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那裡,夥計已經把兩人引到瞭小房間裡,自然是這館子最豪華幹凈的一間。
宣懷風便問白雪嵐要吃什麼菜。
白雪嵐說,「你點吧,你是葷素不忌的。」
宣懷風問夥計,「有什麼招牌?」
夥計說,「不是我誇口,我們店排場不怎麼樣,尋菜可著實地道。但凡東北口味,就沒有我們師傅做不同來的。要說招牌,鍋包肉、溜肉段、白肉血腸、熘肥腸、胡亂燉、酸菜排骨、醬骨架、豬肉燉粉條、蔥燒鯉魚、茶椒嫩醉雞……」
虧人好口才,操著土腔早瞭一長串菜名,不帶一點喘氣。
宣懷風聽得愣瞭,笑著止住他說,「停罷,越發讓你攪糊塗瞭。我問你,有沒有做得不錯的山東菜?」
夥計正要點頭,白雪嵐已笑出聲瞭,搖頭嘖嘖地說,「你一問,就漏瞭底瞭。山東菜是山東菜,東北菜是東北菜,你當一回事嗎?」
宣懷風好奇地說,「我以為是差不多的。還有個講究?」
白雪嵐說,「八大菜系,川、粵、蘇、閩、浙、湘、徽、魯。你聽說過?」
宣懷風說,「這當然我還是知道的。魯菜,就是山東菜,對不對?」
白雪嵐正要回答,看那夥計愣頭愣及地站在一旁,便吩咐說,「我們不點菜瞭,你看著什麼菜好,隻管做上來。多搭幾個精致的素菜,別一味地大葷,我這位朋友,是喜歡清淡的。」
他這口吻,儼然就是豪客瞭。
開館子的最愛這類客人,夥計當即笑開瞭花,答應一聲,趕緊去張羅瞭。
房裡隻剩下兩人,白雪嵐就續著剛才的話說,「你說得對,魯菜,就是山東菜。我們那裡,講究的是一個咸和鮮,大師傅爆炒功夫到傢,那菜才夠滋味。東北菜,和京菜對路子,講究的是一菜多味,咸甜分明。所以在東北館子裡,想吃出風味,就要點燉、醬的做法。又或者點酸菜,東北館子的酸菜,都有點不同味道。」
宣懷風聽得津津有味,笑著說,「我倒不知道,你還是一位美食傢。」
白雪嵐把眼睛望向他,目光多瞭一絲曖昧,低聲說,「我身上的好處,你不知道的多著呢。無妨,正合適讓你一輩子,慢慢地挖掘。」
宣懷風笑道,「果然你是不能得表揚的,給三點顏色,就張羅著要開染坊瞭。你真要在我面前充當瞭一位美食傢嗎?那好,你再說出點門道來。」
白雪嵐問,「要是我真說出門道,有什麼彩頭?」
宣懷風竟沉默瞭,一會,抬起頭來,對白雪嵐說,「你要的彩頭,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何必每次都要擺出豪以強奪的態度。我這個人,雖然沒什麼優點,但背叛愛人的事,是寧死不會做的,何至於有讓你如此不放心的地方?」
白雪嵐聽瞭,也是一陣沉默,隻把一隻手環過來,輕輕搭在宣懷風肩膀上。
宣懷風嘆瞭一口氣,說,「到如今,你還不知道我?老同學也好,歐陽小姐也好,他們和我什麼關系,你和我,又是什麼關系?說瞭跟你一輩子,那就是足足一輩子,沒什麼可多想。所以,你又想一想,你要和我做的那些親密的事,不但對你,是唯一的對象,對於我,也是唯一的對象……」
他畢竟臉皮薄,說到這樣大膽的言辭,耳朵已紅瞭起來,聲音也漸低下去。
然而,難得有這個說話的機會,是不該中途而廢的,是以他竟堅持下去瞭,咬瞭咬牙,把最後一句也說瞭出來,「那件事,你隻可能和你做,絕不可能和第二個人做。我把這話,就當發毒誓一樣的來說,你信不信?」
白雪嵐五臟沸騰,把他一把抱緊瞭,喊瞭一聲,「親親!你何必發毒誓?我對你,再沒有不放心的!我隻怕自己是在夢裡。」
宣懷風感覺著他的懷抱,知道他是真正激動瞭,自己也心潮澎湃,回應著他,把唇主動送上去。
彼此舌尖濕濕地一觸,就如通瞭電流,濺起火花一般。
兩人天雷勾動地火,簡直忘乎所以,門外敲瞭兩三下,驀地把一對小情人驚醒過來。
宣懷風趕緊松瞭手,轉頭去看,恰好夥計把門推開,單手托著一個盤子。
夥計說,「客人,菜已經下鍋瞭,燉的好材料要耗些時間,兩位先吃點小菜,墊墊肚子。」
說著,便把幾個小碟子擺到桌上。
都是一些涼菜,有如意白肉卷、爽口大拉皮、醬鹵牛肉片。
白雪嵐正在極度的享受中,被這不識趣的夥計硬生生打斷,憋得脖子都紅瞭,看著那夥計,目光便有些不善,冷冷地說,「說瞭我朋友愛清淡,你沒聽見?這些油淋淋的東西,叫人怎麼吃?」
夥計愣瞭愣,心想,這如意白肉卷和醬鹵牛肉片,大概有些油膩,但爽口大拉皮,也不能算葷的呀。
他就笑著說,「客人,又是您吩咐的,說好菜隻管端上來。您嘗嘗,這涼菜味道,都不錯呢。」
宣懷風看白雪嵐那模樣,知道他是憋住瞭,好氣又好笑。
堂堂一個海關總長,要在館子裡滿足欲望,被打斷瞭發事,沒風度地要拿小夥計撒氣呢。
他趕在白雪嵐開口前,笑著說,「這幾個涼菜雖然我不大愛吃,但很漂亮,擺著吧,看看也舒服。有蒜拍黃瓜沒有?」
夥計說,「有的。」
宣懷風說,「那就先做一碟上來。」
夥計也看出白雪嵐有不滿意的跡象,人可不想把大客給得罪瞭,順著宣懷風的話,趕緊出瞭門。
宣懷風等夥計走瞭,把手伸過來,在白雪嵐手背上拍瞭拍,微笑著問,「你對這涼菜,真的意見那麼大嗎?我們難得崍,照你的話,是要尋找羅曼蒂克的。現在你板著臉,可要把羅曼蒂克給嚇跑。」
拿起筷子,親自夾一塊如意白肉卷,送到白雪嵐嘴邊。
白雪嵐吃著那如意白肉卷,越咀嚼出點甜蜜的味道來,眼睛往桌上一斜,說,「再來一片醬牛肉。」
宣懷風說,「呵,你還真使喚上瞭。」
平瞭切得薄薄的,極入味的醬鹵牛肉片,伺候起白傢少爺來。
這樣另一瞭幾遭,白雪嵐的笑容也藏不住瞭,他本來是因為餓極瞭才發的火,現在雖不能得遂所願,畢竟是墊瞭墊肚子。
不多時,宣懷風要的蒜拍黃瓜也送瞭上來。
宣懷風吃瞭一塊黃瓜,贊道,「這醋味調得不錯。」
白雪嵐便懶洋洋地對他斜瞭一眼睛。
宣懷風笑著問,「你以為我是打趣你嗎?對不住,那含沙射影的功夫,我可比不上你。是瞭,剛才說美食傢的門道,中途而止,不如你再分辨分辨?」
包廂裡沒有外人,白雪嵐早靠瞭過來,聽愛人要考究自己,他臉上很篤定,把宣懷風手裡的筷子取瞭過來,在桌上咄地一點,曬道,「傻寶貝,一樣是吃到肚子裡的東西,有什麼好分辨的?所謂美食傢,都是吃飯瞭撐出來的貨色。不過你要聽,我就隨便說兩名。八大菜系,你隻當八種人來看,都有自己的脾氣。」
宣懷風說,「這個形容很有趣。」
白雪嵐說,「譬如山東菜,愛爆炒,味道重,火氣大,就是一個豪氣沖天,頂天立地的大漢。又比如蘇菜,精致,偏甜,擺頭也是嬌滴滴的,就是清秀素麗的江南妹子。」
宣懷風來瞭興趣,問,「那粵菜呢?」
粵菜,也就是宣懷風的傢鄉菜瞭。
白雪嵐笑道,「粵菜嘛,講究精烹細制,清淡宜人,可算是風流儒雅的翩翩公子瞭。」
宣懷風不禁說,「風流儒雅的翩翩公子,我沒有興趣。倒是豪氣沖天,頂天立地的北方大漢,令人心向往之。什麼時候我們走一趟,嘗嘗地道的山東菜,見識見識這北方大漢才好。」
白雪嵐一怔,神色認真地追問,「你這話,說的是真心的?」
宣懷風反問,「為什麼不真心?」
白雪嵐說,「要嘗地道的山東菜,就要到我老傢去。你怕不怕?」
宣懷風說,「剛剛才說瞭,我跟你一輩子。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話音剛落,敲門聲又響。
這次送上來的是熱菜,因為白雪嵐說瞭那句好的隻管上,館子哪裡肯放過這樣的好生意,源源不斷的往上端,什麼蛋泡銀魚、蘑菇燉小雞、一鍋出、小魚貼餅子、白菜炒木耳,幾乎擺得偌大一張圓桌,都放不下瞭。
包廂裡飄著濃烈的菜肴香味。
宣懷風對那夥計說,「這就太夠瞭,和廚房裡大師傅說一聲,停瞭罷。」
夥計也是壯著膽子往桌上放,尋思這許多菜,花得錢不少,總有一兩碟是要退的,可就算退瞭,這買賣也不虧。
如今見宣懷風不說退,隻說別再往上端瞭,夥計心裡很高興,痛快地答瞭一聲是,又問,「客人來點老酒?我們訓裡自己釀的,您要瞭這許多菜,酒您盡管喝,不收錢。」
宣懷風剛想搖頭,白雪嵐已經開口瞭,說,「送上來,至少要兩大壇子。」
宣懷風說要和他回老傢去,這個表態,實在是太有意義瞭。
白總長喜悅之情,沖擊著頭腦,烈酒未入喉,已被快樂醉得熏然。老酒端上來,白雪嵐想著宣懷風體弱,不許宣懷風喝,自己卻是敞開瞭量,一杯接一杯,拿身邊愛人的溫柔目光,拿無限的幸福,欣然下酒。
中途一看表,第二場電影的時間,已經錯過瞭。
但兩人都不覺得遺憾。
今日出行,好事多磨,終究這頓晚飯,吃得讓人痛快。
隻是白雪嵐喝得實在多,幾乎路也分辨不出,宣懷風和護兵一左一右摻瞭他,把他送到汽車裡,在夜風中開回白公館。
到瞭房裡,宣懷風沒讓聽差幫忙,辛辛苦苦地給白雪嵐脫瞭鞋襪,換瞭衣服,自己也累出一身汗,就到浴室裡洗瞭一個澡。
原想著,這食肉動物爛醉如泥,自然是已經放棄吃肉的計劃瞭。
不料宣懷風幹幹凈凈地躺上床,那法蘭西香皂的舒服的味道,仿佛誘惑著人似的,竟把呼呼大睡的白雪嵐招惹醒瞭,朦朧著眼,紮手紮腳地翻身,覆到宣懷風身上。這人喝醉瞭酒,便沒瞭清醒時的節制。
一個晚上,翻天覆地,把宣懷風全身上下,億萬毛孔,都壓榨個精幹。
等實實在在地吃飽瞭,翻過身,往床上一躺,伸手一摟。
酣然入夢。
那個夢,極好。
沒有納普死去的蒼白的臉,沒有堂史震動屋頂的咆哮。
沒有女將軍的一紙交易,沒有展露昭的虎視眈眈。
沒有硝煙彌漫的戰場,沒有殺不盡的敵人。
沒有爾虞我詐的官場,沒有鬥不完的洋商。
白總長的夢裡,隻有,我正摟在懷裡的那個,讓他溫暖的人。
他夢見瞭,懷風的夢。
就如懷風的夢裡,會夢見他一般。
那彼此的夢裡,隻有彼此。
他夢見,他把懷風,帶回他出生的地方。
而攔在他們通往歸宿的路上的一切,都被他,不留情地碾成飛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