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副官知道宣懷風已經臊瞭,幫著他開解說,「是呀,先說正事。宋壬,你把話匣子擺桌上,我先佈置一下。」
宋壬把話匣子在桌上擺好,孫副官自去接電插頭。
宣懷風借著這個空檔,又去瞪白雪嵐,白雪嵐這時,卻擺出一個公事公辦的樣子,對他說,「你那計劃裡有一條,要在報刊上使一點功夫,在民眾裡制造一點萬金銀行資金不足的恐慌。這一條,有點小壞。」
一說正經事,宣懷風就不好意思繼續糾結一個小鈴鐺瞭,而且白雪嵐指出來的這一點,自己確實手段不太高明,赧然道,「利用虛假的輿論來打擊敵人,我承認自己是存心不好,要不是廖傢既販毒,又開賭場,做惡太過分,我也不會這樣睜眼說瞎話。」
正擺弄機器的孫副官回頭笑道,「宣副官,你把總長的話誤會瞭。他說你有點小壞,並不是批評你壞,反而是說你不夠壞,招兒不夠損呢。」
宣懷風一愣,「找記者來寫萬金銀行資金不足的報導,難道還不夠損嗎?」
孫副官說,「現在報紙上假新聞也不少,找人寫瞭報導,未必大傢就相信。況且廖傢也有他們的勢力,我們能收買這一傢報社說銀行沒錢,他們自然能收買那一傢報社說銀行有錢。所以總長把你的計劃,做瞭一點改變。」
說著話的時候,他已經把話匣子給擺佈好瞭,唱針一擺上,便從話匣子的喇叭裡,傳來兩個男人的聲音。
這個說,「今天接到消息,說萬金銀行資金不足,儲戶取不到款。我想這算得上一條社會新聞,所以要做一個報導。」
那個說,「鄙人就是萬金銀行的經理。不如我們做一個小小的合作,隻要你把這篇新聞稿擱置起來,不再理會,我就援助你五十塊錢。」
宣懷風不由「咦」瞭一聲,因為他聽出來,後頭那男人的聲音,確實是今天打過交道的陳經理。肚子裡生出一些疑問,然而話匣子還開著,他不好開口打斷,隻管先聽下去。
隻聽話匣子裡,這個繼續說,「我答應瞭總編,要做一篇社會稿子,好不容易有瞭腹稿,要是交不出來,恐怕我這份工作保不住。」
陳經理說,「你既然來做報導,想必也調查過,知道萬金銀行是廖傢的產業,要是擅自發表對銀行不利的消息,那就是得罪廖議長,你自己先掂量掂量後果。」
「你們做銀行的,總不能比跳舞場還小氣。還是湊個整數罷。」
「要得這一百塊錢,你且把膠卷處理瞭,還有,采訪的筆記也要撕掉。」
到這裡後,話匣子就是一陣細微的電流聲,再沒有人聲。
孫副官便把唱針拿開,對宣懷風解釋說,「濟南城未必人人識字看報,但全城播放的大廣播,那是人人都能聽見的。你想明天早上,在大馬路上放出這樣一段廣播來,那多有趣。而且這說話的人裡面,還有一個是貨真價實的萬金銀行經理,這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瞭。」
宣懷風剛才就疑惑這個,「你們是找瞭一個人假扮記者去詐他嗎?可這陳經理也算是個老手,應該和新聞界打過交道,怎麼一見這記者,就說出給銀行惹嫌疑的話來?」
孫副官笑道,「宣副官,你以為總長今天到銀行去,隻是為瞭取錢過年呢?除瞭要擠銀行的現錢,還有一個攻心的作用。若在平常,銀行這些老狐貍不能輕易上當,可總長才鬧瞭事,還說明天要拆銀行,這時候若發表一個對他們不利的報導,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樣的情況,他們當然要極力避免。所以遇到記者敲詐,他心裡隻想著花錢瞭事,也就好騙瞭。」
宣懷風搖搖頭說,「再好騙也不至於如此。我想剛才這一段,大概並不是原話罷?」
孫副官微微一笑,「那當然是在原話的基礎上,做瞭一番藝術的加工。這位經理對著我們的人,再三強調資金充足呢,不過錄下的話在我們手上,我們想播哪一句,就播哪一句。他為銀行澄清的話,我們掐頭去尾,不留下一個字。就像總長說的,要陷害一個人,就要下手利落,不能讓他有翻身的機會。」
若說白雪嵐很會耍無賴,宣懷風一向知道。不過孫副官是個溫和的書生,這時也能指鹿為馬,把一件陷害的事情,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倒叫宣懷風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白雪嵐見他發愣,以為他還沒把事情弄清楚,說,「我們給陳經理編這個賄賂的小故事,有我們的緣故。你不要以為造謠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實要些手段。想騙人,就要把謊言說得比實話還像實話,而且假的裡面,必須摻上真話。譬如今天他們誣陷你殺人,就把你在薑傢堡門樓上用520狙擊人的實情加進來,讓你不能全盤否認,如此亦假亦真,才好亂假成真。又譬如散佈消息,你秉筆直書銀行資金不足,人們反疑你說的不是真話。可你若是編一個影影綽綽的賄賂的故事,欲蓋彌彰,他們就信個十足。為什麼呢?因為人這東西,總自以為聰明,覺得自己有從門縫裡咂摸出真相,從含混中找出真理的本領。」
宣懷風嘆道,「別人制造輿論,是用嘴說,用筆寫,你不愧喝過洋墨水,不但發展出一套理論,更是往科學上探索瞭。我就佩服你,一般的話匣子大概不難弄,但這種帶錄音的,在外國也不常見,國內更少,虧你怎麼想到它,就算想到瞭,又如何在這麼一點時間裡找到一套,來錄那陳經理的話?你不用說瞭,我知道,你總有能解決的手段,所以我說實在佩服,並不是假話。」
宋壬雖然也參與瞭早上的宣懷風的計劃討論,但他對於金融和擠兌雲雲,完全沒有概念,想瞭半日,仍是雲裡霧裡,這時不好意思地插嘴說,「總長的行動,我也是佩服的。不過總長剛才說的太高深,我真是聽不懂。能不能說簡單一點?」
白雪嵐說,「我給宣副官解釋呢,你聽不懂就算瞭,有什麼關系?」
宋壬摸摸大腦門,很遺憾的樣子,「唉,我聽不懂,以後怎麼配合行動?像今天會議上,我眼瞅宣副官被冤枉,急得渾身是汗,都要上去拼命瞭。結果總長早有計劃,我是白白擔心。孫副官也不夠交情,當時並不提醒我一句,就幹看著我著急。」
孫副官說,「冤枉哉。我在會議上的作用,也不過是照總長的吩咐,準備那一門洋炮,然而藍胡子那邊的行動,我並不全清楚,叫我怎麼提醒?」
宋壬懷疑地說,「可如果不清楚,你在會議上的表現,怎麼就比我鎮定多瞭?」
這個孫副官卻有一番合理的解釋,「你想,總長做事從來都滴水不漏,他眼看著宣副官被人誣陷,都沒有著急,可見他有他的計劃。後來果然,千鈞一發的時候,藍胡子就來瞭。既然總長運籌帷幄,我們這個做下屬的,就算不知道全盤,也不必太著急,你說是不是?」
白雪嵐聽見千鈞一發這個詞,唇邊的微笑凝瞭凝,瞄瞭宣懷風一眼,仍舊微笑著沉默。
宋壬表示贊同地說,「那是,我就沒見過比總長更厲害的人,有總長在,萬事也不用擔心。以後,我也要學學孫副官,再也不幹著急。」
宣懷風對正經公務很熱忱,對奉承上司則興趣寥寥,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贊美白雪嵐,忍不住打瞭兩個哈欠。
白雪嵐看他手裡還拿著等一下要換的睡衣,對他體貼的說,「累瞭嗎?這裡正事說完瞭,你去洗澡罷。」
宣懷風確實覺得累瞭,便進浴室去瞭。
這邊白雪嵐和兩位下屬稍微聊瞭幾句,也就打發他們回去瞭。原本屋子裡有四個人,現在剩下白雪嵐一個,就變得安靜起來,在這安靜之中,浴室木門後傳來的熱水龍頭打開時淅淅瀝瀝的水聲,便漸漸清晰起來。
白雪嵐獨坐著聽那水聲,想著隔瞭一道門後的那個人,覺得房中佈置的熱水管全開,暖意實在太盛,熱得胸口發悶。他過去把窗戶推開,外頭一陣寒風迎面撲來,吹得人一頭一臉的凜然。比起人工制造的悶暖,白雪嵐更愛這種天然的森寒,迎著冰冷刺骨的風,深深吸瞭兩口氣,目光往外放去,隻見院子裡地上,墻頭上,東一塊西一塊鋪著殘雪,天上的月亮是慘然的,一抹光落在雪上,也就形成慘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