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司令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嗯瞭一聲,手往下巴上有點鬱悶地摸摸,仿佛心裡想著什麼。然而他並沒有把心裡所想的說出來,轉過身,腳下生風地往大門裡走,五太太和姨太太們在後頭跟著。
五太太經過在一旁畢恭畢敬站著的門房,腳步悄悄慢瞭慢,低聲問,「十三少這樣火急火燎,是怎麼瞭?」
老張說,「少爺新認的幹哥哥,就是那位宣副官,不見瞭。大概府裡找不著,現在又到外頭找去。」
五太太聽瞭,並不說什麼,也就跟著五司令的背影,到裡頭去瞭。
白雪嵐估摸宣懷風出門,一定是為著兵工廠的公務,是以風馳電掣地到瞭金龍大飯店,首先就要找安德魯。
此時當值的門房還是同一個人。白雪嵐當日進城時那等叱吒風光,鬧祠堂又是驚動滿城的好戲,沖著白傢十三少的名頭,他哪敢不小心伺候,一聽要問一個叫安德魯的洋人,當即把知道的一股腦說出來,「安德魯先生早前和一位宣副官出去瞭,臨走時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倒是後來有一個年輕人,也說要找安德魯先生。知道安德魯先生和別人走瞭,他倒是很著急的樣子,也急匆匆走瞭。」
白雪嵐心忖,宣懷風是個斯文講客氣的,第一次和歐瑪集團的代表見面,請人傢到外頭吃頓飯也不為過。隻不知後面出現的這年輕人是什麼來路,知道宣懷風和安德魯出門的消息,又急匆匆地離開,可千萬別是宣懷風被什麼人暗中盯上瞭。
他心裡起瞭警覺,問那門房,「後來那年輕人叫什麼名字?知道他找安德魯做什麼?」
門房說,「名字他沒說。不過他對那位宣副官很關切的樣子,還問瞭我兩句。」
白雪嵐聽著來人對宣懷風關切,自然不是什麼好兆頭,連忙追問,「他問瞭什麼?」
門房說,「我說安德魯和一位宣懷風副官出門去瞭,他臉色就很不好看,問我怎麼知道那人叫宣懷風。我怎麼不知道?來的人就報的這個名字,還是我撥電話到安德魯房間裡轉告的。」
白雪嵐心臟猛地一跳,隻覺得哪裡不對勁,若說後來那一位是沖著宣懷風跟哨來的,那應該早就心裡有數,何至於聽見宣懷風的名字,反而臉色不好,像是感到意外。他微一思忖,一個想法電光石火般的在腦中一閃,忙從懷裡掏出錢夾。
門房見他掏錢夾,心裡一喜,以為是要拿賞錢。不料白雪嵐打開錢夾,卻掏出一張宣懷風的照片來,對他問,「和安德魯一起出門的宣副官,是他嗎?」
門房見不是賞錢,一陣失望,但聽白雪嵐的聲音微沉,裡頭帶著冷肅之音,也不敢磨蹭,向照片上一看,搖頭說,「不是。這是後頭來問的那個年輕人。」
白雪嵐心裡一沉,問,「你看仔細。要是認錯瞭,耽誤我的事,你擔待不起。」
他兇氣一放,聲音雖不高,門房卻覺得頭頂驟然生瞭幾重烏雲,壓得一陣心驚肉跳,連忙再往照片上的人像認認真真打量一眼,才肯定地說,「這照片上,的的確確是那個後來的年輕人。」
白雪嵐再確定一次,「這麼說,和安德魯一起出門的宣懷風,並不是這一個瞭?」
門房說,「不是。」
白雪嵐從小在雲譎波詭的濟南城裡混,什麼魍魎伎倆沒見過,此刻已明白,安德魯定是被人設瞭一個局,冒充宣懷風的名頭把他誆走瞭。失瞭安德魯沒什麼,可宣懷風哪去瞭?
白雪嵐心裡著急,追問,「這年輕人知道安德魯是和宣懷風一道出門的,後來呢?」
門房說,「後來就走瞭。」
白雪嵐問,「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門房搖頭,「我聽他嘴裡叫瞭一聲不好,好像很著急的樣子。那樣急匆匆的,怕是要追前頭走的那些人。」
白雪嵐心往下一沉。
那傻東西,自己就是個誘人垂涎的獵物,不被狼叼走已謝天謝地瞭,他還單槍匹馬地去追狼!
寒冬臘月的時節,白雪嵐急出一身冷汗,知道門房這裡再問不出什麼,轉身往外急走。
到瞭飯店門外,剛好是快要吃晩飯的點,金龍大飯店的番菜館子又是有錢人愛的地方,好幾輛汽車停在階下,幾個穿著制服的西崽正畢恭畢敬給客人們開車門。
白雪嵐四下一望,哪有宣懷風一點影子,要說去找,除瞭安德魯被人冒充宣懷風騙走,其餘更是半點線索也沒有,東西南北,偌大一個濟南城,哪裡找去。
心裡火燎似的疼,腦子卻不敢亂,想著飯店出入,總該有人看見。他也是心急亂投醫,三兩步跑下臺階,把一個正給客人開門的西崽給拽過來,宣懷風的照片往他眼前一放,厲聲問,「這照片上的人,你今天見沒見過?」
那西崽被拽得領口勒住脖子,一陣生疼,見白雪嵐這樣兇神惡煞,一點不敢抱怨,往照片上看一眼,搖頭說,「沒見過。」
白雪嵐喝問,「瞧仔細瞭?」
西崽還是說,「真沒見過。」
白雪嵐悻悻松開他的領口,卻把錢夾掏出來,毫不猶豫地抽出兩張大鈔,扔給他說,「我急著找一個人,你們看見不看見,給一句真話,不叫你們吃虧。」
那西崽一看,兩張一百塊鈔票,真是發瞭一筆橫財,頓時把脖子疼的事給忘瞭,一疊聲道謝。白雪嵐沒工夫理會,轉身就往另一處腳下生風地大步走去。
那站在另一處的西崽看見別人得瞭一筆驚人的賞錢,早羨慕得不行,一見白雪嵐朝自己走來,心裡激動得發顫,直挺挺在原地等著。這次也不必白雪嵐問瞭,照片一遞,這西崽就認真地看瞭一眼,搖頭說,「沒見過。」
白雪嵐又抽兩張鈔票給瞭他,眼睛往周圍一掃,把錢夾裡鈔票都拿出來,在手裡揚瞭揚,喝道,「都過來。」
花花綠綠的鈔票,向來能在瞬間把人的積極性增大到十倍。飯店門口那剩下的三、四個西崽,哪容自己錯過這種好買賣,給客人開車門開到一半的也甩瞭手,該牽馬的,也把馬韁繩給松瞭,趕緊向白雪嵐靠攏過來,伸脖子盯著宣懷風那照片看,可人人看完,都是搖頭,「不認得。」
知道宣懷風在外有危險,卻不知往哪個去處找覓,白雪嵐隻覺得拖一分秒,五臟就被鉛塊墜著往下撕扯一寸,看西崽們個個搖頭說不認得,殺人的心都有瞭,忽然又想到別的一件事,問,「你們幾點換班?下午當值的有別人沒有?」
其實也不用他問。有人在門口給西崽派鈔票,還一派就是兩百塊,這樣轟動的消息馬上就傳到飯店裡面去瞭。客人也就聽個熱鬧,但對那些已經下瞭值的西崽來說,真是天大的刺激。
天上掉的大餡餅,誰不想吃?馬上便有幾個已經下瞭值的西崽連跑帶跳從裡頭出來,跑到白雪嵐跟前,看能不能也撈一份。其中一人看瞭照片,叫起來說,「這個我認得,今天來過。」
白雪嵐一把將他揪到面前,「你見過他?你仔仔細細說,把他找回來,這些都是你的。」
把手裡所有的鈔票往他懷裡一塞。
那西崽一邊歡天喜地把鈔票緊緊抓著,一邊竹筒倒豆子,「這人今天過來,就是我幫他牽的馬。進門的時候還好好的,不到一會他就急急忙忙跑出來,說要追一輛坐瞭一個洋人和三個穿軍裝男人的黑色轎車。後來他就騎馬往東出城瞭,要我猜,也許是鄭傢窩的方向。」
白雪嵐好歹知道瞭一個方向,心裡稍微定瞭些,又追問,「你怎麼知道是鄭傢窩的方向?他走之前和你說的?」
西崽又把赤麻鴨的事說瞭。
白雪嵐聽完,怒從心頭起,往他臉上刷地一耳光,罵道,「要你這雜種瞎揣測!你當個啞巴,他能知道往哪追?」
丟下被打得趔趄的西崽,跳上五司令的車,吩咐司機道,「你到飯店裡頭打個電話。」
對著司機吩咐幾句,便把司機趕下車,自己開著轎車,一股龍卷風似的走瞭。
孫副官因為今天是個放假的節日,而且冷寧芳又受瞭氣,未免有些因私忘公,把時刻註意宣懷風的好習慣給暫時擱到瞭一邊。
一個下午,他花瞭一大半時間在小廂房裡,陪冷寧芳說話,好不容易緩緩把冷寧芳開解得去瞭七八分愁腸,待說兩句甜蜜的溫存話,卻聽見廂房外有人翻箱倒櫃。孫副官找瞭聽差來一問,才知道白雪嵐回來後找不著宣懷風,在宅子裡動瞭大怒,連管傢也挨瞭罵。
孫副官在首都白公館裡,早領教過無數次,隻要和宣懷風有關,總長的動靜就小不瞭,因此他也緊張起來,趕忙辭瞭冷寧芳去見白雪嵐。不料他趕到白雪嵐的小院時,白雪嵐已往大門去。等他再趕去大門,白雪嵐又已搶瞭五司令的轎車出門去瞭。
正是剛好錯過。
原本上司出瞭門,當下屬的繼續歇著就好。可孫副官受瞭白雪嵐多年調教,前陣子又為瞭盤尼西林的事讓白雪嵐狠狠敲打一頓,不敢不比從前更謹慎些。心想,總長出去找宣副官,不管找得著找不著,總會送一個消息回來。要是找得著,那固然好。要是找不著,自己可要準備著給總長調度人手。
他先給白雪嵐上次拷問人的秘密小別墅裡打瞭一個電話,把事情對宋壬說瞭。掛瞭電話,本來要回小院去,後來想想,還是算瞭。白傢宅子太大,聽差也不如首都公館裡那些忠誠幹練,還是坐在電話房裡,守著電話保險。
幸虧他有多這樣一想,五司令的司機被白雪嵐趕下車後,到飯店借電話打回白傢的這個電話,馬上就被他接瞭。
司機先把自己身分說瞭,又道,『十三少要給孫自安副官傳個消息,麻煩你請他過來。』
孫副官說,「我就是孫自安,總長有什麼消息,快說。」
司機問,『十三少交代瞭,電話裡看不見臉,要對個暗號。薑傢堡裡你問他要一個外國東西,叫什麼?』
孫副官說,「盤尼西林。」
司機見暗號對上瞭,便在電話裡把金龍大飯店的情況說瞭。
孫副官聽完,心裡就咯噔一下,著急道,「總長這事很不妥。鄭傢窩在城外,流寇山匪且不說,就這兩天出的事,多少人想打總長黑槍,他怎麼能一個人出城?你死也要攔住呀!」
司機在電話裡直委屈,『我才勸瞭半句,他就把我蹬下車,自己開著車跑瞭。看他那狠勁,我哪怕豁出一條命來擋著他,他也會從我身上壓過去,實在攔不住。』
孫副官知道宣懷風在白雪嵐心裡的地位,司機說攔不住,那倒是真話,皺眉考慮一下,吩咐那司機,「你還待在金龍大飯店,要有什麼情況,趕緊打電話回來。記住,嘴巴閉緊瞭,總長出城的事,千萬別讓其他幾傢知道。我這邊向司令報告,馬上調人過去。」
掛瞭電話,剛轉過身,忽見有個黑影在簾子後面一閃。
孫副官正是警惕性很高的時候,大聲喝問,「是誰?」
那人好像被嚇瞭一跳,從簾子後面出來,卻是個聽差,垂著手說,「孫副官,冷小姐見您走瞭就沒回去,叫我來瞧一瞧。」
孫副官跟著白雪嵐離開濟南很長一段日子,如今對白傢宅裡的聽差也不熟悉,打量那聽差一眼,想不起他是伺候哪處的。孫副官也不問他冷寧芳叫他來瞧什麼,隻問,「你叫什麼名字?剛才你在外頭,聽見我電話裡說什麼瞭嗎?」
那聽差笑道,「小的叫鐘會。司令有過話,這宅子裡敢聽墻角的下人一律槍斃。小的在這當差快兩年瞭,不是不懂規矩的人。我剛才聽您在打電話,不敢驚動,在門外退得有十來尺遠,那是半個字也聽不著。」
孫副官左右看看,電話房在個僻靜地方,現在隻有他們兩人,便不想當場和他起沖突,隨口撒個謊說,「剛才總長來的電話,叫我給司令報告一件事。你知道司令在哪?」
鐘會說,「司令剛回來,正在文思軒和大司令、二司令、五司令說話。」
孫副官說,「我久不曾來,忘瞭文思軒的路怎麼走,勞駕你給我領個路。」
他的意思,是怕這聽差偷聽瞭電話,叫他不能離瞭自己的視線。雖有些疑神疑鬼,但現在總長和宣副官都在外頭落瞭單,自己小心點總無大錯。
鐘會像不知道自己被人懷疑瞭,卻是一點也沒有猶豫,討好地答道,「勞駕的話可不敢當。您是十三少的副官,我能伺候您,就等於伺候十三少瞭。文思軒我熟,您跟著我來罷。」
轉身往門外走。
孫副官先還懷疑他偷聽,見他肯把背露給自己,放瞭一點心,但他知道自己是個手無束雞之力的書生,說到武力,那是一萬個不成,所以他還是保持著警惕,落在鐘會後頭大約兩步的樣子,免得自己不小心著瞭道。誰料他隻顧著盯鐘會,卻放松瞭別處,跟著鐘會身後跨出電話房,忽聽見身後有動靜。
孫副官心裡一驚。
不好,他有同夥!
正要轉身,呼地耳邊一陣風聲,後腦勺上一股大力撞來,頓時眼前一黑,人滿頭鮮血倒在地上。
鐘會看他的同夥用棒子把孫副官給敲倒瞭,趕緊轉身跑回來問,「弄死瞭嗎?」
他那叫萬光的同夥,也做一身聽差打扮,比他更鎮定些,目光警惕地往四周一掃,不見有旁人,便蹲下,伸手探瞭一下孫副官的鼻息,說,「還有氣。」
鐘會說,「我已經在他面前露瞭行跡,還是一瞭百瞭罷。」
說著目露兇光,伸手要捂昏迷者的口鼻。
萬光攔著他說,「不忙。白十三鬼一樣精的人,難得落單,快點把信送出去要緊。你打電話,我把這傢夥捆瞭藏起來。」
鐘會問,「捆著多麻煩,弄死得瞭。」
萬光說,「你個傻子。白十三管著海關,不知藏瞭多少傢私,這姓孫的是他心腹,一定知道底細。白十三死瞭,我們再撬開這傢夥的嘴,還能不發財?」
鐘會被他提醒,眼睛頓時放出貪婪的光來,笑道,「也是,也是。常言道狡兔三窟,白十三這身傢,總有些幾筆在外頭藏掖。該是我們的!」
於是兩人分工合作,一人給外頭通風報信,另一人把孫副官拖到另一個屋裡處置。
而在文思軒的三司令,此時還正和兩位兄弟扯閑話,優哉遊哉地等著吃小年那頓豐盛的晩飯,渾不知自己唯一的根苗,已被人做瞭一個天大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