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容恬在旁安慰,但失去容虎等人的哀痛豈是一會就可以平息的。鳳鳴和容恬低語一番,沒有開始那樣無法自制,不再流淚,神色卻依然黯淡。
他見容恬一直關切地看著他,知道自己再不振作,隻會使容恬百上加斤,勉強自己在大石上坐直身子,沉吟一會,開口道,“烈兒在哪裡?這件事他知道嗎?”
容恬低嘆一聲,“審問瞳劍憫的時候他也在場,你說他知不知道?”
鳳鳴心裡一沉,“他在哪?”
“烈兒從小聰明,不用多說,已經明白如今的局勢。”容恬道,“審問瞭瞳劍憫後,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到那邊巡視看顧傷兵去瞭。”他頓瞭頓,抿著薄唇苦笑一下,“也許是害怕再留在我跟前多一會,也會像你一樣哀求我回援吧。”
鳳鳴沉默良久,才自嘲地笑瞭一下,“連烈兒也比我懂事。我忽然想起瞭……”他忽然止住。
容恬問,“想起瞭什麼?”
“想起瞭鹿丹。”鳳鳴嘆道,“鹿丹臨死前,曾經和我有過一番長談。他問我,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請問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鹿丹溫潤的聲音,仿佛響在耳邊。
有的人,往往在化為煙塵後,才讓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起。
國師鹿丹,正是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
大勢。
就好像一艘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沒有可以控制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算聰慧到可以計算出大船會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沒,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扭轉局面。
隻能眼睜睜看著大船走向毀滅。
此時此刻,鳳鳴終於可以明白當鹿丹說出這番話時,心中的無奈和悲痛。
感同身受。
有的悲劇,即使可以預見,卻無力改變。因為插手的後果,也許是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鳳鳴至今難以接受這種過於現實的殘忍。
容恬沉聲道,“天下之大,要再找出另一個鹿丹來,卻是不可能瞭。生在東凡,實在可惜瞭此人。”
顯然,鹿丹給他的印象,也極其深刻。
“他卻覺得生在東凡,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運。隻有生在東凡,才可以遇上東凡王。”鳳鳴搖瞭搖頭,站起來道,“對瞭,有一件事要求你,秋月雖然忍不住把事情告訴瞭我,不過那也是迫不得已,秋藍和她情同姐妹,已經夠傷心瞭。你不要再為瞭這個責怪她。傷兵在哪裡集合?我過去看看烈兒。”
容恬抬手一指,“那邊有一條小山澗,烈兒應該在那裡。”看著鳳鳴要走,忍不住拉瞭他一把,讓鳳鳴轉身過來面對自己,炯然有神的眸子打量著他,“要安撫別人,自己首先要沉得住氣。你見瞭烈兒,可不要自己先大哭起來。”
鳳鳴咬瞭咬牙,沉默無語,半日,才低聲道,“我就算有眼淚,也已經在你面前淌幹瞭。”
容恬點頭道,“好。”松手放開瞭鳳鳴。
鳳鳴朝著容恬指點的方向過去,不一會就見到那條小山澗。雖然隻是細細一條,但山水清澈,隻看一眼都覺得清爽。這塊最不錯的休息地盤讓給瞭傷兵們,讓傷兵們挨在樹下水邊愜意地享受戰後安寧。
營地被毀的消息已經傳回,但大部分的低等士兵與媚姬等隔瞭幾重天,連好好偷看一眼的機會都未必有過,縱使是容虎,也是容恬的心腹大侍衛,沒有攀交情的餘地,聽說瞭若言殺人的事,都隻是痛罵幾句“殘忍”,悲切之情卻並沒有鳳鳴等人那麼深重。
也對,一場深夜的血戰後,能傷而不死已經是大幸,對於這群受傷的小兵們來說,應該是為生命感到歡欣的時候。
見到鳳鳴過來,眾人紛紛從草地上仰起脖子,“鳴王!”
“鳴王來瞭!”
鳳鳴心情沉重,但看見這一張張鬥志昂揚的臉,也不得不朝他們露出一點微笑,點點頭,彎腰拍拍他們肩膀,“傷口還疼嗎?”
一路慰問過去,忽然看見秋星獨自坐著,對著水面拭淚,趕緊走過去,輕輕叫瞭一聲,“秋星?”
“啊?”秋星滿腹愁思,不防有人忽然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是鳳鳴,拿手帕擦瞭擦臉,“鳴王怎麼過來瞭?你……你已經知道瞭嗎?”
“嗯。”
“是秋月和你說的?”
鳳鳴點點頭。
秋星哭得久瞭,眼睛腫得桃子似的,吸吸鼻子,勉強笑道,“秋月真是的,說什麼如果我去侍候鳴王,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她自己也不是一樣,忍不住把事情告訴瞭鳴王?”
她本是故意輕松地說這一句,到瞭後面,卻不由自主泄瞭哭音,抬頭看鳳鳴一眼,咬著顫抖個不停的嘴唇問,“秋藍……也被若言燒死瞭嗎?”
鳳鳴心裡大疼,面上卻越發沉靜。這個時候,難道還要秋星等傷心透頂的侍女來安慰他嗎?
他點點頭,低聲道,“目前還不能下定論。等我們返回營地,清點……清點屍體之後,才可以確定。”喉嚨一片幹澀
“都燒成灰燼瞭,還能看出誰是誰嗎?”秋星知道他隻是安慰之言,怔怔道,“為什麼?秋藍不過是個侍女,她又不能上沙場打仗,也不會傷人,何必殺她?她隻會侍候人,煮好吃的東西,就算留下她的命,又礙著若言哪裡?”
一陣輕微的山風掠過,拂動她的衣袖。秋星卻似乎異常單薄,身子晃瞭晃,仿佛連這樣微不足道的風也可以將她吹倒。
鳳鳴半跪下,伸出雙臂,將秋星緊緊摟瞭,沉聲道,“你想哭,就放聲哭吧。強忍著會傷身的。”
秋星卻搖頭道,“剛才我已經哭夠瞭,眼淚流得再多,也不會變成劍刃,殺不瞭若言那個暴君。鳴王不必為我擔心。我倒是有點擔心烈兒。”
鳳鳴沒料到秋星如此剛強,既詫異又寬慰。拍拍她的柔肩,目光朝山澗一帶掃瞭一眼,“烈兒在哪?容恬說他在這裡安撫傷兵,可是卻連影子都不見。”
秋星道,“他本來在這裡的。自從瞳將軍說出若言另領一軍去襲擊大營後,大王擔心會出事,叫我跟過來。”
鳳鳴瞭然。
容恬不回援的決定下得非常艱難,心情沉重之餘,竟還周到體貼,派秋月過去侍候自己,同時吩咐秋星照顧烈兒。
這裡負擔最重,最辛苦的人,其實是勞心又勞力的西雷王。
秋星又道,“剛才探子的消息傳瞭過來,烈兒聽瞭之後,騎上一匹馬,朝著山那邊的方向沖去瞭。”她朝山邊出口指瞭指,幽幽道,“我想他需要獨處一下,就算我跟上去,也……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鳳鳴凝視瞭那邊片刻,“我去看看他,容虎已經遇難,絕不能讓烈兒也出事。”
秋星臉上淚痕已經半幹,站起來道,“我也陪鳴王一道去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兩人走到山腳下,向東邊一轉,眼前景色乍變,不但沒有清澈山水,連稍大一點的樹都沒有,地上青草斷斷續續,勉為其難似的這裡冒一茬,那裡冒一茬,其餘地方都露出黃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遠方。
秋星道,“不知道烈兒跑哪裡哭去瞭。”
話音剛落,鳳鳴忽然指著前方道,“那個小黑點是不是?”
兩人翹首以望,不一會,小黑點變成大黑點,原來是一人一騎,馬蹄聲漸漸越來越大。
秋星看清楚瞭,對鳳鳴道,“是烈兒。”
鳳鳴皺眉,“騎得那麼快,真的很危險。他心裡悲痛,這種時候不該讓他騎馬泄憤,要是摔瞭怎麼辦?”
交談中,烈兒已經到瞭眼前,猛扯韁繩。
駿馬長嘶一聲,前蹄踏起,人立片刻,才重新下地,啪嗒啪嗒在原地踏著蹄子。
“鳴王!秋星!”烈兒翻身下馬,見瞭鳳鳴和秋星,露出一個大笑臉,“沒想到第一個碰見的竟是你們。是不是知道我從這邊過來,特地來找我的?”
他眼睛紅紅腫腫,顯然不久前才痛哭過一場。此刻臉上卻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分外詭異。
鳳鳴和秋星古怪地打量著他。
鳳鳴擔憂地問,“烈兒,你還好吧?”
“當然好,好極瞭。”烈兒一臉壓抑不住的喜悅,抓住鳳鳴的肩膀,“鳴王,我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我哥和秋藍還活著!”
鳳鳴見他歡喜若狂,大叫不妙,看看秋星,秋星也是滿臉驚懼不安。
難道烈兒瘋瞭?
烈兒笑瞭一陣,又奇怪地看著鳳鳴,“鳴王,你幹嘛這個表情?我哥沒死,秋藍也沒死,你聽見沒有?你一點也不高興嗎?”
看他這般模樣,鳳鳴一顆心直往下墜。
“高興,很高興。”鳳鳴口不對心地敷衍,朝秋星打個眼色,一左一右將烈兒夾在中間,柔聲哄到,“容虎沒死,秋藍也沒死,我們當然高興。烈兒,容恬在找你,你快過去?”
“大王找我?”烈兒愣瞭一下,很快又興致盎然的點頭,“好,我這就過去。這個好消息也要告訴大王聽,我親自去稟報。”他心情急切,率先走在前面。
鳳鳴和秋星在身後小心地看護著他,竊語道,“你看烈兒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大瞭?”
秋星卻似乎忍不住有點為這個“好消息”動心,半信半疑道,“鳴王,你說……有沒有可能烈兒說的是真的?也許容虎和秋藍真的逃瞭出來?”
“我也希望啊。”鳳鳴沉默著,嘆瞭一口氣,“要是真的就好瞭。”
但像若言這種級數的沙場老將,如果下定決心籌謀圍捕,必定佈置周到,不留一絲破綻。
離國一方有大王親自指揮,營地卻隻有一個恐怕仍在昏迷中的容虎,雙方將領等級懸殊。即使兩軍兵力相等,僥幸的希望仍隻有一絲之微。
更何況營地的兵力,根本不堪一擊。
那定是鐵桶一般的,鋪天蓋地的圍剿。
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逃過若言的魔掌?
秋星雖然不懂這些,但看見鳳鳴的臉色,想起若言可怕的名聲,也明白自己的猜測隻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暗嘆一聲,抬起眼看前方興高采烈的烈兒的,“見瞭大王後,大王一定有方法讓烈兒回復清醒。可是……烈兒這樣高興,真不忍心看他清醒過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