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34章

白公館裡,白雪嵐叫宣懷風去換衣服,自己卻走到瞭書房去,叫人把聽差張戎找過來。

張戎很快就來瞭,到瞭白雪嵐跟前,恭恭敬敬地問,「總長有什麼吩咐?」

白雪嵐說,「你把書房門關上,我們說一說話。」

張戎不明所以,但他知道,總長是很精明厲害的,又是特地叫他過來,所以先不說什麼,心裡就已經有點惴惴。

他過去把房門關上,回到白雪嵐跟前,垂手等著。

隻聽白雪嵐笑吟吟地問,「我聽說你和年處長的太太,有一點子交情?」

張戎仿佛耳邊被炸瞭一個雷,嚇得臉都白瞭,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小的不敢撒謊,年太太是給過小人兩百塊的賞錢,說宣副官身體不好,也不知道住在公館習慣不習慣,要是宣副官身上哪裡不舒服,要小的給個電話,知會年宅一聲。小人一時貪心,就把錢收瞭。但是總長!小的是知道公館裡頭規矩的。公館裡的事,一個字也不敢往外透。總歸……總歸是小的眼皮子淺,手賤收瞭年太太的錢,小的該死!小的這就把錢還給年太太。總長,您千萬饒瞭小的這一遭!小的再也不敢瞭!」

一邊說著,一邊跪在白雪嵐腳下,砰砰地磕頭。

他在公館裡,算是有點資歷的,很知道這位總長是一頭長著利齒的笑面虎,真要發起威來,那是毫不含糊。

犯瞭這一位的忌諱,扣薪金,趕出公館,都是說不上的,最可怕的是找兩三個護兵,捆瞭他帶到城外偏僻的地方,刨個土坑活埋瞭。

上次廣東軍買通瞭一個公館裡的聽差,想刺探機密,被白雪嵐查瞭出來,就是這樣處置瞭。

白雪嵐為瞭殺雞儆猴,對公館裡頭的聽差們,並不掩飾這事。

那聽差被抓起時,張戎剛好在場,想起那倒黴傢夥知道要被活埋時的嚎哭慘叫,張戎越發滲出一身冷汗,下死勁地磕頭。

白雪嵐笑道,「找你來,是給你一個機會,還年太太兩百塊錢的人情……停下罷,你這樣磕頭蟲似的,我怎麼和你說話?」

張戎愣瞭楞,抬起磕得腫起一個大包的額頭,狐疑地看著白雪嵐,不知他是說真的,還是拿著自己做死前的消遣。

白雪嵐也不管他心裡如何想,緩緩地說,「她不是要你給她打電話嗎?這很好,你現在就給她打一個。隻說是你向她報告宣副官的消息,記住,不要把我扯在裡頭。」

叫張戎附耳過來。

白雪嵐吩咐一番,然後一揮手,「快點去辦。」

張戎如蒙大赦般,趕緊往電話間小跑著去瞭。

白雪嵐這才離開書房,回到寢屋裡。

宣懷風已經換瞭出門的衣裳,考慮到對林老太太的尊重,特意穿瞭一套簇新的純黑色西裝。他的西裝都是找老師傅定做的,用的外國高檔料子,裁剪得一絲不茍,越發顯出腰線的優美弧度來。

他氣質樣貌,俱是上佳,再加上好裁剪的西服,十分精神漂亮。

白雪嵐一隻腳跨進屋子,抬眼看見這英俊青年,眼睛就幾乎挪動不開瞭。

宣懷風問,「你的公務處理好瞭?」

白雪嵐點頭說,「都處理好瞭。」

宣懷風說,「那可以出門瞭?」

白雪嵐笑道,「你也太心急瞭點。總要讓我換一換衣服。」

宣懷風的眼睛往白雪嵐的西裝上一瞥,說,「我看你這衣服就很莊重,何必要換?」

白雪嵐說,「這西裝穿瞭一上午,沾瞭汗。換一套,清爽些。」

宣懷風說,「你這就換罷,我等你。」

白雪嵐說,「好。」

就去櫃子裡取瞭一套幹凈的灰色西裝,到屏風後面,慢慢地換瞭,又慢慢地出來。

宣懷風說,「你今天換衣服的時間,至少是往常的兩倍。」

白雪嵐大大方方地說,「你要去和林奇駿見面,我當然是要磨蹭拖延一下的。難道還指望我火燒屁股一樣地沖過去?」

宣懷風因為今天的爭論,究竟是自己爭取瞭勝利,贏得出門的自由,所以對白雪嵐很讓著,笑著說,「很是。我知道你不喜歡見他,今天是委屈你瞭。我們出門罷。」

和白雪嵐肩並肩地出來,剛出月牙門,就看見管傢迎面過來。

管傢瞧見他們,快步到瞭跟前,報告說,「宣副官,有你的電話,年太太打過來的。」

宣懷風聽說是姐姐的電話,那是不能不接的,就算要出門,也隻能暫時耽擱。

他去瞭電話間,拿起話筒,便叫瞭一聲,「姐姐。」

宣代雲在那頭,似要問罪,又似說笑地開口,「好你個小子,出瞭醫院,也不到我這頭來。你是不認得年傢的門瞭?還是忘記瞭你還有一個姐姐?」

宣懷風笑道,「怎麼會呢?」

便把病還沒有好全,因為有肺病的底子,怕去瞭年傢,會傳染人的理由,耐心地說瞭一遍。

宣代雲說,「既然會傳染,你是一定要待在公館裡,一步也不能出去瞭。那好,我姑且信你,隻你可別和我弄鬼,讓我知道你不來看我,卻到別的地方去瞭,我可饒不瞭你。」

宣懷風一愕,想著去林奇駿傢的事,要是現在隱瞞瞭,事後被宣代雲調查出來,可不好交代。

他想瞭想,便老老實實,把要去林奇駿傢吊唁的事,坦白出來。

宣代雲便不同意瞭,說,「要你來看我,你拿著生病當借口。林傢和你有什麼幹系?你巴巴的趕過去。懷風,不是我說你,你剛剛得過大病的人,到有死人的屋子裡去幹什麼?你也不用說別的瞭,我是絕不許你去的。」

宣懷風說,「姐姐,林伯母多少也是一位長輩……」

宣代雲說,「長輩又如何?你要真這麼講究尊長,長姐為母,我也算得上你半個長輩瞭。我的話,你不聽嗎?」

宣懷風聽她這些話,露出蠻橫的意思,據理力爭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有自己的主張。」

宣代雲似乎不曾料到弟弟會這樣頂嘴,在電話那頭頓瞭一頓,聲音驀地提高瞭,說,「好哇!好一個海關總長的大副官,你如今翅膀硬瞭,和我說起主張來瞭!你……你!」

猛地,就聽見仿佛哪裡,咚地一聲響。

宣懷風心臟猛地一跳,抓著話筒大喊,「姐姐!姐姐!你怎麼瞭?」

那頭再不聽宣代雲說話,反而依稀像是張媽在叫,「小姐!小姐!你可不要……」

話說到一半,話筒裡頭嘟嘟嘟嘟的呆板地響。

原來電話已經掛瞭。

宣懷風心急如焚,趕緊再撥過去,響瞭十來聲,不見人接聽。

他更加慌瞭,急匆匆地往外跑。

電話間外頭,白雪嵐正悠閑自在地站著等,看見他出來,問,「和你姐姐通完話瞭?可以去林傢瞭嗎?」

宣懷風一臉焦急地說,「去什麼林傢?我姐姐恐怕出事瞭。」

白雪嵐露出一臉驚訝來,問,「怎麼回事?」

宣懷風顧不上和他說瞭,跑著往大門去,幸而因為要去林傢吊唁,已經吩咐瞭準備,汽車就在大門口等著。

宣懷風上瞭車,白雪嵐也擠瞭上來。

宣懷風吩咐司機,「快!去年宅!」

汽車上瞭路,他才按捺著心焦,把事情告訴瞭白雪嵐。

白雪嵐思忖著說,「你過慮瞭,年太太是性情中人。依我看,意外是不會有的。說她生你的氣,摔瞭電話,那倒可能。」

宣懷風被愛人一通安慰,懸著的心,算是稍微落瞭一點,嘆著氣說,「不管如何,不親眼看到姐姐無恙,我是放心不瞭的。都是我的錯,她懷著孩子的人,我不該和她頂嘴。」

白雪嵐微微一笑,誇他道,「你真是一個好弟弟。」

唇角勾起的弧度,頗值得人深思。

隻是宣懷風正擔心他姐姐,哪有深思白雪嵐這抹神秘笑容的工夫呢?

到瞭年宅,宣懷風趕緊下瞭車,白雪嵐卻坐在車後座上沒動。

宣懷風奇怪地問,「你不一道嗎?」

白雪嵐說,「我把你保護在德國醫院裡,謝絕探訪,如今年太太對我意見很大呢。我不進去瞭,就在車上等著你。你看瞭她無事,就快點出來,我帶你回公館吃晚飯。」

宣懷風說,「行。」

他進瞭年宅,穿過小花園,匆忙往宣代雲的院子方向去,到瞭小院子門前,看見天井裡密密地開瞭一花圃的一串紅,很是鮮艷美麗,張媽卻站在花圃旁,手裡拿瞭一個葫蘆瓢子,像是在澆水。

宣懷風看張媽還有閑心澆水,姐姐必定是無礙瞭,頓時松瞭一口氣,走進院子來,叫瞭一聲,「張媽。」

張媽一見是他,哎呦一聲,就把葫蘆瓢子放下瞭,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走過來說,「小少爺,你過來瞭。身體大好瞭?可把我懸心死瞭。」

說著,又轉頭往屋子裡喜滋滋地喊,「小姐,小少爺過來瞭。」

宣懷風便朝著正房的門走過去,剛想叫一聲姐姐,忽然宣代雲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冷冷地說,「張媽,你給我攔著。這樣不把我看在眼裡的弟弟,我不要見。」

宣懷風腳步一滯,回過頭,尷尬地看著張媽。

張媽說,「小姐,小少爺總算來瞭,你何必呢?讓他進去吧。」

宣代雲冷笑道,「進來幹什麼?人傢長大瞭,有主張瞭。我這個小地方,容不下這麼大一尊自由平等的菩薩。你請他隻管什麼地方有年輕人的自由主張,便到哪裡去。翅膀硬瞭,總要飛的,我這種老古板,何必妨礙人傢的自由?」

宣懷風聽瞭這些帶氣的譏諷,對著張媽,隻能露出苦笑來。

張媽低聲說,「小少爺,你還不知道她?嘴巴比誰都厲害,心腸比誰都軟。不過,也怪不得她生氣,你病才剛剛好一點,怎麼就要去做喪事的人傢呢?多晦氣。小姐那麼心疼你,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怨不得她生你的氣。」

宣懷風無奈地問,「現在可怎麼辦?」

張媽朝他慈祥地一笑,又對著屋子裡說,「小姐,你別生氣瞭,懷著孩子的人,何苦和自己弟弟生氣。小少爺是生病的人啊,你難道忍心讓他站在這裡受風吹嗎?」

宣代雲一從知道弟弟來瞭,早就艱難地挪著大肚子,移到窗邊,用一根指頭勾起一點窗簾,偷偷地往外看,嘴裡卻不肯放軟話,隻說,「又不是數九寒天,風能把他吹死?」

張媽說,「哎呦!小姐,這就是你的不是瞭。這是你親弟弟,你怎麼能說一個死字?這是要咒他嗎?我可不幫你瞭。」

宣代雲繃不住臉瞭,笑罵道,「許他把我氣個半死,就不許我咒他嗎?你們倆個才是一夥的。還站著幹什麼?進來罷。」

宣懷風趕緊走瞭進來,見到宣代雲,走上去問,「姐姐,你還好吧?剛才在電話裡,可把我嚇壞瞭。」

宣代雲本來還想罵這不聽話的弟弟兩句,無奈他病瞭大半個月,在醫院裡不得探望,著實想念的,又見宣懷風說話如此親熱,這教訓人的態度,如何還端得起來。

再一打量弟弟,容色雖不錯,臉頰卻瘦瞭一圈,可見前陣子,是病得十分的可憐瞭。

如此一想,不免心疼得厲害,又想自己這個弟弟,很小就沒瞭母親。小時候可憐,也就罷瞭,怎麼大瞭,還是多災多病?可見自己這個當姐姐的,實在很不稱職。

宣代雲本來還想罵這不聽話的弟弟兩句,無奈他病瞭大半個月,在醫院裡不得探望,著實想念的,又見宣懷風說話如此親熱,這教訓人的態度,如何還端得起來。

再一打量弟弟,容色雖不錯,臉頰卻瘦瞭一圈,可見前陣子,是病得十分的可憐瞭。

如此一想,不免心疼得厲害,又想自己這個弟弟,很小就沒瞭母親。小時候可憐,也就罷瞭,怎麼大瞭,還是多災多病?可見自己這個當姐姐的,實在很不稱職。

不由一時感傷起來。

宣懷風看姐姐凝視著自己,不知不覺地,眼圈竟隱隱發紅,嚇瞭一跳,忙說,「姐姐,我知道錯瞭,你生氣,隻管罵我。可不要自己傷心。」

宣代雲也覺得自己這眼睛裡忽如其來的熱度,實在沒有意思,便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來,對宣懷風招瞭招手,叫他在身邊坐瞭。

在他消瘦的臉頰上摸瞭摸,又用手背在他額頭上探瞭探,又把手放在他肩上,輕輕地撫瞭撫,關心地問,「你身上,究竟還有哪裡不舒服的地方嗎?」

宣懷風說,「沒有。」

宣代雲說,「醫生有什麼叮囑沒有?」

宣懷風說,「也就是飲食清淡一點。」

宣代雲沉吟著點瞭點頭,忽然又抬起頭來,對著張媽說,「你倒清閑瞭?菜也不用做瞭?」

張媽拍拍額頭,「哦!哦!我一看見小少爺回來,就高興得暈瞭頭瞭。我這就去廚房,做幾樣小少爺愛吃的菜。」

宣代雲朝她背影,加瞭一句囑咐,「不要太油葷的東西,清淡點。」

宣懷風想起白雪嵐還在外頭汽車上等著,說,「姐姐,我略坐坐就走,晚飯不在這裡吃。」

宣代雲斬釘截鐵道,「這不行。自從你當瞭那勞什子副官,我要見你一面,就難如登天瞭。古人說什麼一入宮門深似海,我看你們那位總長的公館,真比宮門還厲害。他是天皇老子嗎?連你在我這裡吃一頓飯,他也要管。」

宣懷風笑道,「不幹總長的事。我是自己出門前,就想著回去吃晚飯的。」

宣代雲哼瞭一聲,說,「你倒會維護你這位上司。我告訴你,如果不是我身子不方便,就你住在醫院裡時,我就要親自過去討教討教瞭。弟弟生瞭病,不許親姐姐探望,這是什麼道理?」

宣懷風十分地不想姐姐對愛人生出惡感,聽見宣代雲抱怨,隻是笑著規規矩矩地聽,把話題往別處引,看著宣代雲的大肚子問,「我這小外甥出世的喜日子,什麼時候發動?」

宣代雲被問起這個,臉上頓時帶瞭一絲羞澀的溫柔,低頭輕輕撫著漲起的肚皮,笑著說,「也差不多日子瞭。你姐夫請瞭一個日本產婆來,給她一些錢,要她在傢裡住著。萬一有個動靜,也好有懂得的人照應。」

一談到快出生的小孩兒,孕婦的話自然就多起來,拉著宣懷風,嘮嘮叨叨說些傢常,又拿出自己新做的小衣裳小襪子,來給宣懷風看。

宣懷風見姐姐這樣高興,不好再提晚飯的事,心裡又懸掛白雪嵐,趁著宣代雲一個話縫,找借口走出屋裡,正琢磨著傳消息,恰好看見年傢的聽差年容過來,便朝他招一招手。

年容趕緊過來,因為這陣子都不見宣懷風的,便鞠瞭一躬來行禮,笑著問,「舅少爺,您有什麼話?」

宣懷風從口袋裡抽瞭一張五塊錢,塞在他手裡,低聲說,「白總長在門外的林肯汽車裡,你幫我走一趟,告訴他,我姐姐留我吃晚飯,實在無法辭。請他別等我瞭,先回去吧。」

年容見有五塊錢賞錢,辦的事又不難,是一件優差,臉上便顯出愉快和殷勤來,爽快地應瞭一聲,往大門外去。

向白雪嵐轉告瞭宣懷風的話,年容便回宅子裡,剛進門,就迎面碰上年傢另一個聽差年貴。

這年貴仗著得年亮富的信任,在年宅是很說得上話的一個聽差,他又向來不喜歡年容不聽自己的指令,瞧見年榮從門外進來,就開口教訓道,「年容,你又到外面逛街去瞭?白領著每個月的薪金,活也不幹,這份差事還要不要?」

年容哪裡肯買他的賬,回嘴說,「你哪隻眼睛看見我逛街瞭,我剛剛辦舅少爺的差事去瞭。再說,我這份差事要不要,也不是你說瞭算。你隻做好你的活兒吧。」

說著,就擦著年貴身邊,大模大樣地過去瞭。

氣得年貴在後面瞪眼,喃喃地罵,「別以為太太看重,就眼裡沒有人。小人得志,這樣的猖狂……」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