姓周的害死的,要你他娘的逞能?」

宣懷抿正色道,「不,我懷疑這是海關下的黑手。」

便撿著要緊的關節,把今昨兩天的事,並自己的猜測說瞭。

眾人一聽,似乎有點道理,都說,「海關不是個東西,這種事倒很可能做出來。若是如此,師長真要冷靜處置,免得我們自傢人打起來,反而親者痛仇者快。」

薑師長對宣懷抿的話將信將疑,目光還是很兇,說,「你說我叔叔是被海關拷問瞭,怕事情泄露才殺死他的,又說你動他老人傢的遺體,是要查找拷問的傷口。那傷呢?」

宣懷抿一滯,說,「這不正在找嗎?」

薑師長渾身殺氣,陰森森說,「那你找。找得出來,你為我叔叔伸瞭冤,老薑給你磕頭賠罪。要是找不出來,哼哼,我們就把這筆賬,好好地算一算。」

宣懷抿喉嚨一緊,這時候還能分辨什麼,隻能點瞭點頭,硬撐著說,「找不出來,我宣某人任你處置就是。」

心裡想著,真到那要命的時候,還是趕緊叫人傳消息給軍長才好。

隻要軍長在,是不會容別人要瞭自己性命的。

自己的所為,說到底也是為瞭軍長,就算犯瞭一些錯誤,也就軍長私下裡抽幾皮帶罷瞭。

宣懷抿便又蹲下,忍著臉上的腫痛去看那死人,周圍的人也忍不住探頭,低聲說,「這處是撞的,這處是擦傷的,要是拷問過,必不止這些傷痕。至少鞭子印,烙鐵印也要一點呀。」

又有人小聲說,「很難說,薑禦醫不像我們當兵的,身板不結實,說不定稍被捏瞭幾把,就招架不住,也是可能的。」

「就算捏幾把,總該有捏的印子……」

如此費瞭一番事,還是找不出來。

薑師長臉色更陰沉瞭,冷冷地說,「宣副官,我叔叔已經被你糟蹋得夠瞭,你說的拷問的傷口,在哪裡?」

宣懷抿額上早佈瞭一層細汗,猶豫道,「傷口雖然找不到,不過……」

薑師長把蒲扇大的手掌在半空中猛地一揮,提著嗓子說,「沒什麼過不過的!找不到傷口,那你就是存心褻瀆死人瞭。在場諸位,你們也親眼看見的,待一會給我做個證,可不是我老薑找他麻煩,是他找上我老薑!」

宣懷抿見勢不妙,忙道,「師長,我今日是莽撞瞭,但我真是一片好心。等見瞭軍長,我自會向軍長請嚴重的處分。」

薑師長哼道,「軍長在醫院養傷,不必勞動他。你和我這就去見司令,看司令怎麼說。」

說完,一把抓瞭宣懷抿的前襟,就往屋外扯。

宣懷抿大驚,他知道司令對自己很瞧不起,最近更對自己起瞭疑心,兼之薑師長目前正得用,自己犯下這種錯,到瞭司令面前,隻怕司令毫不猶豫地就把自己給處置瞭。

就算事後軍長知道瞭,向司令抱怨起來,可又抵什麼用呢?

宣懷抿忙大聲道,「師長!你聽我說,聽我說!」

薑師長說,「沒什麼好說的!走!全憑司令做主。」

薑師長說,「沒什麼好說的!走!全憑司令做主。」

宣懷抿衣服被薑師長拽著,趔趔趄趄往外撞瞭幾步,他哪肯出門,拼死力地往回退。

不察覺身後地板上橫著薑禦醫的屍體,腳下一絆,栽在屍體身上。

薑師長說,「好啊!對一個死去的人,你看瞭看瞭,查也查瞭,還要下黑心踩啊!」

怒氣熊熊地把手高揚起來,正要對著宣懷抿臉上扇,忽然聽見身邊一個人「咦?」瞭一聲,說,「薑禦醫的腳心,怎麼不太象樣?」

說話的人,是薑師長身邊一個叫蘇強的團長,打仗是把好手,很得薑師長信任。他昨天夜裡得知薑師長死瞭叔叔,今天一早就趕瞭過來吊唁。

蘇團長一開口,其它人也不由去註意死人的腳底。

薑禦醫本來穿戴瞭簇新的死人鞋襪,宣懷抿找不到傷口,沒辦法下,索性連鞋襪也脫瞭,此時無遮無擋,看得清清楚楚。

便有其它人說,「果然,這腳底好像灼傷瞭,這麼一點點,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有人奇怪地問,「難道是點瞭蠟燭燒腳板心嗎?可是又不大像。」

這樣一來,薑師長那一耳光就沒往下扇,目光不由自主也瞄到他叔叔的腳心上。

眾人圍著薑禦醫的屍體,小聲地議論紛紛。

一個在薑師長身邊伺候的馬弁,本來站在門外,這時也起瞭好奇,探頭進來觀望,看瞭一會,猛地叫起來,「哎呀,十姨太父親死的時候,身上不是也有這痕跡嗎?他下雨天纏上電線桿子掉下的電線,可比這燒得厲害多瞭。」

他嘴裡的十姨太,就是前陣子唱《二姐姐逛廟》的那十四歲的女孩子,薑師長耍瞭她後,覺得滋味不錯,便抬舉她做瞭十姨太,如今養在行館裡,隨身伺候自己。

她父親為著女兒,上行館來苦求過幾回,薑師長開始還打發兩個小錢,後來見那老東西糾纏不休,生瞭厭惡,索性再見他來,就叫護兵打出去。前幾天得到消息,說她父親觸電死瞭,也不知道是意外,還是想不開尋瞭短見。

十姨太知道瞭,哭得死去活來。

薑師長並非無情之人,心裡想著,畢竟是新姨太的父親,也不能不理會,就派瞭幾個下屬過去,買副棺材葬瞭。不過,因為沒有親去,薑師長並沒有看見被電死的人是如何的。

恰好探頭進來的那護兵,是斂屍的時候跟瞭去的,所以認瞭出來。

宣懷抿本來已經絕望,這時聽見護兵吐出一個「電」字,猛一個激靈,跳起來叫道,「電刑!是電刑!」

如此一來,就都說得通瞭。

在宣懷抿心中,展露昭是排第一位的,宣懷抿顧不上別的,首先就沖瞭去電話間,顫著指頭撥瞭德國醫院的電話,偏電話那邊不知怎麼,響瞭三四聲也沒人接,急得宣懷抿嘴上立即要長出燎泡來。

幸而不到一會,電話那頭有瞭聲音,一個人問,「找誰?」

宣懷風忙說,「我是宣懷抿,請軍長接電話,有要事報告。」

對面電話裡回瞭一句什麼,宣懷抿頓時一僵,「什麼?軍長送藥去瞭?怎麼還沒到點兒就去送瞭?快!快!攔住軍長!千萬不要讓軍長過去!」

說完,丟下話筒,發瞭瘋似的往行館大門跑。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