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對流 第二十一章

宣懷風想快點把白雪嵐送到醫院去,白老爺子也這樣想,兩人倒是出奇的一致。

白老爺子也不磨蹭,馬上吩咐手下,「把老三帶過來。」

三司令馬上被送瞭回來,還是堵著嘴,五花大綁著。白老爺子叫人給他松瞭綁,把手槍也還瞭他,說,「老三,你不用到孔宅去瞭,人在這裡,你瞭結罷。」

三司令剛才被關在隔壁房裡,不知事態的發展,看著地上渾身鮮血的小兔崽子,又看看不知忽然從哪冒出來的宣懷風,摸不著頭腦。

宣懷風坐在地上,彎腰扳著昏過去的白雪嵐,把他的頭抬上來,枕在自己大腿上。一隻手撫著白雪嵐的臉頰,感覺到來自白雪嵐的熱意,心裡滿足地輕嘆一聲,好熱,果然還是一個山東爐子。他等瞭這麼片刻,卻沒等來槍聲,便抬頭對三司令笑,挺起胸膛,平靜地說,「我已經和老人傢說好瞭,這個結果,大傢都是滿意的。您動手罷。」

白老爺子也說,「老三,你還磨蹭什麼?你兒子的血,都快要流盡瞭。」

三司令一聽兒子,脊背一僵,下意識就抬起手槍,對準宣懷風額頭。

這時,本來一點動靜也沒有的白雪嵐,眼睛忽然睜開瞭!

眾人見他挨瞭這樣嚴重的打,不知斷瞭多少根骨頭,恐怕幾天也醒不過來,可他偏就這時候醒瞭。一旦醒來,眼睛裡就燃著火,似乎從來不曾昏過去,似乎身邊發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襯衫的兩隻白色長袖,已經被木棍打裂瞭幾處,白色的佈料上滿是從手臂滲出的血的痕跡,東一塊西一塊,像精心染過的血花樣。他一睜開眼,就伸著這樣可恐的兩隻胳膊,往地上用力地一撐。

槍傷,加上不留情的棍棒傢法,沒人相信他還有力量站起來,果然他是虛弱得站不起來,雙手的一撐,不過讓他把傷痕累累的身軀往上抬瞭抬,如強弩之末,然後便失瞭力氣,倒在宣懷風身上。雖是倒下,卻仍是顫抖著伸出一個胳膊,做一個撲倒的姿勢。

撲,是飛蛾撲火的撲;倒,是此生隻為你傾倒的倒。

又如一隻忠誠癡傻的大狗,唯恐天要下雨,狼狽地不顧一切地把身軀伏在主人背上,想盡量為他擋一擋雨。

他雖然受瞭傷,但個頭還是那樣高大,宣懷風被他壓得脊梁往下一彎,忙把他扶下來,仍用自己一個大腿給他當枕頭,撫著他的臉頰,微笑著說,「我說,你就不要逞強瞭。」

白雪嵐灼灼的目光盯著他,一刻也不能移開,沒有太多力氣罵人,隻好嘶啞地說,「氣死我瞭。」

你來做什麼?

我和四叔談好瞭交易,辛辛苦苦讓你進瞭孔宅的門,讓自己被活活打個半死,隻是為瞭讓你活。你為什麼卻這樣不聽話,非跑出來,非來送死。

氣死我。

真氣死我瞭!

宣懷風不料他說出這樣一句話,莞爾一笑,說,「大傢彼此,你哄我說有不錯的計劃,原來是打這主意,我知道的時候,也想真氣死我瞭。如今五十步莫笑百步,隻以強弱論,我今天總算力量上比你強一籌。這件事,你要讓我做主。」

說罷,轉頭催促三司令說,「您快動手。」

三司令手槍早已抬起來半天,隻是對著這個微笑的青年,瞧他這樣對自己半死不活的兒子溫柔地說話,扳機半天也扣不下去,隻是徒勞舉著,手臂難以維持地劇顫著。

白雪嵐努力掙瞭掙,感覺著身體裡被打斷的骨頭,還有肩上槍傷的劇痛,尋思自己真的沒有強迫宣懷風的力量瞭,就勉強拿出最後一點力氣,將一隻手伸過去,用兩根修長的指頭,拽著宣懷風一點袖角。這動作,就像一個討糖吃的小孩子。

他便用討糖吃般的語氣,對宣懷風嘶啞地懇求,「你將就我一次,別在我前頭死。」

宣懷風搖頭,「我自從識得你,已經將就你成千上百次。對不住,今天我要自私一次,不能讓你先解脫。」

白雪嵐聽瞭這話,氣急地對宣懷風瞪眼。他知道宣懷風打的什麼主意,而且自己現在是控制不住宣懷風的,而且所有人,都是樂意讓宣懷風替自己一死的。這樣一想,心裡就無比絕望而驚恐。因為恐懼,眼眶不是欲裂,而是真的裂開瞭,那一向張狂的眼角,緩緩流下一縷鮮血,宛如情人將去前濃烈的情愫。

他終於找到瞭一點殘存的力氣,掙紮著爬著,搖搖晃晃地站瞭起來。斷骨在身體裡咯咯作響,他忘瞭疼,隻想著要直起脊梁,於是便不可思議地挺直瞭脊梁。

然後便如玉山傾倒,頹然倒向地面。

宣懷風怕他腦袋直栽在地板上,要砸出一個血窟窿,忙把他扶住,隻是這次,沒再把他的頭,放到自己腿上。

白雪嵐仰躺在地上,喘息著,低聲哀求,「讓我枕著你。」

宣懷風搖頭說,「下輩子罷。」

這像是小情侶間負氣的話,隻可惜並非負氣,隻遺憾這是一句真心話。

他真的很想下輩子,還能遇到這個人,讓他親密地枕著自己的腿,再用這樣專註的眼神盯著自己,盯一輩子。

宣懷風知道白雪嵐傷得很重,不能再耽擱,所以不肯再和白雪嵐糾纏,站起來走到三司令面前,極有禮貌地說,「是我考慮得不周到。他以後還是白傢人,還要叫您一聲父親,既如此,這槍不能讓您來開,我自己來罷。」

說完,便從三司令滲瞭許多汗的手裡,取過那把三司令早就握不穩的槍。

宣懷風又說,「我父母已逝,隻餘一個一母同胞的姐姐。以後我不在瞭,若她問起來,請您……」

到這裡,忽然一停。

白雪嵐在他身後,見他拿瞭槍,很是恐懼,力竭聲嘶地叫著,「懷風!懷風!」

他瘋瞭似的,竟又勉強翻過身,身上的斷骨咔咔作響,在血泊裡艱難地爬著,一隻手攀到宣懷風的皮鞋上。

宣懷風知道他的手在自己鞋上,襪子傳來一點濡濕的感覺,大概是他的血。宣懷風不敢垂下目光去看一眼,對他的嘶喊也恍若未聞,隻對三司令苦澀地笑瞭笑,喃喃道,「姐姐大概不會問起我,那就不必麻煩誰瞭。」

說著,便舉起槍,對準瞭自己的太陽穴。

三司令和其他人的心思一樣,都覺得男人愛上男人,是見不得人,活該被唾棄的事;都想白雪嵐改邪歸正,娶妻生子,開枝散葉;都想這個令白雪嵐瘋魔的年輕人消失,從此天下太平。既然宣懷風如此識趣,他隻要等著就行瞭。可是他看著槍口抵上宣懷風的太陽穴,忽然就神使鬼差一般的伸出手,把宣懷風的槍給奪瞭下來。

白老爺子和大司令他們在飯廳這一頭,或站或坐,聽著白雪嵐絕望瘋狂的嘶啞呼喚,瞅著那血泊中扭動的奮力要阻止什麼的身影,看著那鎮定的要赴死的俊美青年,都泥雕木塑似的沉默。沉默之下,心弦越拉越緊,咯吱咯吱的響著,仿佛隨時要繃斷。

眼看這場拔河終於要過終點,那青年終於要把一切事都瞭斷,三司令卻忽然橫生枝節,白老爺子覺得心臟一陣梗疼,又覺惱火,張口要說話,竟隻能發出一陣嘶嘶氣聲,這才發現嗓子幹渴疼痛得厲害。

白老爺子喘瞭兩口氣,才發出聲音來,呵斥說,「老三,你別犯渾!把槍給他,今天總是要死一個的。」

三司令聞言,轉過身來對著老爺子,憋瞭片刻,仿佛憋炸瞭,對父親怒吼起來,「死他娘的!一個是我親兒子,一個是我幹兒子,誰也不能死!一個也不許死!」

白老爺子倒抽瞭一口氣,拿出威嚴來問,「你說的什麼話?」

三司令既然開瞭口,也就豁出去瞭,沖到桌子前頭,拿著手槍把桌面拍得砰砰作響,對白老爺子吼著,「我他娘的說的人話!你有五個兒子,少一個,你當然他娘的不心疼。我隻有一個!就一個!你殺孔副官,你管教老四,那是你的兒,別人不能插嘴。但我白承宗的兒,我自己管。我就要隨他的便,我比白雪嵐他親娘還慣著他!我兒子喜歡什麼,那就是什麼。他喜歡別人的姨太太也行,喜歡男人也行,就算喜歡一條狗也行!除瞭他老子我,誰也管不著!」

白老爺子看著這個昔日的孝子,忽然變成瞭大大的逆子,錯愕瞭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他搖搖頭,轉頭看向大司令,命令說,「老大,把他綁瞭帶出去。」

大司令沒有作聲。

白老爺子聲音提高瞭些,「老大!我叫你把這個忤逆的東西綁瞭!」

大司令嘆瞭一口氣,說,「父親,宣懷風殺廖翰飛,繳上來那個槍套,是我送他的。」

白老爺子拍著桌子問,「那又如何?」

大司令悶聲說,「他敬過我茶,我送過他見面禮,論起來,他就是我的小輩。」

白老爺子還是那句話,隻是語調更為嚴厲,「那又如何?你不要和我拐彎抹角,你說!你是不是也反瞭?」

大司令被逼著,實在敷衍不過,索性也就豁出去,抬起頭說,「雪嵐不聽話,您教訓他一頓狠的,我沒話說。但您一世英雄,真要為瞭床上那點破事,把親孫子給葬送瞭,您就太糊塗!我的意思和老三一樣,這兩個小孩子,一個也不必死。男人,褲腰下頭的事,有什麼過不去?」

白老爺子沉默片刻,孤寂地冷冷笑起來,龍頭拐杖朝著三司令指一指,說瞭一聲「好」,又對大司令指一指,說瞭一聲「好」,然後指著二司令問,「老二,你和這兩個孽障,是一樣的想法?」

二司令吃瞭一驚,驚惶地說,「我都糊塗瞭,這裡頭不幹我什麼事。我不說話。」

白老爺子冷笑一聲,便把龍頭拐杖一橫,遠遠指著站在廳裡的宣懷風,憎惡地說,「你把我好好一個白傢,都禍害成什麼樣瞭。雪嵐骨頭斷瞭,終能接回去,膿瘡剮幹凈,肉也就能長回來。你死瞭,他再怎樣不願意,也隻能認命。我不怕他恨我,不怕他像老四一樣,不肯再當白傢人。他身上流著白傢的血,他永遠是白傢人。我要他像老四一樣,娶老婆生孩子,活得像個男人,能給自己留下香火。你們把這姓宣的帶出去,就地槍斃!」

最後一句,卻是對他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們說的。

他知道,眼前的兵,都是他的兵。兵權就是一切,不管老大老三怎麼造反,也翻不出他的控制。

那些士兵接瞭命令,正要把宣懷風帶出去,一直冷眼看戲的白承元,卻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用腳死命地一蹬,轟的一聲,生生把面前偌大一個圓桌給蹬得翻倒。

白老爺子皺眉問,「老四,你要我一碗水端平,處置今天的事,就像當年處置你們的事一樣。現在是遂你的願,你發什麼脾氣?」

白承元斂瞭笑,森森地問,「老爺子,你親孫子都躺在血裡瞭,你還以為殺瞭這個,他能活下去,娶老婆生孩子,給白傢留香火嗎?你就真看不出來,他鐵瞭心,要和自己的副官同生共死?」

白老爺子搖頭說,「這世上,哪真有什麼同生共死。」

白承元拍掌贊道,「我以為雪嵐已經很硬朗,想不到,他究竟是硬不過您老人傢。」

他便站起來,朝廳中走去。三司令見他朝著宣懷風和白雪嵐過去,不知他要如何,連忙攔在他身前,正要喝他退後,白承元不打招呼就先動瞭手,一拳打在三司令小腹上。他的身手本來就是五兄弟中最好的,否則當年也不會被白老爺子如此看重,

一拳得手,順道就奪瞭三司令的槍,按著三司令的肩膀把他往外一推。三司令趔趄後退兩步,還要撲上前,卻被幾個接到白老太爺眼神的士兵一擁而上,強行控制住瞭。

這時,大司令也被幾個士兵撲倒按住,不能動彈。

白承元拿著槍,走到宣懷風跟前,打量著他,搖搖頭說,「他一直在叫你,你連一眼都不肯看。你這孩子的心腸,可真夠硬的。」

又彎下腰,看看幾乎再也從喉嚨裡擠不出聲音,卻還微顫著唇,無聲喃喃「懷風」的白雪嵐,也搖搖頭,「好好的朝天大道不走,非將自己生生折騰成這樣。你對自己,心腸也是夠硬的。」

說罷,他圍著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仿佛看稀罕物件一樣,緩緩踱瞭兩圈。

白雪嵐流出的血,在地上半凝。白承元的皮鞋踏在上面黏黏的,每走一步,就仿佛有一股力量從地上癡纏著鞋底不放,就像一個人,對另一個的愛意,黏稠而令人頭皮發麻。

白承元在這血腥裡,信步閑庭般踱步,打量這對爭相赴死的傻小子,想起白雪嵐讓他萬箭穿心的那番話。那些話刺痛瞭他,所以他借著老五的名義,打瞭白雪嵐一槍。

子彈打出去瞭,可箭還插在心上,無法拔去。

當年那人慘死,是因為自己做錯瞭嗎?

那年他還年輕,是父親最寵愛的兒子,是威名赫赫,意氣風發的白司令,領著自己調教的兵,騎在高頭大馬上,所到之處,所有人的頭顱都向自己恭敬地垂下。他曾經以為自己什麼都不怕,什麼都能做到。

可是父親調他出城,為什麼就接受瞭?為什麼父親要留下那人,他就將那人留下瞭?

也許並不是完全想不到,隻是以為父親沒有猜到他的心意便罷,若是猜到,多少會給他一點餘地。他是白傢的未來,領著白傢的軍隊,他在外頭為白傢拋灑熱血,攻城拔寨。隻要他為白傢做得夠多,隻要他領著隊伍凱旋歸來,老爺子總不能那麼不講道理。

憑著他用敵人的頭顱掙的籌碼,總能和老爺子談一筆交易,給他和那人的將來爭取一點希望。

於是他留下那人,出瞭城。

於是,便再沒有瞭所謂的將來。

也許當年,他真的退瞭一步?

退瞭……

白承元將這「退瞭」二字在心裡咀嚼,深陷的眼眶湧上瞭淚。那人走後,他流過許多淚,獨有今天這淚最滾燙,蓄在眼眶裡,仿佛要炙傷眼睛。

他以為這些年為深情受苦,甘之如飴,他為那人的死和老爺子翻臉,舍棄白傢,在外闖蕩。他忍著痛娶妻生女,再看著妻女接連離世。他含恨等著白傢應那人留下的誓,借著白雪嵐出事的機會,挾恨而歸,要看一場讓老爺子肝膽寸斷的好戲。

然而有何用?

其實當年,他隻要一步也不退就行瞭。

他的對手是自己的父親,那不是尋常人,那是鎮住山東地界幾十年,眼裡隻有權力和鮮血的白總督。和這樣人交手,怎麼能退?

他不該像狗一樣搖尾乞憐,想著立更多軍功,給自己和那人討一個將來。他該從始至終,像虎一樣,警惕地守在那人身邊,誰敢靠近,就咆哮著把來犯者撕成碎片。

也許虎終歸鬥不過狠辣的老狐貍,也許終歸要被老爺子手底下那群野狗咬死,然而又如何?

他能在那人還活著時,讓那人知道自己堅定的心意。

他能像白雪嵐一樣,不顧驚世駭俗,管他瘋魔癲狂,毫不講道理人情,把白傢權勢大好江山,通通看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屁,隻為心裡的一個人,就把自己的血和命,毫不足惜地拋灑在白傢大宅的金磚地板上,斬釘截鐵地告訴老爺子,要動手,您老人傢就先替自己的骨血收屍。

在乎那人,就該守著那人,一步不退。

哪怕敵人排山倒海而來,你隻有雙拳,也應跨前一步,把在乎的守護在身後,哪怕仍不免敗局,但你終歸守瞭,守到人生盡頭,守到死。

可是他沒有守,他接瞭命令,出瞭城,留下那人孤單的赴死,從此隻剩那句「與君初無一日雅,傾蓋許子如班揚」。

白承元垂眼望著地上的血,猩紅刺目,真希望那是自己的血。倘若當日不離開,能為那人嘶吼,反抗,淌一地滾燙的血,那多好。

愛就愛。

生就生。

死就死!

如何不勝過這些年來,如婦人般執拗的含怨與思念?那毫無用處的年華!

果然是,自己傻,才讓他孤單地死在前頭,才讓自己落得這般田地。

白承元垂首,用磨得斑駁的皮鞋尖蹭一蹭地上快凝固的血漬,心忖,自己如何就沒想過,在那人還活著時,為他流出自己的熱血?為什麼要等那人不在瞭,才追悔,才發狂?

太遲。

太傻……

白承元長長嘆氣,抬頭對白老爺子說,「父親,這些年我常說,要為他出一口氣,看他誓言如何應驗,看白傢如何收場,看您老人傢如何收場。隻不過雪嵐說得對,我是一塊軟骨頭。其實若要報仇,動手就是,但我下不瞭手。我的父親殺瞭他,可我又怎能殺自己的父親?我的傢毀瞭他,可我又怎能親手毀瞭自己的傢?我隻能含恨窺探,盼著上天收拾白傢,盼著所謂的毒誓應驗。隻是我如何忘瞭,我們白傢人在腥風血雨裡代代廝混,做事從不這樣婆婆媽媽。」

白老爺子許多年,未聽老四喊過自己一聲父親,眼睛眨瞭眨,似有淚霧迷蒙上來,又似乎隻是老人白濁的瞳孔帶給人的錯覺。

白老爺子說,「既然你認瞭自己還是白傢人,那就回傢來。你要什麼,都可以商量。」

白承元靜靜地看瞭看白老爺子。許多年,他望著老人傢的目光總是藏著酸楚的怨恨,今日終於像個歸傢的浪子看著老父的眼神,不再含恨,而是淡然,微笑著輕嘆一聲,「不商量瞭。許多年守著一棟空宅,兜兜轉轉,蹉跎歲月,終歸不過是懦弱。人間事太復雜難解,那就用最簡單的來破,不過如此,還有什麼可商量的?」

說著,便舉起手槍,槍口抵住自己的太陽穴。

眾人大驚,紛紛叫起來。

白老爺子從胸膛裡吼出一聲,「老四!」

白承元手裡有槍,知道眾人不敢靠近,鎮定地垂下眼,望一望白雪嵐。白雪嵐虛弱地半睜開眼睛,也回看著他,眼神竟比任何人都平靜。

白承元扯扯嘴角,朝白雪嵐佩服地笑笑。

好侄兒,你用你的血,給我演一出好戲,讓眾人瞧瞧什麼是金玉不可摧,一步不退。

那四叔也用自己的血,給你演一出。

讓老爺子明白,這世上,真有不能獨活的同生共死。

白承元用槍抵著自己的太陽穴,對白老爺子微微感嘆,「父親,恨您老人傢許多年,其實那些怨恨痛悔,說到底,不過是我太想他。既然不能為他報仇,又想他,何必等上這些年,早該和他重逢。」

說完這一句話,便扣瞭扳機。

槍聲響起,震得屋頂簌簌作響。白傢人一輩子在戰場上打滾,聽過無數槍聲,早習以為常,卻還是被這一聲震得如癡如傻。

白老爺子瞇著昏花的眼,瞅著自己最器重的親兒,倒斃在自己最器重的親孫的血泊裡,隻覺得說不出的疑惑。

他想把兒孫從走歪的路上拉回來,送他們上康莊大道,怎麼卻送上瞭死路?

喜歡,在乎,愛……這些年輕人時髦的詞語,他全然不懂。他記得自己的祖宗們都是廝殺漢,稱霸一方,白傢人是虎,吃人肉喝人血,吃飽喝足瞭,便在無數美麗的獵物中放肆挑選,要睡誰就睡誰,誰敢不從?誰又是少不得的?怎麼少瞭這一個,就會活不下去?

然而……

然而老四已經躺在那,子彈在腦袋上開瞭血口,是真的沒瞭氣息。原來他少瞭孔副官,真的活不下去。縱使勉強活瞭這些年,終究還是為瞭那個孔副官,滿不在乎地赴瞭黃泉。

死瞭。

今天終是要死一個的。

老人傢模糊地想起,這是自己說過的話。他是山東最大的一頭猛虎,是老而依然果決的白總督,那樣一言九鼎,說要死一個,果然就有一個被送上死路。

他那最忤逆不孝的老四,兒子裡最高大強壯,威風凜凜的老四,被他嘴上罵著逆子,其實心裡盼他歸傢,盼瞭許多年的老四,死瞭。

白老爺子嗡動著兩片幹裂的唇,吐出兩個顫抖得讓人分辨不出的音,「老四……」

雙眼一閉,身子驀然往後一倒,連人帶椅栽在地上,昏死過去。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