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婦人一見薑老太太,如見瞭不共戴天的仇人,沖上前拽住薑老太太的衣襟又抓又咬,咬牙切齒罵道,「你這老婊子,真不是人,我伺候你一輩子,沒有一點不盡心。你砸瞭宣副官的長生牌位,在上面淋狗血,撒雞糞,咒他不得好死,為什麼把罪名栽到我頭上?你大兒是我奶大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卻是一點不把我當人看!薑傢堡燒瞭,你把我當狗一樣趕出去,大冬天連件厚衣服都沒給我。你這沒天理的老婊子,活該你傢破人亡,斷子絕孫!土匪怎麼就不殺瞭你呢?宣副官把你從土匪手底下救下來,他真是瞎瞭眼!」
這位老婦人,正是當年和薑老太太形影不離,忠心耿耿的吳媽,這時她見瞭舊主,卻是恨不得撕她的肉,喝她的血一樣。
薑老太太見多年來對自己服服帖帖的手下,敢這樣無禮,驚怒交加,主人的尊嚴能不維護,也反手扯住吳媽頭發,糾打道,「你這背主的老貨,別人欺辱我就算瞭,你是我傢花錢買來的,養你幾十年,也來欺辱我嗎?我和你拼瞭!」
不料她這樣一說,其實對自己不利,因為在場的人們見白雪嵐忽然帶出一個老婦人,本不能分辨她的身分真偽,如今她自己承認,那吳媽這薑傢堡舊人的身分就算確鑿無疑瞭。
薑老太太剛才在場上對著宣懷風哭喊撓臉,所向披靡,這下對上自己的老媽子,卻輸瞭一籌。吳媽多年來勞作,身體算得上健壯,不到兩三下,便將昔日養尊處優的主人的一截袖子撕個粉碎,又在她腮幫上,脖子上抓出滲血的爪痕。薑老太太打她不過,想起自己傢破人亡,這樣受辱,悲憤心酸至極,往四處看看,自己那些沒用的親戚都縮著腦袋,其他人都是冷眼旁觀,連叫她來的廖翰飛也皺著眉,沒有援手的意思。
她便將吳媽用力一推,連滾帶爬地躲到白老太爺腳下,顫聲哭道,「老爺子,你看他們這樣害我。當著你的面,連我的老媽子都作踐我,你不在跟前,我就是一條任人踢的狗罷瞭。看在我死去的男人分上,你該為我說一句公道話呀!」
吳媽好不容易得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豈容她逃過,追過來還要撕打,口裡嚷,「你有臉提你死去的男人?你說你媳婦偷漢,其實你自己才偷漢。你二兒壓根就不是薑傢的種!你這不要臉的老婊子!」
薑老太太如遭雷擊,直勾勾瞪著吳媽,「你……你竟說出這樣沒天理的話呀!我的為人誰不知道,你敢這樣誣陷我!」
吳媽說,「我天天跟著你,比誰都知道。你男人在外頭打仗,你受不住,和野漢子眉來眼去,你房裡那些不要臉的事,別以為瞞得過我。你男人那樣的好人,能生出傻兒子?是你偷漢,老天給你一個傻兒子,讓你受報應!」
寡婦偷漢,歷來是勾動國人心底隱晦而不可言的刺激話題,此言一出,薑傢堡那些人,不管是徐頭兒還是薑老太太的親戚,表情都出現微妙的變化。
薑老太太叫,「啊呀!天底下有這樣不分青紅一白的事呀!大日頭底下,你這樣造謠,沒有人能信!大傢夥都在,他們能信嗎?」
轉頭去看自己莊子上那些人,卻被眾人探究的目光刺得一僵。
薑老太太問,「你們看什麼?你們這些傻子,這也能信嗎?絕不能呀!」
薑傢堡的人,從前很是敬重薑老太太守節,可人的天性總有一種惡劣,看著道德模范從神臺上跌栽進糞坑,會感到莫名快感的。眾人聽薑老太太的質問,不由心想,這是你貼身老媽子揭發出來的,就算不能全信,大概總有一點影兒。薑傢那樣殷實,堡丁佃戶裡好些壯漢,薑老太太又在傢裡全可以做主,要做點瞞人的事還不容易?如此一想再想,越想越有道理,看薑老太太的目光,也就變味瞭。
宣懷風這時候,卻把眼角微微往白雪嵐臉上一掃。見他抿著薄唇,唇角那幻起的一點,透出邪邪壞壞的氣息,心裡便有些明白瞭。
薑老太太悲憤地捶胸頓足,「冤啊!冤啊!我冤啊!」
吳媽嗓門比她還大,「你偷漢,我親眼見!薑傢堡的廚子王七,就是你一個姘頭,他晚上往你房裡端吃食,為什麼關上門?你們幹那些好事,我在窗戶外頭,全親眼看見!有一個字撒謊,我就死在這裡!」
薑老太太大叫,「你!你把一個死瞭的人來栽我的贓,叫我如何分辯?你快死,快死!」
吳媽越見她悲憤,越是說得痛快,「我親眼見!我說的就是實話,你要我快死,我不能夠!」
薑老太太直著脖子喊,「老天,快打雷劈瞭這黑心肝的!我……我……」
話沒說完,兩個眼白往上一翻,竟是氣暈過去瞭。
吳媽還不甘心,往地上扯她軟綿綿的一隻手,「別裝死!你起來!咱們把官司打完!老爺子在這,你偷漢子,對不起他死去的兵,看他怎麼發落你!」
白老爺子前頭被兩個不爭氣的子孫氣得不輕,才剛恢復一下,又目睹薑老太太這場鬧劇。想當初薑小三為自己戰死,自己將親外孫女許配給薑傢,誰不豎起一根大拇指,誇一聲白司令對手下有情有義,經過今天這一出,自己的老臉是沒地方擱瞭。見吳媽還鬧個不休,憋著的怒氣驀地爆發出來,一拐杖重重打在居副官身上,吼道,「死瞭嗎?就看著人撒潑,都給我攆出去!」
白雪嵐正等著這一句,正兒八經地說,「爺爺,不能攆,這都是人證。要是沒瞭人證,懷風的罪就不能定瞭。」
廖翰飛唯恐白老太爺松口,忙說,「這老媽子不能算人證,她這樣窮,一定是為瞭錢出賣主人。」
白雪嵐說,「薑老太婆也窮,也能為瞭錢出賣恩人。如今薑傢堡已經燒瞭,一個老婦人無依無靠,有什麼不能賣呢?良心當然也可以賣。」
偏那吳媽不識趣,把暈過去的舊主人翻過來,對著她的臉啪啪一陣抽打,邊扇邊罵,「你還裝死嗎?當年你怎麼答應我的?說我伺候得好,薑傢會給我養老送終,如今把我當乞丐一樣打發,你哪樣對得起我?我不得一個公道,不能下這一口氣!」
白老爺子跺腳道,「趕出去,趕出去!這些粗野村婦,說話如放屁,算得什麼人證,通通給我滾!」
居副官不敢耽擱,伸手就拎著吳媽後領,把她往門外拽。其他護兵拿著槍,把薑傢堡一幹人等都轟出門外,連地上躺著的薑老太太也抬瞭出去。
這樣一清場,亂哄哄的會場頓時清爽許多。
隻是廖翰飛計算得很好的一場勝利,眼看要化為烏有,十分惱怒,不甘心地說,「就算人證可不信,那物證呢?我這物證,總不能不算數。」
白雪嵐笑道,「物證嘛,我也有。」
他回頭看孫副官一眼,孫副官便往外頭走,很快,領著兩個護兵,竟推瞭一門黑黝黝的洋炮進來,直推到白雪嵐面前。
白雪嵐拍拍那洋炮冰冷的炮口,「這是薑傢堡那場戰鬥裡獲得的戰利品,廖國安就是死在這炮旁。英制K150中迫擊炮,廖翰飛,你們廖傢去年花瞭不少錢,買瞭一批英制軍火,是不是?」
廖翰飛臉色一變,說,「買英制軍火的人多著呢,你憑什麼說這炮是我傢的?」
白雪嵐嗤笑,「你不知從哪買來一把雷頓520,就能當物證。我弄來一門洋炮,憑什麼不能當物證?這個道理,請在場的各位評一評。」
記者們早把事情看得清楚,但這是四大傢的鬥爭,並沒有人敢作聲。其他的富紳雖然有權有勢,也不想蹚這一灘渾水,見白雪嵐悠悠的目光掃過來,都眼觀鼻,鼻觀心,不做一辭。
白雪嵐哪會被這種路人怯懦的沉默難住,沒人答話,他就輕松地點瞭一個名,微笑道,「淳於老,你是今日會議的主持人,請你主持公道。」
淳於山心裡大叫倒楣,他今日來做主持人,實在沒想到會有如此驚天動地的事。若早知道,一定稱病不來。不由又暗罵廖議長不顧老朋友的交情,會議上要做大文章,居然不先向自己透個風聲,現在讓自己坐在瞭火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