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層流 第十八章

白雪嵐往宣懷風身邊一坐,先望望宋壬,然後對宣懷風問,「怎麼我一進來,你們就不說話瞭?大概剛才在背後說我壞話,這下可被抓瞭現行。」

宣懷風趁他進門,早不動聲色把那鞋票放回口袋去瞭,知道他這話是說笑,便笑著回道,「你有點低估我的膽量,如今我要說你的壞話,何必背後說。我就算當著你的面說,你也拿不出什麼懲罰的手段,難道你還把我這副官的職位開除不成?」

白雪嵐笑著擺手道,「想得倒美。那不是懲罰,而是獎賞瞭。我知道你想甩開我這個上司,不是一次兩次。」

宣懷風心裡一動,想起昨日有一剎那,灰心喪氣,確實起過甩開這魔障,遠走高飛的念頭,這人精明至極,也不知是不是洞察瞭幾分,故意說這樣一句話。似是玩笑,又似在述委屈。

宣懷風既答應瞭要跟他一輩子,自忖曾動過離開的念頭,那在心靈上也就算有過瞬間的背信棄義瞭,對著白雪嵐這句話,生出瞭些負罪感,故而對白雪嵐的態度也越發溫和,向他解釋說,「實在沒有說你半點壞話。我見菜單上有一道霸王肘子,很適合你的樣子,所以點瞭來讓你嘗嘗。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白雪嵐和藍胡子把正事交代完瞭,今日剩下的時光,大概都能花在和宣懷風的相處上。這時候,他的心情是極好的,恨不得和宣懷風多說幾句有趣味的話,便逗著他問,「一道菜,何以就是很適合我的樣子?我明白瞭,你見上面有霸王兩個字,覺得我是個霸王,就愛吃霸王餐,對不對?這就是說我壞話瞭。按我們中國人的老話,叫含沙射影。」

宣懷風笑道,「我也回你一句中國人的老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可聽過?」

宋壬見他們兩人說俏皮話,早悄悄退瞭出去。

這湘菜館子生意好,廚房做菜的速度簡直快極瞭,宣白兩人不過說瞭一會玩笑話,菜便一道一道地送上來。白雪嵐往桌上一看,熱騰騰的雙色剁椒魚頭、香酥鴨、小炒黃牛肉、酸辣雞雜,都是油重色濃的菜色,便心知宣懷風這番點菜,都是照顧著自己的口味,便問,「你這番請客,很是盛情。不過隻有我愛吃的,你在旁邊幹看著嗎?」

這時,店夥計送上一個湯鍋,裡面滾熱的肉湯裡,煮著蛋肉卷、冬筍、木耳、墨魚片等。店夥計在湯鍋下面放個鐵架子,在鐵架子裡放進兩塊燒得通紅的炭,那炭在下面燃著,燒得湯鍋裡的濃肉湯噗噗微響,在這樣冷天,看著真又香又暖,引人垂涎。

宣懷風用筷子把湯鍋邊上輕輕一敲,「這個不很油膩,我是喜歡的。」

先用筷子在鍋裡撈瞭一片墨魚,送到白雪嵐碗裡。

白雪嵐因為是愛人為他夾的,吃得很甜蜜的模樣,墨魚片剛咽下,霸王肘子又上瞭桌。那樣一個大肘子,經熱油燒煸,外面炸起虎皮,泛著光亮的紅油色澤,上面撒著芝麻、蔥花、炸過的紅辣椒,果然很合白雪嵐的脾胃。

宣懷風用筷子細心地一挑,挑瞭一塊連皮帶肉的,又夾到白雪嵐碗裡,「你嘗嘗這個。」

白雪嵐吃瞭,連說好吃,自己也夾瞭一塊冬筍給宣懷風,「你也別隻顧著我瞭。」

兩人便快樂地享受起豐盛的午餐來,一邊吃,都誇這館子手藝不錯,難怪客人很多。

宣懷風笑著問,「我這個東道,看來你是很滿意瞭。索性我大方一回,你還有別的想吃的沒有,要有,我再點給你嘗。」

白雪嵐微微地笑,斜他一眼,「我確實還有想吃的,說出來,隻怕不但吃不著,還要挨一頓好罵。」

宣懷風說,「罷罷。這種無聊話,說一次兩次也夠瞭,經常掛在嘴邊,太沒有意思。」

白雪嵐問,「奇怪,這種話我從前並不曾說,怎麼經常掛在嘴邊瞭?你以為我要說什麼?」

這時店夥計上完菜,已到包廂外頭去瞭,包廂裡隻有他們兩人,宣懷風說話的膽子也就大些,答白雪嵐道,「總不過是食草食肉那一套,光天化日,你就想吃我嗎?我可不答應。」

說著,把筷子反過來,用幹凈的那頭,在白雪嵐鼻尖上輕輕一點,笑道,「我今天是打算和你高高興興逛一天的,邪門的心思,我先給你彈壓回去。」

白雪嵐見他露出活潑的一面,尤顯得和自己親昵,鼻尖上被筷子碰到的地方一陣微癢,直癢到心裡去瞭,然而這種癢卻不煎熬,而是讓人心裡很享受的一種感覺,隻覺連日來這連軸轉的辛勞,萬般的慪氣,都不值一提瞭。

白雪嵐露出他那種英俊的懶洋洋的笑容,好整以暇地說,「你是這樣猜度我的?好冤枉人。我想吃的,倒真不是你,而是一道菜。」

宣懷風問,「什麼菜?」

白雪嵐說,「湘菜的廚子,做鱔魚是極拿手的。你再請我吃一道鱔魚,成不成?」

宣懷風不料他真有想吃的菜,自己剛才一番話,倒真冤枉瞭他,也覺得不好意思,忙道,「成。這有什麼呢?」

便叫夥計來,要加點一道鱔魚。

夥計應道,「鱔魚是有,不過客人要怎麼一個做法?」

白雪嵐說,「有一個有名的做法,是把鱔魚去頭剔骨,皮也去得幹凈,既好吃又方便。就是那個罷。」

夥計笑道,「客人您一看就是極懂吃的,這麼一個名菜,怎麼連名字也不識?這道菜就叫子龍脫袍啦。因為鱔魚在水裡像小龍,又給鱔魚脫瞭皮,所以叫子龍脫袍。」

宣懷風一聽,想起有一回在首都公館裡吃宵夜,因為香蕉裡帶蓮蓉餡的一道點心名為脫衣換錦袍,就引發瞭一段臉紅耳赤的公案,現在白雪嵐點這道子龍脫袍,想必也是有別的心思瞭,便打橫瞅瞭白雪嵐一眼。

白雪嵐果然有此心,沒想到被夥計無意中揭破,見宣懷風瞅自己,知道已經被他識破瞭自己的小心思,哈哈一笑,對那夥計揮揮手說,「你出去罷,這菜不必上瞭。不然子龍尚未脫袍,我就要脫一層皮去。」

夥計不懂他這種情人之間的調戲情話,糊塗地望望白雪嵐,不過客人既然說不必再上菜,也就罷瞭,便走瞭出去。

白雪嵐以為等夥計一走,宣懷風要有幾句責怪的話,不料宣懷風卻沒有不滿意的意思,一雙筷子伸到酸辣雞雜的碟子裡,仔細地把辣椒碎撥開,將雞雜一點點夾到他碗裡,說,「我看你很愛吃這個。」

白雪嵐吃著碗裡的雞雜,對宣懷風緩緩打量一眼,好奇地問,「我看你今天,對我是特別的溫和。我剛才和你開那麼一個玩笑,你一點也不嫌棄我嗎?」

宣懷風笑道,「我現在有些想開瞭,你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人,一輩子也別想改過來。」

白雪嵐說,「嘿,這可是很嫌棄我的意思,竟然是判我一個無期徒刑,此生無可救藥瞭。」

宣懷風說,「你不要想歪。我的意思,不過是說世間萬事萬物,總沒有完美的。想要這個好處,就要接受那個的壞處。你呀,就譬如這道菜吧。」

一邊說,一邊用筷子點瞭點那道酸辣雞雜。

白雪嵐好笑地問,「剛才拿我比霸王,現在我又成雞雜瞭?這個道理,願聞其詳。」

宣懷風說,「這酸辣雞雜好吃是好吃,就是切得太零碎,要吃它,總要一點一點的挑剔著,很是麻煩。可是反過來一想,若是不切零碎,味道進得不足,又不能以為香辣瞭。可見一樣好,總不能兩樣全。既然想吃它一個夠味,就要不嫌棄它這一點小麻煩。」

白雪嵐欣慰地點點頭,「怪不得你從前是在學校裡當先生,這麼一碟子菜,說出一個大道理。這個我喜歡,因為我以為你是在誇獎我,說我是一個夠味的男人呢。」

宣懷風和白雪嵐談談笑笑,也覺得這是近日來難得輕松溫馨的時候,很有聊天的興致,又問,「你記得有一回我們吃館子,你化身一位美食傢,說山東菜是個豪氣沖天,頂天立地的大漢,粵菜是風流儒雅的翩翩公子。如今你且再評論一下湘菜如何?」

白雪嵐笑道,「我看你今天心情真是好,吃飽喝足,又給我出起題目來。也罷,我這個學生就應一應題。」

拿眼把滿桌椒紅蔥翠,紅油泛溢的菜掃瞭一遍,飲瞭一口茶,斟酌片刻,然後說,「我看這湘菜,倒有些野兒的味道。香是香,隻是辣起來也夠嗆。不過,這香辣隻要搭配得好,也能成一道佳肴。」

宣懷風心裡一想,可不是呢,不由笑出聲來,撫掌道,「這比喻真是絕瞭,野兒的性情,可以稱得上是一個辣妹子瞭,就不知這道香辣風味,將來誰有福氣享用去。」

白雪嵐不緊不慢地說,「不管是誰,總不可能是我。多少年,我隻把她當妹妹瞧。」

宣懷風心裡有些意外,他隨口一句,並沒有打探什麼的意思,但白雪嵐這般澄清,反而像自己在盤查他和野兒的事瞭,是以矜持地笑笑,低聲說,「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有些多心。我隨便說句什麼,你總要往心裡去。」

白雪嵐做瞭一個苦笑的表情,嘆道,「我這陣子犯在你手上的案子太多,現在是走路都怕樹葉砸到頭上。方才碰到廖傢那一位,她憑持著當日和我認識過一場,在你面前制造鬧劇,我對你已經很內疚。若是你擔心我和野兒之間有什麼,我可以向天發誓,是一丁半點也沒影子的事。」

宣懷風心想,我接瞭那張鞋票,讓他很下不瞭臺,他隻字不提,反而對我表示內疚。這個人,對我真是保護到極點瞭。俗語說得好,投桃報李。他如此傾心相待,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的。

宣懷風便說,「你放心,你和野兒的兄妹之情,我看得明白,從沒有多想。至於廖傢那一位,我本來不想提,你既然先提起來,我就也說一句。我在鞋店裡觀察她,大概她在廖傢過得不如意,如今是悔不當初。就算她曾經對你不住,現在也受到瞭懲罰。你以後別再怨恨她,隻把她當一個舊日的朋友罷。」

白雪嵐淡淡道,「不怨恨她可以,但是,要把她當舊日朋友,絕不可能。大不瞭我以後,就當她是個陌生人。」

宣懷風說,「那也好。」

兩人在這包廂裡做著一番長談,隔壁體育館裡的喧嘩聲總隱約地傳過來。說到此時,又有一陣喧鬧聲傳來,仿佛體育館裡發生瞭什麼轟動的事。

宣懷風不禁把眼睛往窗外一望,說,「那邊真熱鬧。」

白雪嵐說,「那是賭馬球的地方。賭徒們在一起,總不會安靜的。」

宣懷風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濟南體育館的方向,把那一陣陣人潮聲聽瞭片刻,轉過頭來,征求著白雪嵐的意思問,「我們去湊個熱鬧,可以嗎?」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