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公館裡頭,若論睡懶覺,宣懷風是頭一個有資格的。但他臉皮薄,總覺得一個人起床太晚,就暴露瞭夜裡太淫亂的隱私,越發不敢盡睡。
白雪嵐走瞭不滿半個鐘頭,雖是腰肢腿腳還酸軟得厲害,還是逞強起來瞭。漱洗後,慢慢走到小飯廳去吃早飯。
正巧管傢在小飯廳裡,看見宣懷風,遠遠地迎出來,叫著,「宣副官早。」
給宣懷風打起簾子,又叫一個聽差到廚房要白粥並兩葷兩素配粥小菜。
宣懷風在倚窗的位置坐下,望望窗外秋色院子,回頭說,「不需要那麼些。」
管傢微躬著身子笑說,「不是我多事,是總長吩咐過,你早上隻吃素,怕是補不上力氣。」
宣懷風頓時耳朵尖紅瞭,微惱道,「他這張嘴,怎麼就亂說話?」
管傢一怔,知道他誤會瞭,又不好解釋,忙笑道,「就是,總長管得也太寬瞭。您昨日出門,聽說竟是連續去瞭幾個地方,又是英國大使館,又是禁毒院,恍惚還有什麼醫院,雖是累瞭點,需要補力氣,可又何必這樣叮囑?您又不是小孩子。」
宣懷風這才知道,原來補力氣一說,是從這裡而來,倒是自己心思沒走正路,不由更是臉紅耳熱,咳瞭一聲,拿著從容的聲調說,「不理會瞭。今天的報紙送來沒有?」
管傢說,「送來瞭。我就知道,您今天是要認真看報。」
宣懷風見他臉上帶著神秘兮兮的笑容,不明所以,把報紙接過來,打開一看,頭版赫然是一張照片,正是禁毒院裡眾人跪瞭一地向他表示感謝那一幕。
管傢存心奉承,探頭看那頭版,嘖嘖點頭說,「宣副官,您瞧瞧,這記者真是頂聰明的,把您拍得出眾極瞭。您伸出一隻手扶著那跪著的,多謙遜有禮,多有氣度。這是有功德的事。」
宣懷風本也知道拍瞭一張宣傳的照片,但放到頭版頭條,還把照片放這樣尺寸,實在過頭瞭,有嘩眾取寵,包攬功勞的嫌疑,心裡並不喜歡,隻把眉間蹙起,對管傢隨口說,「你下去吧。」
管傢也不知怎麼拍錯瞭馬匹,怔瞭怔,強笑著說,「是是,您看報是要安靜的,我去別處忙。」
就退下瞭。
宣懷風又看照片下面的報道。
報道寫得激昂有力,先說禁毒院的工作大有進展,造福病人,傢屬們因感恩戴德而下跪道謝,後又對社會禁毒地風氣有一番褒贊感概。一篇一千五六百字的文章,禁毒院負責人宣懷風的名字頻頻出現,至於海關總長,或白雪嵐的字眼,竟是一點不見。若隻看這一篇,那些不瞭解內情的讀報人,大概不會知道禁毒院和海關存在著關系。
宣懷風既為禁毒院受好評而喜,又為白雪嵐憋屈,眼睛往文章最後一瞥,果然寫著撰稿人,黃萬山。
他搖搖頭,把報紙翻過去一翻,另一版上,多是一些風月新聞,隻有角落裡一條不到一百字的小新聞,標題是「監督社會風化者,反傷風化」。昨天剛巧聽白雪嵐說起這社會風化的監督小組,他不由加瞭三分註意,讀瞭讀,正是關於那位被白雪嵐護兵踹下樓的關文全,說他任職於社會風化監督小組,常常收受賄賂,甚至有要挾受監督的妓院,讓自己得到白嫖的便利,如今被人舉報,人已經關押起來。
至於他在海關挨瞭一腳,報紙上倒是沒有提及。
宣懷風把這段看完,早飯端過來,除瞭白粥並兩葷兩素小菜,還有兩隻黃紅鮮艷的廣柑,擺在一個白玉碟子上,格外漂亮。
宣懷風問,「這時節還有廣柑?」
今日跑廚房一趟的聽差,恰好是傅三,他是最愛伺候宣懷風的,笑嘻嘻說,「市面上早就買不到瞭,這也不知道哪個城市用飛機新鮮運過來,豆腐也要盤成肉價錢瞭。公館的廚房裡也就預備著這麼一簍子,統共二十來個。總長說,留過洋的人,時興吃過早飯,吃一點水果。這廣柑別人都不許碰,就給您留著。」
宣懷風拿起一隻廣柑,在手裡輕輕一掂,沉甸甸的,想必汁多甜蜜。往日有這樣稀罕東西,總要分一些送到年宅,現在,他卻是連送東西過去的資格也沒有瞭。
把廣柑放下,便嘆瞭一口氣。
傅三問,「宣副官,您不嘗嘗?趁著新鮮吃,別放壞瞭。普通人傢想嘗一瓣,也難得呢。」
宣懷風見他說話時,眼珠子老瞟著那廣柑,看宣懷風註意他,又趕緊把目光垂下,像被看破什麼似的。
宣懷風問,「你是不是想嘗嘗?」
傅三忙擺手說,「我算哪根蔥,再貪嘴也不敢這樣狂妄。」
猶豫瞭一會,小聲問,「宣副官,我拿半個月的薪水,和你買一隻廣柑,成不成?」
宣懷風問,「又說不貪嘴,又要拿出半個月的薪水來買,這前後矛盾太明顯瞭。你就從實招來罷。」
傅三把臉上笑容斂瞭,眼底流露一抹悲意,嘆氣說,「我老娘病得昏沉瞭,也不知道季節,這幾日嘴裡總說要吃廣柑。我的天,我哪裡弄廣柑給她去?隻是每次都哄著她說去大街上買罷,反正她人糊塗,隔一會就會忘。不過,既然這裡有,我瞧您又不急切地想吃,不如賣一個給我,讓我盡一盡孝心。我看我娘她……以後盡孝的機會,怕是不多瞭。」
宣懷風是自幼失去母親的人,最聽不得這些事,也關切起來,追問道,「你娘病得厲害,怎麼不請醫生?若是缺錢,我和賬房說,給你先支三個月薪金去使,不然我給你一些錢做診金。要不,是缺什麼難得的藥材?」
傅三感激地看他一眼,說,「上次總長已經賜瞭人參,那就很夠瞭。醫生我請瞭兩個,兩個都說,這年紀大而油盡燈枯的毛病,是老天爺也挽不回的,隻能拖延著,多多盡孝,讓她老人傢走得舒心一些罷。我是個不中用的兒子,沒讓我娘享多少福……」
說到後面,聲音裡便有些嗚咽,舉起袖子,使勁揉瞭揉眼睛。
宣懷風由人及己,不由感懷,嘆道,「你再不中用,也比我強,至少有床前伺藥的機會。這樣吧,這兩隻廣柑,你拿回去。」
傅三說,「使不得。我要是這樣開口和您討東西,是借著我娘名頭訛詐的畜生瞭,算我求您,給我用薪金買瞭。不然,這是我買給我娘盡孝呢,還是您賞的呢?」
宣懷風看他這樣堅決,不能不順他的意,點頭說,「好,算你買的。不過,再貴也用不著半個月薪水,算一塊錢一個,你拿兩塊錢給廚房行瞭。不要再爭,不然,不賣給你,我自己吃掉。」
傅三知道他是真心真意的,不由做出一個預備似的動作。
宣懷風對他算是熟悉的,搶在前頭說,「不許跪,我最厭惡封建的禮節,你這樣是要惡心我瞭。」
傅三的動作就僵住瞭,揉著眼睛說,「總之我欠您的,是一輩子也還不瞭瞭。」
宣懷風笑道,「是總長花錢買的廣柑,我就是個借花獻佛罷。還有,你娘病瞭,床前難道不要人伺候?你怎麼不請假?」
傅三說,「說瞭請假,管傢的意思,公館裡的聽差,許多人打破頭要擠進來,我不能站著茅坑不拉……」
最後一個字太粗鄙,他把話咽瞭回去。
不過宣懷風也聽明白瞭,這點小事,他是做得主的,就說,「我給你寫一張紙條,給你放兩個月的大假。兩個月後回來,差事保管給你留著。」
傅三喜道,「那太感激您瞭!」
宣懷風說,「然而,我也不好太壞規矩,你兩個月的假,是不能算薪水的。」
傅三說,「那當然,總長上次不但賞我人參,還賞瞭我一些錢,我都節省著。公館裡聽差薪金比別處高許多,我也攢著,如今並不太為錢為難。隻要不丟差事,我就放心去伺候生病的娘瞭。」
宣懷風叫傅三拿來紙筆,寫瞭一張紙條,遞給他說,「把廣柑拿上,你去吧。」
傅三把紙條放進口袋裡,一手拿瞭一隻廣柑,深深地對他鞠瞭一躬,問,「宣副官,您還有什麼事要吩咐?我做完瞭再去。」
宣懷風想瞭想,目光落在他手裡拿的廣柑上,忽然想到一個人,說,「你是要出門的,方便幫我送一趟東西嗎?」
傅三說,「您這樣問,簡直是打我的耳光瞭。難道為您辦事,我還要看方不方便?您要送什麼東西?送給誰?」
宣懷風說,「這廣柑珍貴,獨享恐怕折福瞭,既然你說廚房裡有二十來個,幫我取兩個,送到白雲飛白老板那裡去。我知道他脾胃,和我一樣愛清淡,也是喜歡吃點素菜水果的。」
傅三沉默瞭一下,說,「宣副官,既然您這樣吩咐,我就告訴您。我剛才去取飯時,就聽廚房的人說,已照總長說的送瞭六隻廣柑到白老板傢瞭。我怕您和總長生氣,所以開頭不敢說,沒想到,您和總長倒是一個意思。」
宣懷風好笑地問,「我為什麼生氣?」
傅三說,「白老板做什麼營生,大傢都知道?他長得好,嘴也甜,但和您比起來算什麼?您別怪我多管閑事,我是有些看不慣,總長有您這樣的副官,幹什麼還招惹白老板?您也該防備著點。」
宣懷風說,「果然是多管閑事,白老板是總長和我的朋友,以後不許你亂嚼他舌頭。總長已經送他廣柑,我也用不著你瞭。你快走罷。」
傅三應一聲,又朝他鞠個躬,才拿著兩隻廣柑離開瞭。
宣懷風忽然聽見腹中咕咕一叫,這才想起因廣柑而說瞭半日話,把吃早飯的事都忘瞭,拿起勺子一嘗,白粥大半涼瞭。他不想另叫聽差去熱,配著小菜,將就喝瞭一碗,然後去白雪嵐書房裡,把電話撥到醫院的特護病房裡,用英語慰問瞭懷特的傷情一番,說,「昨日在醫院裡談到合作的事,我已經和我的上司,海關的白總長說瞭,他很感興趣,也很有誠意。」
懷特在電話裡說,「是中國海關的總長?這算和民國政府合作瞭?宣,我不能保證什麼。我本來以為是你個人要做投資人。」
宣懷風心裡微微一跳,暗悔自己把事做得莽撞瞭,想瞭想說,「你還在養傷,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一點瞭,我們約個時間再面對面詳談,好不好?」
懷特說,「我是非常願意和你談話的,歡迎你隨時過來。」
宣懷風把電話放下,頗感躊躇,心忖,昨夜和白雪嵐吐露和奧瑪集團合作的事,實在太過心急。白雪嵐那樣歡喜若狂,要是事情辦不好,怎麼交代?
他在房裡踱瞭兩圈,越發有些不安,便把書桌上公文取瞭一疊來,借批改公文讓自己心靜下來。
把手上一疊公文批完,又取瞭另一疊過來。
這時,管傢走進書房,報告說,「京華樓送瞭一個上等八珍席過來,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宣懷風眼睛隻定在手頭一份公文上,隨口說,「又是哪個部門官員送來的?還是哪個做進口貨的老板?總這樣胡亂奉承,叫人頭疼。請他們退回去,和他們說,總長不隨便吃別人的請,以後也請不要再這樣自作主張地把東西送到白公館來。」
管傢正要說話,不知為何,又咽瞭回去,笑著應瞭一聲,「是。」
便出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