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刻,烈兒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大王,叛將瞳劍憫帶過來瞭。”
帳內三人都同時停止瞭爭論。容恬對著帳門沉聲喝道:“帶他進來。”
簾門應聲而揭,雙手被束縛在身後的瞳劍憫被烈兒押瞭進來。鳳鳴自從被鹿丹誘離西雷後,就沒有再見過瞳劍憫,不由仔細打量。
這位昔日的西雷大將滿面風霜,發絲凌亂,幹涸的鮮血和泥土混合著,在戰袍上留下一片一片黑黃的污漬。鳳鳴在西雷的時候和瞳劍憫也算熟人,他第一次心驚膽顫地出使繁佳,還是瞳劍憫領兵護衛的,誰想到今日重逢,居然是這樣一副淒慘落魄的畫面?
“跪下!”烈兒惱瞳劍憫背叛大王,往他膝後窩伸腿一踢,讓他跪下。
“烈兒。”容恬開口道。漆黑如星的眸子靜靜盯著自己往日的心腹大將,臉上平靜無波,命烈兒道:“你把那邊的椅子端過來,讓他坐下。”
烈兒愣瞭愣,看容恬的臉色,又不像說笑,隻好領命,真的搬瞭椅子過來,不甘不願地放在瞳劍憫身後,粗聲粗氣道:“喂,坐吧。”
瞳劍憫表情出奇地平靜,抬頭看瞭容恬一眼,“敗軍之將,有什麼資格安坐?我已經是階下囚,你們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不必猶豫。”
這人叛國背主,居然到現在還有一點風骨,鳳鳴看瞭暗暗稱奇,不由有幾分佩服。
大將就是大將。
換瞭被俘的是瞳兒那個沒骨氣的小子,說不定早就跪下嚎啕大哭瞭。
不過話又說回來,看瞳劍憫這副打算慷慨獻身的模樣,要從他口裡問出西雷都城的情況,恐怕就沒那麼容易瞭。
果然,瞳劍憫挺著胸膛道:“西雷王宮內,諸事我都清楚,都城兵力分佈,防禦措施變化,也都由我親自著手安排。但要我泄露機密,毀我西雷都城,那絕不可能。”
烈兒冷笑道:“大言不慚。那天晚上你被大王擒住,劍鋒抵著喉嚨,還不是立即就把若言的去向乖乖供瞭出來,現在又充什麼英雄?”
瞳劍憫回頭瞅瞭烈兒一眼,露出鄙夷之色,“無知小兒。離國若言是我西雷宿敵,我恨不得所有憎恨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去向,告知他的行蹤,正好讓你們這兩群賊子打得你死我活。但要我告訴你們都城和大王的消息,那是做夢!”
“逆賊!你領兵伏擊大王,還敢口口聲聲提大王?大王就在你面前,我看你怎麼狡辯?”
“我西雷大王年輕有為,如今正在西雷王宮之中處理國事,怎麼可能就在我面前?”
沒想到瞳劍憫人老精神旺,受傷被俘後還中氣十足,烈兒被他一句接一句,頂得怒火熊熊,兩道秀眉差點倒豎起來,剛要破口大罵,一直沒有作聲的容恬忽然道:“烈兒,你先出去。”
“大王,他……”
半句話還沒有說完,容恬一記警告的眼神掃瞭過來。烈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狠狠瞪瞳劍憫一眼,隻好從命出瞭帳篷。
帳內眾人一時沉默。
瞳劍憫表態寧死不屈,容恬是背叛的大王,太後身份尊貴,這時候看來鳳鳴最有立場當和事佬。他把背在身後的靠枕上挪瞭挪,坐起來一點,盡量讓語氣輕松溫和一點,“瞳將軍,今天請你過來,是想和將軍做一番詳談。你身上有傷,不應久站,先坐下吧。”
瞳劍憫恍若未聞,根本理都不理。鳳鳴大為尷尬,轉頭看看容恬。容恬咳嗽一聲,“瞳劍憫,本王要你坐下。”
瞳劍憫雙手後縛,猶自挺身站在帳中,不卑不亢應道:“本將瞳劍憫,是西雷大將,隻聽命於西雷王。別人命令不瞭我。”神色堅毅。
此人從前對容恬忠心耿耿,現在不知道吃錯瞭什麼藥,居然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變,不但對篡位的瞳小子效忠,還把容恬完全視為陌路,真讓人哭笑不得。
鳳鳴和容恬對視一眼,都覺得有點頭疼。
“瞳劍憫,”靜坐一旁的太後忽然開口,“你見到哀傢,為何不行禮?”
她語氣凜冽,連瞳劍憫聽瞭也為之一愕。
太後沉下臉的時候,那分威嚴非尋常婦人可比,見瞳劍憫還沒有動作,冷哼道:“哀傢乃先王之妻,西雷之國母。就算瞳兒登基為王,見瞭哀傢也要下跪行禮,你藐視哀傢,是不把自己當作西雷的臣子瞭?”
“這,我……”
“不為人臣,不認國母,就是逆賊;身為逆賊,有什麼面目在哀傢面前猖狂?可嘆你瞳傢世代效忠西雷王族,竟會有你這樣一個不孝子孫。哼,叛國瀆祖,必遭橫死,哀傢看你將來還有什麼臉面埋葬入瞳傢墓園?”
太後不愧是太後,一番話咄咄逼人,立即把一頂“逆賊”的大帽子戴到瞳劍憫頭上,聽得瞳劍憫冷汗涔涔而下,挺直的胸膛好象充瞭氣的橡膠圈被人刺瞭一針,當即癟瞭小半。
他呆站半晌,竟被太後震得有點不知所措,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終還是長嘆一聲,躬身行禮,“瞳劍憫拜見太後。”
太後在王宮裡混瞭幾十年,深懂擺架子要擺夠本的道理,不冷不淡地“嗯”瞭一聲,臉色稍稍緩和兩分,吩咐道:“坐下說話。”
這一次,瞳劍憫乖乖坐下瞭。
容恬精明老道,當然知道全力配合,當即不再說話,把主導大權交給太後,自己則充當孝順兒子的角色,親自捧瞭一杯茶奉給太後。
太後安然接過,啜瞭一口,抬頭盯著對面的帳簾良久,不知思索什麼,徐徐道:“想當年祖宗浴血奮戰,建立西雷王朝,瞳傢一門三父子,追隨先祖鞍前馬後,被封為國之重臣,執掌國傢兵權,並世代與我王族聯姻,雖是君臣,也是親人。提起瞳氏一門,十一國中誰不知道那是西雷的護國壁壘。”越說,語氣越發溫和,一邊嘆氣,一邊追憶,“昔日先王遭人暗算,彌留之際對哀傢說,太子雖然年幼,但內有容王扶持太子,外有瞳劍憫保護王族,王後不必擔憂。言猶在耳,你卻對先王的兒子拔劍相向,怎讓哀傢不心生傷感?”言及先夫,太後眼圈漸紅,一時觸動情腸,兩滴眼淚竟忍不住滑出眼眶,墜瞭下來。
瞳劍憫本來已經坐下,聽瞭太後前面幾句,已經動容,見堂堂國母居然落淚,好象無數毒蛇延血脈而上,同時在心窩狠狠噬咬,痛不可禁,猛然站起來,悲聲道:“太後!我……我……”
撲通一聲跪下,膝行到瞭太後腳下,仰頭道:“先王對我瞳傢大恩,不敢有片刻忘懷。瞳劍憫要是對西雷王族有一分叛逆之心,讓蒼天晴天劈雷,將我化成飛灰!”
鳳鳴奇道:“你說瞳兒篡奪西雷王位,又領兵攻擊容恬,這不是叛逆是什麼?”
瞳劍憫轉頭瞪著鳳鳴,目光居然異常兇狠,嘶聲道:“瞳兒是西雷王族血脈,本來就有資格登基為王,這事連太後都早已心中有數,怎麼是篡奪?”
鳳鳴和他認識的時間不短,知道這個大將向來感情內斂,還從沒見過他這種惡狠狠的目光,不由嚇瞭一跳,縮縮脖子,又忍不住反駁:“瞳兒有資格登基為王,那也要等到容恬身後再說。哪有正牌大王還在那裡,繼承人就動手搶位子的?你是他親叔叔,當然巴不得自己的侄兒早日登上王位。”
瞳劍憫青臉漲成紫紅,豎發睜目,怒道:“要不是你慫恿容恬更改祖制,糟蹋為西雷世代效力的貴族官吏,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容恬是先王之子,卻無視先王成法,擅自變動西雷祖制,將先王留下的法則拋之腦後,這樣的人,怎麼能怨我們不背棄他?瞳劍憫所作所為,全是為瞭遵從先王意志,保護我西雷王朝。真正背叛西雷的人,不是我瞳劍憫,是他!”目光一移,停在容恬身上,好象釘子釘入瞭木板裡一樣。
鳳鳴呆住。
這個表現,也太大義凜然瞭吧,不知道還以為容恬才是叛賊呢。
他被瞳劍憫這個“叛逆”的宣言唬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又露出可愛的傻樣,轉頭去看容恬,睜著無辜的眼睛問,“我慫恿你更改瞭西雷先王的法則……有這個事嗎?”
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容恬聳聳肩,正要說話,太後嘆瞭一聲,低頭對瞳劍憫道:“哀傢知道你要說什麼。算瞭,起來再說吧,這事也不能全怪你,大王確實有錯。”自從太後去瞭西雷都城一次回來後,態度就頗為曖昧。對於眼前這個叛賊,似乎還非常體諒。
瞳劍憫本料必死,沒想到太後溫言細語,竟還說“大王確實有錯”,就像屈打成招,就算變成冤死鬼的犯人驟然遇見瞭青天大人,那份激動心情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悲泣一聲“太後”,一個沒忍住,這素來威風凜凜不茍言笑的老將,居然像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雙肩顫抖個不停。
鳳鳴靠在床邊,就像看一出跌宕起伏的國際大片。眼睜睜看著太後動動嘴皮子,耍幾個表情,當即把一個準備慷慨就義的瞳劍憫將軍變成一個隨便揉搓的面團,大呼精彩。
容恬看他挨在床邊,仍有三分慵懶,但看著瞳劍憫的眼睛裡充滿好奇,可愛透頂,忍不住踱瞭過去,坐在床邊體貼認真地問:“口渴嗎?累不累?今天的事沒那麼快完呢。”一邊說著,另一邊手卻很不老實地滑進被子底下,撫上鳳鳴的大腿,享受肌膚細膩的感覺。
當著太後和嚎啕大哭的瞳劍憫的面,鳳鳴幾乎沒被嚇得大叫起來,趕緊咬著舌尖保持清醒,按住容恬亂來的魔爪,心驚膽顫道:“你你你不要亂來……”
“讓我摸摸,看傷好瞭一點沒有。”
“這能摸得出來嗎?”
這時瞳劍憫的嚎啕大哭已經告一段落,變成委屈的抽泣。太後命他不要再跪著,站起來坐回椅子上,又對容恬道:“大王,你把他身上的繩索解瞭,哀傢不習慣對著個粽子說話。”
“是。”容恬這才把使壞的手收瞭回來,取匕首把瞳劍憫背後束縛著雙手的繩子都割斷瞭,重新回到床邊施施然坐下。
鬧瞭這麼久,前奏終於過去,瞳劍憫這個戰俘關於西雷情況的“招供”,終於正式開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