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得瞭噩耗,雖是冬夜雪冷,仍趕緊起床穿瞭衣服,前去探視。
等他們到時,冷寧芳夫婦住的小院門外已站瞭不少冷得縮手縮腳的堡裡仆下,大概都是聽見瞭消息過來,伸著脖子往院裡窺探。
宣白進瞭小院,見裡頭一群人就在客廳裡,亡者已從臥室床上,移到瞭客廳,直挺挺擺在一張硬門板上。薑老太太滿臉淚痕,看著地上的死人垂淚。冷寧芳更是哭得聲滯氣噎。
白雪嵐上前,叫瞭一聲姐姐。
這種淒慘時候,心裡也明白,無論什麼寬慰的話,都是不起作用的。隻是也不好什麼也不說,白雪嵐便柔聲說瞭兩句。瞧冷寧芳悲切的模樣,大概也隻顧著哭,並不曾聽進去。
白雪嵐把手在冷寧芳肩上輕輕撫瞭撫,嘆一口氣,轉過身也,對著薑老太太,也隻是說些節哀,老人傢保重身體的話。
薑老太太拿著一條皺巴巴的半舊手絹,隻一味抹淚,尚未言語。
那扶著她的一個老婆子卻似乎一時動瞭情懷,哭聲驟放,嚎啕著說,「我的大少爺,你怎麼這樣狠心,丟下你老娘媳婦兒去瞭?叫人怎麼活?往年綁票,都是交銀錢贖人,花瞭錢,好歹活出一條命,怎麼偏偏就你丟瞭命?早知道這樣,我便把幾十年攢的那點子錢都拿出來,哪怕以後沿街討飯吃,隻要你能活著就好啊!」
宣懷風心裡一緊,暗暗朝白雪嵐瞧一眼。
白雪嵐倒像沒聽見,臉上一絲沒動。
倒是薑老太太持重些,止住那老婆子說,「吳媽,你太狠心瞭,我大兒已經去瞭,你還這樣來埋怨我。難道我是為瞭省銀錢,連兒子性命都不要的人?白十三少把綁匪給打殺瞭,救回他來,我們要念人傢的恩。我孩子他的命不濟,老天爺不肯開恩,我也沒辦法,隻能生受著。」
那叫吳媽的老婆子說,「我埋怨誰,也不敢埋怨老太太。可我心疼啊,我這輩子沒生養一個,從小帶著大少爺,把大少爺當自己兒子看待,如今他走瞭,我恨不得自己也死瞭算瞭。」
薑老太太說,「你不是他親娘,尚且這樣,何況我是他親娘,更痛得不能活啦。」
兩名老嫗,便面對這面,更悲切地哭起來。
白雪嵐畢竟是姻親,不好在這種地方太管事,安慰兩句,和宣懷風退出去。又不好馬上就走,便和一些人站在門廳外面,聽著裡面女人們的哭聲。
自然還有一些有經驗的老人,在裡面打點亡者儀式上的事。
宣懷風被悲切氣氛感染,心裡也沉甸甸,可呆站著畢竟無事,又有些閑,便偏頭往裡面看是怎麼個究竟。隻見兩個堡丁拿著一捆白佈,登著架梯,把白佈從梁上穿過,一頭垂到地上,一頭又拉到客廳門外,仿佛架瞭一座佈橋。
又忽然聽見咯咯之聲,原來有人抱瞭一隻大公雞來,把它放在地上,促它繞著死人停放的床板兩圈。
白雪嵐見宣懷風盯著那公雞看,知他好奇,低聲向他解惑,「這是當地風俗,取個引魂的意思。」
宣懷風說,「果然是各處各鄉俗,一處一規矩。我在廣東老傢,從沒見過這樣的。以後我要死瞭,你給我辦喪事,若照你這邊風俗來辦,豈不是我旁邊也要放一隻公雞……」
一語未瞭,白雪嵐臉都變瞭,一把捂瞭他的嘴,低喝道,「胡說什麼?有個死人躺在這,還不快閉嘴!」
宣懷風隻是隨口一句,看白雪嵐這樣緊張,也知道自己說話不謹慎,既慚愧,又尷尬,強笑道,「我錯瞭,下次不敢瞭。但你也是留過洋的人,難道也和薑老太太一樣,在乎這些迷信?」
白雪嵐正色道,「我迷信不迷信,不會什麼大事。但你老說這些無端的話,像拿刀子割我的心一樣,再這樣,我真不能饒你。」
宣懷風從諫如流,低聲說,「我道歉。」
白雪嵐這次緩瞭顏色,對他往裡面揚揚下巴,「那公雞的作用要結束瞭。」
宣懷風轉頭去看,果然,大約是公雞已經繞著死人走過瞭,被一個人抱出來,在門口拿刀割瞭脖子,頓時滿地都是濺的雞血。
這大概也是當地引魂的一個步驟。
亡者從臥室送出來時,早就換上瞭壽衣,其實就是黑色的棉衣棉褲,外面一件簇新長袍,上面卻沒有一個扣子,按習俗,必須用帶子束腰帶,是個「帶子」,帶攜子孫,後代福運綿長的意思。
這時,吳媽照規矩拿出一條帶子來,交給冷寧芳,要她給死去的丈夫系上。冷寧芳自丈夫發熱病重,日夜照顧,飯也不曾好生吃,累且傷心,早已精神恍惚。此刻哭得渾身發軟,手也打顫,尋常一根細佈帶,竟是好半天也系不好。
磨蹭半日。
薑老太太原本一心哭著大兒子,並不管俗務,後來忽見儀式停滯,才知道媳婦無用,對她抱怨道,「你也住手罷。嫁過來幾年,連個兒女也不曾為這我可憐的兒子留下,他是絕瞭後的,哪怕系一百根帶子,也是白費功夫。」
冷寧芳一聽,一腔委屈憋在心裡,竟連哭也不會瞭,眼前一黑,人緩緩地就往地上癱。
白雪嵐兩三步搶進來,在她栽在地磚上之前,及時把她抱住瞭,叫瞭一聲姐姐,冷寧芳完全沒動靜。
宣懷風趕到他身邊,蹙眉道,「恐怕是太悲切,傷及心肺瞭,暈過去反而好些。快送到一個沒那麼吵嚷的屋子裡,讓她躺一躺。」
白雪嵐聽他這樣說,把冷寧芳打橫抱起,也不問旁人,出瞭客廳,四下一看,隨意挑瞭一處屋子進去,把冷寧芳放在床上。
宋壬其實也是跟瞭來的,隻是他那身份不好進裡面,一直在外頭候著,這時也跟瞭過來。白雪嵐便吩咐他去找個大夫來給冷寧芳瞧瞧。
宋壬說,「薑傢老二還病著,大夫都蹲他那兒呢,我這就過去叫一個來。」
他腿腳快,不一會,就叫瞭一個大夫過來。
給冷寧芳把瞭把脈,不過也就說些傷心過度,需要休息的話。
冷寧芳仍還是昏著,宋壬送那大夫回去,隻剩白雪嵐和宣懷風守在床前。
宣懷風見沒有旁人,不禁對白雪嵐說,「孫副官說你姐姐是個可憐的女人。我如今看,果然很是可憐。薑老太太不是個壞人,就是身上有些鄉村愚頑之氣,對媳婦太嚴厲瞭些。你們白傢是一方霸王,養出來的小姐自然是很矜貴的,配薑傢堡的大少爺,估計也算下嫁。怎麼她就這樣肯受氣?」
白雪嵐打量他道,「這話藏著文章。我看你是早就戴瞭有顏色的眼鏡,總認為我們白傢的人,無論男女,都是囂張霸道,不可一世,絕不肯受氣的?」
宣懷風回心一想,似乎上火車之前,自己就有這樣隱約的想法。
他去見白傢人,為的是白雪嵐。
想象白傢人的品性,自然也十有八九從白雪嵐的品性上推敲。
誰能想象白雪嵐傢裡出來的人,會小媳婦一樣呢?
宣懷風未免難為情,老實地說,「你說得對,我不應以偏概全。」
白雪嵐促狹笑道,「你也太實誠,這樣就舉手投降,叫我怎麼再用言語對你多多的撩撥?和你說罷,開頭的立論就不能成立。我們是表姐弟,她姓冷,我姓白,所以她其實並不能真算白傢的小姐。若說白傢養出來的小姐是什麼脾氣,等你到瞭地方上,見到我那幾位堂姐,自然就明白瞭。」
宣懷風聽這口氣,心忖,大概他那幾位堂姐,並沒有這位冷小姐好相與。
白雪嵐又說,「至於她為什麼這樣肯受氣。第一,自是因為她天生的懦弱柔順的性格。」
宣懷風說,「既有第一,那應該還有第二瞭?」
白雪嵐沉默瞭一會,對宣懷風打個手勢。
宣懷風知其意,稍靠近一點。
白雪嵐在他耳邊低聲說,「這也是多年前的舊事瞭。我這位姐姐在十五歲時,被惡人侮辱瞭身子。這事很失白傢的顏面,所以傢裡極力把事情遮掩過去。但山東一帶,和我們門戶稍相當的人傢,都大約聽過一點風聲。她又怎麼好嫁到這些人傢裡去?最後爺爺做主,把她許瞭薑傢堡。一則這偏僻地方,耳目閉塞,聽不到風言風語。二則,她嫁得遠瞭,便不用回娘傢走動。傢裡長輩不見她的面,也不用想起糟心的往事。」
剛說完,忽聽輕輕的嚶嚀聲,冷寧芳身子在床上動瞭動。
二人以為剛才的話讓冷寧芳聽見瞭,都一陣心驚肉跳。
後來看冷寧芳緩緩睜開眼,瞳中焦距也找不到,神色恍惚,才知道她不過是恰好醒來,並不曾聽見什麼。
白雪嵐湊到床前,溫和地說,「姐姐,你醒瞭?你傷心得暈倒瞭,再睡一睡罷。」
冷寧芳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另一個房裡,軟綿綿地掙紮著坐起來,虛弱地說,「這時候,我還敢躺著嗎?若傳出去,我成何等樣的女人瞭?眼裡既沒婆婆,也沒丈夫。敗壞瞭傢裡的名聲,外公和母親也不容我。」
這話說得實在可憐。
宣懷風對女子,一向秉承英國紳士那裡學來的理念,是要尊重而且愛護的。
剛才得知瞭冷寧芳的不幸,更添瞭三分同情。
聲音溫柔地說,「少奶奶,你大概是擔心老太太那邊責怪。不礙事,剛才老太太也是親眼見你暈過去的,她也明白你對你丈夫的情義,萬不會怪罪你。若再有其他,讓總長去和她說,也就是瞭。」
白雪嵐默默撇他一眼,意思不外乎是——你倒會拿我做人情。
冷寧芳哪裡就肯聽宣懷風的?想著丈夫屍身還躺在那裡,自己先在這邊舒舒坦坦地睡瞭,婆婆心裡必然是不痛快的。
堅持要下床回停屍的地方去。
宣懷風正在勸,忽聽門外的宋壬報告一聲,「總長,薑老太太來瞭。」
接著就見吳媽扶著薑老太太走進來。
冷寧芳見瞭,先就有畏懼羞愧之色,輕輕叫瞭一聲,「婆婆。」
便把頭垂得低低的。
老太太眼睛周圍許多皺紋,這時因為哭腫瞭眼皮,反而消減瞭許多去,然而隻是更添瞭滄桑,問冷寧芳說,「你好點瞭?」
冷寧芳輕輕嗯瞭一聲,忙又說,「我正要起來過去。」
薑老太太沉默瞭一會,嘆氣說,「你以為我是來責備你嗎?不要這樣想,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大兒去瞭,二兒又病著,我的心就是在油鍋裡煎著。要是你又有個好歹,那就是要我的老命瞭。你想想,往日我雖也有嚴厲的時候,但也有把你當女兒看待的時候,是不是?」
這番話,把一個原本打算低頭受責的冷寧芳,說得大出意外,心腸被觸動,喚瞭一聲婆婆,忽地就抱著老太太,放聲大哭起來。
又狠哭瞭一陣,反而是老太太持重些,把她哄得止住瞭。
薑老太太說,「媳婦,我們傷心歸傷心,但事情還是要辦,不然死的人不安。我倒是要和你討個主意,若按我們當地規矩去辦,使不使得?」
冷寧芳恭恭敬敬地說,「婆婆這樣問,簡直是打我的臉。我丈夫是你的兒子,這些事,當然是婆婆說什麼,我就照著辦。,不然,我豈不是連長幼尊卑都不曉得?」
薑老太太說,「既然有你這句話,我就做主瞭。」
便果然當著冷寧芳的面,對跟著的幾個人吩咐下去,靈堂如何佈置,下葬日子照什麼規矩挑選,如何通知各處親友,如何守夜……
不愧是當慣瞭傢的婦人,喪子傷痛之際,還是將事情一一安排起來。
又叫吳媽把徐頭兒請過來,對他說,「你們大少爺狠心丟下我去瞭,這事別的先不理論,卻是一定要和親傢報個信的。我老瞭,又實在不能走開,徐頭兒,勞煩你明日一早,護著吳媽到鎮裡一趟,到郵電局裡,往白傢打個電話。要白老太爺安心,媳婦在我們薑傢,是不會讓她吃一點虧的。」
徐頭兒應瞭。
薑老太太把事情都吩咐完瞭,要冷寧芳歇歇再去。冷寧芳執意不肯,到底還是下瞭床,攙扶著老太太走瞭。
這些隻有亡者至親才能沾手的事,也輪不到白雪嵐和宣懷風,兩人見冷寧芳走瞭,義務也盡到瞭,也就回自己房裡去瞭。
重新脫衣上床,不過在被窩裡喁喁私語幾句,感嘆兩聲,也就頭挨著頭,沉沉睡瞭。
夜來被噩耗驚瞭這樣一場,睡得很不足,可第二天還是一清早就起身,洗漱完畢,到靈堂那邊哀悼,也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算是盡親戚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