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一個聲音說,「是我。」
便有一個身影從樹後面走瞭出來。
宋壬一見是宣懷風,忙把指著他的槍口垂下來,苦笑道,「宣副官,你平素不做這種鬼鬼祟祟的事,今天是怎麼說?這可很危險,我差點就把你當奸細打瞭。」
宣懷風笑道,「你們忙著做事,叫我隻管睡覺吃飯。我不鬼鬼祟祟,掀你們一點老底,你們要把我當無用的人看瞭。」
眾人連說不敢。
宣懷風一邊說話,一邊走得近瞭,已看見他們身後的地上躺著一具屍體,臉上微笑斂起,鄭重地對那屍體打量瞭兩眼,問,「這是怎麼回事?」
孫宋兩人見過他在薑傢堡大展神威,還算知道一點。藍胡子卻是有些驚詫,心道,見瞭死人有這樣平靜的神情,裝是裝不出來的。這宣副官看著斯文,沒想到膽氣很壯。
他們把事情瞞著宣懷風,隻是體察上司的心思,何況以同僚論,也沒有人傢昨晚才大戰一場,元氣未復,一早又拉著他來看屍體的道理。
既然宣懷風已找瞭過來,當下也不再隱瞞。孫副官便把事情大略說瞭一遍。
宣懷風聽瞭,面露不忍,嘆道,「這同夥心夠狠。被困在一處,不同舟共濟,反而忍心下殺手。大概這個人臨死之前,也沒料到自己的命要絕在同伴手上。」
藍胡子笑道,「別說營種做奸細的朝不保夕,胡子窩裡為著一點小事,你殺我,我殺你,那也尋常。像宣副官這樣的厚道人,也幸虧遇到瞭軍長,不然……」
說到這裡,不好往下說瞭,他嘿嘿笑兩聲。
宣懷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從前聽見這些話,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昨夜見白雪嵐那聲狂吼,吐瞭那口血,再聽這話,就生瞭別的感覺,竟是有些歉疚,苦笑道,「像我這樣的,是把他拖累壞瞭。」
隻是兩人之間的事,不好向外人去說,宣懷風漏瞭這一句,也就打住瞭,又說,「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們也聰明,掐斷瞭這條線索,要找藏起來的那個同夥,恐怕不容易。」
孫副官說,「說難也不難。大宅不能進出,奸細一定還在裡面。這是個甕中捉鱉的局面,雖然甕大瞭些,小魚多瞭些,隻要細細篩選,總能查出端倪。」
藍胡子笑道,「查問人的差事,隻管交給我。」
宣懷風瞧他那笑容,裡頭帶著狠辣,讓人打心裡頭冒出寒氣,心想,他當過胡子,手底下恐怕有些拷問人的狠招,怪不得雪嵐要找他回來辦這事,沉思瞭一下,叮囑道,「宅子裡被困住的這些人,總不能人人都是奸細,我看大多數是老實人,你莫要弄出個屈打成招來。」
藍胡子爽快地點頭,「曉得。」
眾人說瞭這一番話,便要各自忙開去。藍胡子頭一個走瞭,宋壬指揮著兩個士兵把屍體抬走。
孫副官似有去意,但往花園出口望瞭望,又不挪腳,轉頭問宣懷風,「你下午有什麼事要做?」
宣懷風搖頭,問,「你有事交給我辦?」
孫副官笑道,「我是哪個,有資格交代你去辦事?隻是總長希望你休息,我也是一樣的意思,然而要勸你回去睡覺,你大概又要像剛才一樣,做一個秘密的行動。宣副官,恕我直言,奸細還不知道在宅裡什麼地方藏著,你這樣秘密行動,叫我們不能安心辦事。」
宣懷風被他這樣一說,面上很是尷尬,幸虧他也是個明白人,略一臉紅,也就沉靜下來。
心忖,忠言逆耳,他肯把這話明著說瞭,可算對上司忠誠瞭。
白雪嵐在祠堂前鬧那麼一場,如今誰都知道宣懷風受白雪嵐保護。昨天在城外被劫持才救回來,今日總要多加點小心。既然知道大宅裡還藏著奸細,那就不要四處走動,萬一真的撞上,又被劫持一回,那可不值得。
宣懷風沉默片刻,點點頭,「知道瞭,我就回去,也不會亂走。不過你要有什麼消息,請來告訴我。」
孫副官說,「一定。」
宣懷風這時候又想起另一樁事來,問他,「昨晚我偷聽展露昭的話,說廖翰飛也參與瞭進來。後來他怎麼樣瞭?」
孫副官說,「廖翰飛和展露昭狼狽為奸,想打總長埋伏,結果被總長派人打瞭個反包圍,帶去的人死得不剩幾個。不過他本人倒是命大,受傷逃走瞭。」
宣懷風說,「這不是個好人,可見禍害遺千年。」
孫副官不由往他臉上瞅瞭瞅。
宣懷風奇怪地問,「你瞧我什麼?」
孫副官笑道,「我在想,你問瞭廖翰飛,怎麼不問展露昭?」
宣懷風說,「這個不用問。我知道總長派人追展露昭去瞭,要是抓到瞭,或者把他給打死瞭,總長準會馬上告訴我。如今你們都不提,可見他確實是逃脫瞭。」
孫副官嘆道,「這位展軍長為人不怎麼樣,領兵的本事倒有一些。總長為瞭追殺他,昨晚特意做瞭一番佈置,不料他幾個手下拼瞭自己的命不顧,硬保護著他脫圍瞭。我擔心這人將來要成總長的心腹大患。」
宣懷風想著展露昭盯著自己的目光,渾身就不舒服,強笑道,「我們也不要杞人憂天,總長能打敗他一次,就能打敗他兩次。」
如此的言語,不過放在嘴上,並沒有太大的力度。想起三弟宣懷抿此時,應該也在險惡的逃亡途中,生死未可知,又有些擔憂。然而他和懷抿雖為兄弟,卻已是殊途,這種擔憂在孫副官面前,是不能提及的,所以隻能長嘆一聲。
話說到這裡,也無甚可聊,他就別瞭孫副官,回小院去。
出瞭後花園,面前便有東西兩條小路。宣懷風如今對白傢大宅有點熟悉瞭,知道要是沿東邊走,回院的路途近點,但要經過三太太的院子。野兒說昨夜飯桌上,五司令把自己傻笨的樣子扮演出來,讓三太太看見,宣懷風也不知為何,隻覺得要是撞見三太太,有些難為情,於是他就挑瞭西邊那條小路去走。
從一棟大屋旁繞抄手圍廊而過,前面是一個小山似的葡萄架子,在春夏時應是綠蔭如毯,這時卻枯萎得不剩一片葉兒,隻有嶙峋醜陋的老藤,像氣息將盡的妖精不甘心地纏在竹架上。
宣懷風心裡淡淡想道,看這老藤至少有幾十年的年紀,已知白傢在濟南紮根之深。別人隻知瞧著風光,又焉知昨晚那樣生死剎那的事發生瞭多少回。雪嵐這樣的身世,這樣的脾氣,也不知被人打過多少埋伏,能活到兩人有緣廝守,太不容易。
他這憐惜之情,自見白雪嵐那口血,就萌瞭芽,後來被白雪嵐在夢中拉著手,就更滋生起來。此時對老藤發感慨,更是萬分後怕起來。想著昨晚要是一顆子彈不長眼,或者白雪嵐反應稍慢一些,就葬送在城外瞭。他如果不在,自己還有什麼意思?
人同此心。
便明白自己如果不在,白雪嵐也是無可思矣。
他一邊想著心事,一路走回小院。
野兒見他回來,給他倒瞭一杯熱茶,問道,「偷偷出去一趟,偵查出什麼瞭?」
宣懷風說,「我也是白操心。總長手底下的人都很能幹,他們各做各的司職,我不多事插手,就算幫忙。今天我就安心休息,免得讓總長不放心。」
野兒說,「難為你想得明白,知道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既然打定主意休息,也要補補元氣,太太叫人送瞭一盅參湯來,熱在爐子上,我這就端過來。」
宣懷風忙道,「他母親給他預備的東西,還該給他留著。」
野兒笑道,「虧你磕頭拜瞭幹娘,到現在還這樣見外。太太倒是精明得很,猜到你這靦腆的脾氣,特意指明說是給你補身子的。你說,人傢疼不疼你?」
宣懷風心頭溫暖,倒是更慚愧起來,笑道,「無功不受祿,我也沒什麼值得她老人傢這樣。」
野兒說,「你在林子裡把少爺救回來,這就是很大的功勞。」
端瞭參湯來。
宣懷風熱熱地喝瞭一盅參湯,野兒又搓熱毛巾來,擦臉洗手,被伺候得十分舒適。屋中熱氣管開得十足,他也不怕冷瞭,便換瞭寬松的傢居閑服,在屋裡東看看,西看看。
野兒問,「找什麼?」
宣懷風說,「這種時候就想看書瞭。有沒有什麼好書?」
野兒說,「我認得什麼好書壞書?不過你要找書,我知道少爺有個大箱子,裡面裝的不少書。」
她出去不一會,帶著兩個傢丁抬瞭一個蒙著塵的大木箱進來。宣懷風打開箱子,裡面放的滿滿的半新不舊的書,什麼《隋唐演義》、《山海經》、《鬼谷子》,應有盡有。
野兒問,「這些可行?」
宣懷風在裡面翻瞭翻,撿起來一本在手上,是唐人趙蕤所著的《反經》,笑著問,「這是你少爺從前看的?」
野兒說,「我沒留意,不知道他看沒看過。你笑什麼?這是一本不好的書?」
宣懷風說,「不是。這是一本縱橫傢的書。縱橫傢的氣質和你少爺脾氣很合,所以我笑。」
野兒說,「別和我說書瞭,反正我不懂。宣副官,你慢慢看,我不吵你。」
端上一杯熱茶,放在桌上,便自忙她的事去瞭。
宣懷風一人留在屋裡,把《反經》翻瞭大半個鐘頭,看到「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感覺不甚合脾胃,就把《反經》放下,又去箱裡翻找。
論起看書,他其實也是個挑剔的,《隋唐演義》嫌太鬧騰,《山海經》小時候看著還有趣,長大就覺過於怪誕,《鬼谷子》這種說權謀舌戰的,更非所愛。在箱裡挑來揀去,一本本翻出來,忽見箱角落裡靠著箱壁的地方,在黃紙見隱隱露出黑色的一角。
宣懷風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黑牛皮封面的本子。
他好奇心起,翻開第一頁,上面用鋼筆畫瞭兩朵晶瑩美麗的六角雪花,下面寫著一行娟秀小字——贈雪嵐吾愛。
落款隻有兩字,思燕。
宣懷風心裡怦怦急跳兩下,便把筆記本合上瞭。
白雪嵐這日起得極早,把醫生拖來給宣懷風檢查瞭身體,親自擦瞭膏藥,看著愛人的睡顏,雖不舍得,還是咬咬牙,出門辦事去瞭。
這一去,就是馬不停蹄,究竟見瞭什麼人,做瞭什麼事,也不必細說。因為事多,他午餐也不曾吃,四點多的時候覺得饑火中燒,就在飯店裡湊合瞭一頓西式下午餐,飯後打瞭一個電話回宅子,問宣懷風的情況。
野兒去接瞭電話,答說,「宣副官可不像少爺說的那樣不聽話,他很安靜呢,喝過參湯,在屋子裡看書。」
白雪嵐便放瞭心,叮囑野兒兩句,掛瞭電話,會瞭帳,坐上轎車往甄傢,來拜訪甄修言。
甄修言在傢裡也正不自在,聽管傢報告說白傢十三少來瞭,以兩傢的關系,是不能拒之門外的,隻好換瞭衣服,在客廳裡會客。
見瞭白雪嵐,讓丫鬟奉上茶果,甄修言就來瞭一句,「你大堂姐不在,她又回娘傢去瞭。」
白雪嵐笑道,「怪不得你擺出這不高興的臉,原來是夫妻吵瞭嘴。她得罪你,我可沒有得罪你。再說你也知道,我一向和冷表姐親一些。」
甄修言聽他提起冷寧芳,就有些欲言又止,端起茶來飲瞭一口,品不出滋味,又放下瞭,連嘆起瞭幾聲,又搖瞭搖頭。
白雪嵐飲瞭一口鐵觀音,贊瞭一聲好茶,露出瞭然的神色,勸慰甄修言道,「大姐夫,你不要自責。當初表姐和你定的親事不能成就,那是老天爺為難人,怪不到你身上。不但我,連表姐也是這樣想。你看她如今見你,有一聲埋怨?隻是事到如今,再續前緣的事也不可提。我不瞞你,我給表姐撮合瞭一門姻緣,對方是我一個副官,地位是絕比不上你,但人品還過得去。尚未稟明老爺子,不過瞧大伯母和姑母的意思,應該不至於反對。」
甄修言苦笑道,「我多少也聽說瞭。何必你親自過來,做這樣一番通知?雪嵐,你以為我到現在,還對她存著妄想?她不是從前的寧芳,我也不是從前的甄修言。我能做的,也隻是在心裡祝福她罷瞭。」
白雪嵐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自然不是為瞭做一個勸慰的好人,幾句話勾起甄修言愁緒,暫且打住,隻談些風花雪月的閑話。
聊瞭一個鐘頭的樣子,聽差過來請示晚飯,甄修言便留白雪嵐吃晚飯。
白雪嵐說,「很不巧,今晚已經約瞭人。」
甄修言打量他道,「我以為你出去兩年,又做瞭政府的官員,總要老成些,沒想到你這到處留情的脾氣還是不改。今晚約會的,又是哪一傢的小姐?」
白雪嵐說,「大姐夫這話冤枉我瞭。這位朋友曾托我為她引見大姐夫。我想大姐夫是不願見的,一口拒絕瞭。如今想想過意不去,打算今晚好好請她一請。」
甄修言道,「你這就不對瞭。我對你的朋友一無所知,何談願見不願見?你怎麼先替我拒絕瞭?」
白雪嵐說,「我這點眼光還是有的。她是個《牡丹亭》的愛好者,自以為在報刊上發表過兩篇劇評,就有資格向大姐夫這個資深劇評傢請教瞭。而且她的身分,和大姐夫又相差太多,我何必帶到你這,擾你的清閑?」
甄修言這種生於富貴之傢的公子,總有一種務實沒有務虛來得高尚的想法。若有人誇獎他是個實幹傢,那是不樂意的。若有人誇他是個劇評傢,那就顯出他不俗的品味瞭。
白雪嵐一提他喜愛的《牡丹亭》,他便來瞭興致,再戴上一頂資深劇評傢的高帽,他更是滿意,笑道,「資深不資深的,那是記者捧人的花招。不過我上個月寫的兩個劇評,他們登在報紙上,聽說引來瞭不少討論。你這位朋友的文字,既然能在報刊上發表,想來有些本事。同道中人,我必須見一見。」
白雪嵐沉吟瞭一下,「那是個年輕女子,還是不見罷。」
甄修言好笑道,「我比你大不瞭幾歲,難道就沒有見年輕女子的權利?」
白雪嵐猶豫道,「要是大堂姐知道,我不好交代。」
他不提白碧曼也罷瞭,一提白碧曼,甄修言就安坐不住,冷笑道,「我也知道是為這個。怪不得今天她不在,你就上門瞭,原來是要幫她看住我。其實你不必忙,老媽子、丫鬟、聽差,她在傢裡安排的眼線多著呢。我如今,敢和誰多說一句話?」
白雪嵐忙笑道,「我若要幫她看住你,何必和你提我那朋友。是我的錯,多說瞭一句話,惹得你對大堂姐不滿意起來。不說瞭,我先告辭。」
便站起來要走。
甄修言前頭被冷寧芳和孫副官的事勾起惆悵,然後被寫評書的神秘女子吊一吊胃口,再用傢中悍妻來激起恨意,這時已有瞭幾分脾氣。他見白雪嵐站起來,自己也就站起來,取瞭一件長大衣,穿在身上。
白雪嵐心裡有數,故意問他,「大姐夫,你也要出門?」
甄修言堅定地說,「你那位朋友,我今天非見一見不可。」
兩人一道上瞭白雪嵐的汽車。
那車開動起來,最後在濟南極有名的一個胡同口停瞭。甄修言雖不曾來過,也是久聞其名,臉色便有些不自在,拉著要下車的白雪嵐,責怪道,「你擺的好龍門陣,明知道這種地方我是絕不沾的,怎麼把我誆騙過來?」
白雪嵐好笑道,「我先幫你拒絕瞭,你嫌我自作主張。今晚我是真不想讓你來,你又非要來。到瞭門口,怪我擺龍門陣。」
甄修言沉著臉,不作聲。
白雪嵐不在意地說,「你不願來,坐我的汽車回去就是瞭,免得我還要擔罪名,說我壞瞭你們夫妻的感情。」
甄修言這段婚姻,何來感情,不過無奈二字而已。看看那胡同裡燈火通明,墻上掛著紅綾繡字的小玻璃匾,心忖,這時候一定要走,那就等於向白碧曼臣服瞭。
自己已向一段不幸的婚姻臣服,憑什麼還要向帶給他不幸的悍婦臣服?
甄修言見白雪嵐下瞭車,回頭望著自己,一跺腳,也就下車跟瞭過去。
兩人在胡同裡緩緩而行,到瞭一個亮著紅燈的門首,墻上也掛著幾個小玻璃匾,寫著小楊妃、金鳳、愛喜幾個名字,一見就覺俗不可耐。
白雪嵐領頭進瞭門,甄修言已生厭惡之心,隻不好扭頭就走,也走瞭進去。
一個龜奴滿面春風地迎上來,問,「兩位大爺,有熟人沒有?」
白雪嵐說,「我們來找夢雲。」
龜奴說,「這裡沒有叫夢雲的。」
白雪嵐想瞭想,說,「是瞭。夢雲是她的原名,到瞭這裡,她要有一個藝名瞭。你們是不是有一個新來的叫鶯鶯?」
龜奴說,「是有一個鶯鶯。不過爺知道規矩,雛兒還沒教導好,是不能見客人的。」
白雪嵐掏出皮夾子,抽瞭兩張鈔票往他手裡一塞,笑道,「我們不做什麼,隻和她說兩句話。你去辦罷。」
他的皮夾子裡就沒有小鈔,這樣出手,龜奴哪裡還有多餘的話,忙把他們安排到一個屋子裡,笑道,「兩位大爺先在這坐一坐,我這就叫鶯鶯過來。」
說完便走瞭。
不一會,就聽到外面有女子的聲音。甄修言以為是那鶯鶯來瞭,不由看著門口。隻見簾子掀開,走進來四、五個穿紅著綠的妓女,臉上擦著厚厚的脂粉,說笑著走進屋,一見有兩個男人,都有些驚訝,打量兩人兩眼,見他們舉止不凡,荷包估計也豐厚,便露出笑容上來請安。
年紀大點的還講些矜持,有兩個年輕的很不知輕重,仗著有些姿色,白雪嵐瞧著又有些風流公子的模樣,徑直就在白雪嵐身邊坐瞭。其中一個梳著如意頭的,把手帕在白雪嵐臉上一揚,很自來熟地嬌聲問,「這位好朋友,咱們在哪見過?」
白雪嵐雖有些風流習性,但從來隻有他調戲別人的,何況這些帶腥臊氣的庸脂俗粉,哪有靠近他的資格。聞著一股廉價的脂粉味沖到鼻腔裡,當即俊臉往下一沉,低喝道,「滾!」
妓女們不料這英俊公子脾氣這樣大,嚇瞭一跳,忙或退或站,另一個坐在白雪嵐身邊的年輕妓女竟是嚇得膝蓋發軟,站起來時身子一歪,白雪嵐猝不及防,讓她跌瞭一個滿懷,忙嫌惡地推開,冷冷道,「都出去。」
眾妓見他很不好惹的樣子,趕緊躲瞭出去。
甄修言在四大傢的子弟裡,以嚴於律己著稱,他嘴上說自己是個古板,其實很有些以此為榮。此時嗅著滿屋脂粉香氣,懊悔不該壞瞭自己的原則,向白雪嵐抱怨說,「原來你也不喜此調,何苦帶我過來?再說,你帶就帶罷,不該用劇評騙我。」
白雪嵐正容道,「大姐夫,我本不要你來,犯不著為這撒謊。你不想見,現在還可以回去。」
甄修言已生瞭去意,拿住機會,站起來要走。門簾忽然又一掀,原來是那龜奴回來瞭,臉上帶著點張惶,陪笑說,「大爺,鶯鶯今晚是真的不能見瞭。」
甄修言聽瞭,心想,這可有點出乎意料,不由站住瞭腳。
白雪嵐問,「她出什麼事瞭?」
龜奴說,「雛兒都這樣。但凡能過活的,誰肯幹這營生?她又是一個讀過書的,比別個都高傲些,這幾天還和張大娘鬧別扭呢。我剛才一說有兩位大爺要見她,她以為我要她接客,就哭天搶地的鬧起來瞭。大爺,您還是另挑一個?」
白雪嵐笑道,「別人我們不稀罕,就要定她瞭。她屋子在哪,帶我去看看。」
龜奴為著那兩張大鈔的情分,也不好拒絕他,便把他們領到東邊一個小屋子外,朝亮著燈的窗戶裡指瞭指。
兩人駐步細聽,屋子果然有個女子,在嚶嚶嗚嗚地哭泣。
白雪嵐表現出紳士風度來,並不進門,在外頭叫瞭一聲「夢雲小姐」,說,「我是白雪嵐,你不是想見甄修言嗎?他人已經來瞭,怎麼你不願見?」
裡面那女子哽咽著說,「你不要哄我。甄先生正人君子,怎麼會到這種地方?」
白雪嵐說,「到底有沒有來,我們進屋子給你瞧一下就好瞭。」
話音一落,那原本伏在桌上哭泣的女子,霍然坐起,在窗口倒映出一個窈窕影子。
那女子嚴肅的聲音傳來,「白先生,你別小看人。我命運不濟,淪落至此。但我還沒有掛牌子接客。你帶著一個不知道來歷的人,三更半夜要進我的屋子,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裡,不受你們的玷辱!」
甄修言以為此間女子,必然淺薄無恥,不料遇見一個寧為玉碎的堅貞人兒,聽她說話用詞,料想也是詩書人傢落魄的女兒,不由大起好奇憐惜之心。
人都有這樣的習慣,期待太高,見到時就容易失望。甄修言對今日之行,原預備瞭一個極低的分數,猝不及防見到一個意外之人,那分數自然就失瞭準頭,一個勁往高處打瞭。
白雪嵐還沒說什麼,他就主動把話接瞭過去,「夢雲小姐,我確實是甄修言。你我素不相識,但雪嵐說你是個劇評傢,我忍不住好奇,也就來瞭。如此冒昧,請不要見怪。」
夢雲在窗上的身影,驀地僵瞭僵,仿佛不敢置信,沉默片刻,幽幽地低聲問,「真是甄修言先生?」
甄修言答道,「是的。」
夢雲說,「對不住,我實在不敢輕信。請你給一個證明。」
甄修言問,「怎麼證明?」
夢雲說,「你是《牡丹亭》的劇評大傢,我且請教一個問題。《牡丹亭》中一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人人都說道盡麗娘心事,甄先生以為如何?」
甄修言聽瞭,竟有些肅然起敬,心想,原來真是一個同道。他認真地想瞭想,斟酌道,「麗娘心事,這一句自然是有的。不過麗娘所思所懷者,劇中還有一處,更感纏綿哀婉。」
夢雲問,「請問是哪一處?」
甄修言說,「扶醉歸裡頭那句,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無人見這三字,可謂愁苦至深矣。」
夢雲在裡面輕輕地呀瞭一聲,說,「不是甄先生,說不出這樣的話,我今天竟遇瞭真佛。」
急急地掀簾子出來。
她藏在屋裡,隻露個倩影,早引起瞭甄修言的好奇心。這時走出屋子,甄修言一看,心裡吃瞭一大驚,心道,怎麼這相貌氣質,和冷寧芳有七八分相似?
夢雲一襲白色旗袍,不施粉黛,面容端莊,唯有剛哭過的兩個眼睛水汪汪的,十分靈動。
一見甄修言,她就恭恭敬敬地行瞭一個禮。甄修言見她不像別的妓女那樣蹲萬福,而是像女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地鞠躬,身上沒有一點風塵氣息,好感更增。
夢雲把兩人請到屋子裡坐下,親自奉茶,先向白雪嵐道歉道,「我誤會白先生瞭。」
白雪嵐笑道,「小事。我大姐夫從不踏暗巷,這是破天荒頭一次,你別錯過機會,有話隻管說,不用理會我。」
夢雲倒是個率真女子,並不和白雪嵐客套,頭轉過來看著甄修言,「甄先生,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這一句,你覺得如何?」
甄修言不料她問出這個來,頓時刮目相看,笑道,「夢雲小姐,你不簡單,從《牡丹亭》跳到《療妒羹》,給我挖這麼大一個陷阱。」
夢雲喜滋滋道,「我就知道,甄先生也會愛《療妒羹》。喬小青有才有貌,不幸淪落,做瞭小妾,幾乎被妒悍的大婦苗氏迫害至死。她孤燈獨坐,夜讀牡丹,自感身世而作詩的一幕,我常常看得落淚。」
甄修言大起知己之感,不由把《療妒羹》裡小青所做的詩也吟瞭一句出來,「人間亦有癡於我,何必傷心是小青。」
「就是這句!」夢雲拍掌贊瞭一聲,幽幽嘆道,「有癡,傷心皆無用,一切都是命擺佈。遇上苗氏那樣的妒婦已屬不幸,遇上褚大郎那樣受妒婦挾制的男人,又是另一重不幸。」
甄修言想起傢有妒妻,動輒受監視,由書及人,更有另一番感受,苦澀地道,「小青的痛苦,尚有你我為她憐惜感嘆。然則受妒婦折磨的褚大郎的痛苦,古往今來,又有幾人體味?」
白雪嵐冷眼旁觀,見差不多是時候瞭,站起來伸個懶腰,對甄修言說,「大姐夫,也該走瞭。」
甄修言才撓到癢處,哪裡肯挪步,說,「天還不晚。」
白雪嵐說,「我出來一整天,不能再耽擱瞭。」
甄修言沉默,看他臉上的樣子,自然是不願就此告辭。
白雪嵐說,「要是換瞭別個,大姐夫自己留下就是瞭。不過今天我是個引薦者,夢雲小姐雖然落到這地方,現在還是個清白人。我勸大姐夫還是和我一道走,免得對夢雲小姐名聲有妨礙。」
甄修言心裡久積的鬱鬱才開瞭一個頭,極想再傾談兩句,可白雪嵐所言,也正是他所擔心的,聞言便不再堅持,正打算站起來。夢雲卻已先他而起,俏臉微沉,直視著白雪嵐說,「白先生,你說甄先生留下和我說話,對我名聲有妨礙,這話我不能贊同。一則,我已賣身到這裡,還管什麼名聲不名聲?二則,我和甄先生身正不怕影子斜,別說長談一夜,哪怕長談十夜,也是清清白白的十夜。不管外人說什麼,我們彼此心證罷瞭。」
這話擲地有聲,聽得甄修言大感慚愧,自己心胸,比著這女子竟然還差著點,於是他也不站起來瞭,安坐著說,「雪嵐,你隻管回去。」
白雪嵐也不再勸,點頭道,「那我不奉陪瞭。」
他出瞭胡同,便坐汽車回傢。孫副官和宋壬得到聽差報告說上司回來瞭,趕緊過來,在前廳的路上就和白雪嵐碰瞭頭。
一見他的面,孫副官問,「留下瞭?」
白雪嵐說,「怎麼可能不留下?」
孫副官說,「這人很有些道學先生氣味,我以為不容易成功。」
白雪嵐笑道,「外國人常說靈魂伴侶,這靈魂伴侶比之肉體伴侶,吸引力更大。你找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他未必瞧在眼裡;找一個他引以為知己,欲求而難求的,才叫撓中癢處。」
孫副官問,「要不要現在就向白碧曼報信?」
白雪嵐說,「不必我們出頭。白碧曼把甄修言看成自己的所有物,甄修言夜出不歸,她留在甄傢的親信一定會報告。既有這點影子,白碧曼總會查出來。以她那脾氣,總要鬧個天翻地覆。」
孫副官對於冷寧芳滿懷憐愛,對於總是欺負冷寧芳的白碧曼,自然滿腔厭惡,想像那天翻地覆的場面,心裡也頗暢快,笑道,「這女人,遲早把自己鬧沒瞭。」
白雪嵐冷冷一笑,輕輕地磨著牙,「她當瞭甄傢少奶奶,自以為高人一等。她敢欺辱我的人,我就敢破她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