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 雛鳳初鳴 第三章

當滿船的音樂將鳳鳴送回前途叵測的征途之時,一份均恩令的拓本,正靜靜擺放在與此相隔千裡的小城來儀的離國行宮案頭。

若言獨自坐在案前,彷佛要從眼前這張薄薄的,沾滿墨跡的佈帛上發掘一些更深的東西似的,久久凝視著臣子進呈的這份文書。

這是容恬的“禮物”。

這份容恬送給天下王侯的“大禮”已經在離國幾個重要的城鎮,甚至離國都城裡同,神秘莫測地出現瞭。

這張貼在小巷的墻上,或彷佛被主人不小心遺忘般,遺落再小酒館裡,被那些下等的民夫奴隸撿到,一旦撿到者中有一人識字,則誦讀給其他人聽,引得那些賤民們個個驚呼羨慕,擾亂人心。

卓然鎮守裡同,奉若言的王令,嚴臿傳入均恩令者,連同誦讀者和聚集討論者,一律處以嚴苛的肉刑,才略為平靜。

“均恩令……”若言深深盯著擺在案頭的文書,口裡淡淡讀出文書第一行的三個大字,微不可聞的冷哼一聲。

兒臂粗的燭光遍插屋內,照出大門處和窗前大幅大幅垂下紫紅絲簾,將若言如刀削般的棱角分明,剛毅森冷的臉,印得清清楚楚。

不及不徐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是誰在外面?”

“妙光奉王令,從裡同至來儀拜見王兄。”

“哦是王妹”若言把目光從均恩令上挪開,投向門外,“進來吧,來儀和裡同相距遙遠,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到瞭?雖然是本王傳你,其實也不必星夜兼程。”

“早點見到王兄,也早點安心,王兄醒來後立刻潛入永逸和容恬交手,事後連都城裡同都不回,直奔繁佳害得妹妹我好擔心呢!”妙光跨進屋內,任左右侍女將身上連著球帽的大鬥篷脫去,摒退眾人,獨自走到若言所在的軟席旁,目光往下一瞥,淺笑道:“原來王兄手中已經有瞭這個,我還特意帶瞭一份過來打算讓王兄看的。”

若言拍拍身邊的空位,要她坐下,“容恬的這個均恩令你覺得如何?”

“容恬城府極深,手段老辣,他這一招出人意料,本來是很不錯的。”

“嗯,”若言聽妙光開頭一句,就知道先贊後貶,必需還有後續,笑問道:“然而呢?”

妙光怋唇一笑,脫去鹿皮小靴,穿著沒有一絲污垢的潔白絲襪踏上軟席,慵懶嬌媚地與若言挨著肩膀坐著,臉上逸出一絲天真的狡黠,“然而他千算萬算,沒算到王兄會有齊天洪福,這麼快就蘇醒過來,所以這一個不錯的招,就變成很錯的招瞭。”

若言莞爾,強健有力的手掌在妹妹臉上寵溺輕輕一拍,不易察覺地吊瞭一下嘴角。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容恬的這個道均恩令將成為他得到天下最有利的武器,天下的賤民如此多,人人內心都有卑賤不敢說出的妄想,這個荒謬的法令,對那些血統劣質的下等人來說,無疑於大旱甘露,足以使他們背叛自己的國傢相容恬效忠,但”若言語氣一轉,冷笑道“容恬現在連自己的王位都保不住,他這樣的喪傢之犬所發的法令,要推廣開來,而且讓天下人相信,需要一段很長時間。”

“王兄自然不會給容恬這個醞釀的時間。”

若言目中神光電閃,忽然揮手將案頭的均恩令不屑地掃落地上,仰天笑道:“對付容恬這招奇兵,最有用的辦法莫過於以快打慢,等本王若言吞並繁傢,阿曼將下遊肥沃土地盡歸本王掌握,到時候以離國精悍之兵,兩國肥臥地域之糧,鄰近小國哪個敢不看本王的臉色行事?”濃黑的劍眉筆直地挑起,綻出讓人不敢輕忽的霸氣。妙光仰頭看他豪氣大發,思緒暗縈,一聲輕微的嘆息若有若無地逸出紅唇。

若言眼神一移,沉聲問,“王妹為何嘆氣?”

“沒什麼……”妙光也不知道自己竟嘆息出聲,恍惚回神,片刻已經鎮定下來,低聲道:“王兄的計謀當然極好但百年來十一國你我紛爭,卻從來沒有真正大國吞並的事情發生,繁佳一旦正式滅亡,其他各國可能會對我們離國大為忌憚,我隻恐怕他們會聯合起來對付王兄你。”

“這個不必擔心。”若言從容道,“容恬王位被奪,現在必然正在頭疼如何奪回自己的王位,本王已經派人前去和容瞳打交道,提供種種對付容恬工程的計謀,不管他們將來誰贏誰輸,西雷實力都將會大打折扣無法和我離國對抗容恬這個威脅既除,其他小國更不在話下。”

曲指數道,“同國大王新喪,內亂將起,東凡兵力被天花瘟疫損耗,不值一提,博間、北旗、宴亭、樸戎各國,掌權者都是昏庸之輩,隻會互相扯對方後腿,隻要他們不懂得聯合兵力抗擊,本王有辦法將他們一個一個收拾瞭。”用漫不經心地口氣侃侃數罷,若言伸手挑起妙光尖尖的下巴,看入她的眼睛,道“可這些並不是你嘆息的原因。”

“王兄……”

“對本王說實話。”

妙光微愕,半晌低下頭去,幽幽道:“隻是聽王兄提及均恩令這道奇招,不像容恬這樣天生會繼承王位的人會想出來的事情,令妙光想起一個不想想起的人罷瞭。”

若言淡笑著問“是鳴王嗎?”

他語氣極輕松,妙光卻細不可覺得微顫瞭一下嬌軀,點瞭點頭。

若言嘆道:“王妹實在不應該仍然為當日阿曼江私縱鳴王一事內疚。”能令天下驚懾的手,溫柔地撫在妙光低垂的頭上輕聲道:“相反,我醒來之後,回想前事,常常覺得王妹做得,對,如果你當時沒有放走鳴王,本王大怒闖至營帳,必殺鳴王。”

妙光驀然抬頭,吃驚地看著若言,顫聲道:“是妙光無知若非如此,王兄不會因怒亂神,被容恬一箭重創,以致昏迷多時。”

“勝敗乃兵傢常事,呵,這句話還是鳴王教本王說的呢男子漢出生入死,中敵人一箭有什麼要緊?容恬還曾被本王射得像個刺蝟呢,可惜此人命大,竟被媚姬所救。”

妙光聽他語氣,當真沒有一絲怨恨憤怒,心理暖融融的看著若言的眼神越發親昵,眼角微濕。

兩兄妹在軟席上相互偎依,半晌不曾開口。

良久,妙光的聲音響起,“王妹這次來還有新的消息要告訴王兄,天下最近都在傳言,鳴王被蕭聖師認定為親生兒子繼承蕭傢產業,他將遊歷各國,巡察蕭傢產業。”

若言自從得到龍天死訊,馬不停蹄到這個位於離國和繁佳交界的小城來儀,與離國大軍會合後,立即謀劃如何一口將繁佳吃掉,忙得翻天覆地,關於鳳鳴要出遊各國的事卻是第一次聽說,默然片刻,忽然逸出微笑,“他膽子倒大瞭,容恬陪在他身邊嗎?他帶多少人馬?”

妙光搖頭道:“我們沒有容恬的消息,我猜想,大概容恬要奪回王位,又不希望讓鳳鳴卷入戰爭,所以自己在西雷邊境密謀,另一邊卻讓鳴王以蕭傢少主的身分去各國避禍,鳴王身分敏感,兼有蕭聖師和容恬兩大靠山,我看各小國表面上都會對他恭恭敬敬。”

“讓鳴王去各國避禍?如果真的想避禍,最安全的方法莫過於躲在容恬身後”若言沉吟良久,眼中射出懾人光芒“容恬既舍得讓他出來各國冒險,其中大有蹊蹺,立即派人查探有關鳴王的一切消息。”

妙光答應下來,思忖瞭一下,試探性地問:“如果王兇再次擒得鳴王,會怎樣處置他?”

若言啞然失笑,“你是怕我殺瞭他嗎?放心落到本王手裡他說不定會想自盡呢,本王怎麼會讓他這麼便宜遂願。”

妙光是若言唯一的親妹妹,對自己的哥哥相當瞭解,仔細聽若言提及鳳鳴的語氣,如道喜怒難測的離王此刻說的是真話,抓到鳳鳴未必加害,稍微安心瞭一點,踏下軟席對著若言跪奏道:“機會難得,妙光想求王兄恩典,答允讓妙光潛入各國,伺機活擒鳴王,以贖阿曼江私放鳴王之罪。”

若言唯一沉默,半晌展容道:“本王現在忙於繁佳諸事,實在走不開,好,就讓你去辦罷,凡事都要小心,一旦繁佳不在天下各國對我離國的態度將大為改變,局勢比從前更加叵測危險,王兄我送你一個人,陪你同行,路上可以幫你不少忙。”

妙光溫柔聰慧,一聽就明白是誰,低聲笑道“繁佳之事恐有大戰,王兄身邊正需要能人,他跟我去瞭,王兄怎麼辦呢?”

若言哈哈笑道,“有本王在,數十萬精兵彈指即發,難道對付不小一個小小繁佳?去吧。”

“是,謹尊王命。”

妙光柔柔欠身,轉身正要離開,忽然聽見身後若言道‘等一下。”

妙光回過身來“王兄還有什麼吩咐?”

若言移動高大的身軀,踏下軟席,直至妙光身下前半尺才停下,居高臨下凝視著親妹的臉,緩緩叮囑道:“阿曼江私縱鳴王之事,從今日開始一切揭過不要再提,但本王絕不允許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一次。”

妙光直迎上若言的視線,片刻後低頭盈盈拜倒,語氣無比平靜“王兄放心。”

妙光背影消失在門外,若言挺直在華麗空曠行宮內,默默不語,忽然揚聲道,“來人,傳思薔。”

片刻後,打扮得毫無瑕疵的思薔跨入門中,抬頭看見若言站在廳中,寬厚筆挺,充滿壓迫力的背影就在眼前,趕緊跪下道“思薔奉王令,前來伺候。”

“起來吧’若言背對著他,思薔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見離王淡淡命令道“到軟席上,躺下吧。”

“是。”思薔站起來小心翼翼走到軟席邊躺下一直垂著眼絲毫不敢看那個傳聞中殘暴可怕的離王一眼。

他不是離國人,而是離國大軍壓境繁佳後,那些還懷著茍安奢望的繁佳大臣送來討好若言的孌童。

看他同一批送來著孌童共有十二人,都是容貌姣好未經人事的處子,別說男人,連女人都未見識過。

第一次集體拜見離王時,雖然跪著不敢抬頭,他還是敏感地察覺離王的視線從一開始就定在他身上,使他如針氈般淌瞭一身冷汗。

但奇怪的是,從那一天後,離王卻從未召喚過他伺候同伴偶爾有被召喚過去伺候都是血淋淋抬回來,後庭創口慘不忍睹。

聽說伺候男人,第一伺候後庭難免受傷,畢竟自己隻是草芥般的玩物,權貴中沒有人會憐惜,哪裡管你是不是第一次隻要盡興就好。

而離王若言,正是傳說中極可怕的魔王。

“你在發抖。”

頭頂上聲音驟然傳來,嚇得思墻猛一個冷顫。

這即將把他的祖國撕得支離破碎的離王,竟已經無聲無息到瞭他身邊,就坐在軟席一端,深邃不可測度的黑瞳正犀利地打量著他。

“大……大王……”

一根修長尊貴的指忽然點在他唇上,低沉命令“不許咬本王今晚不想看見你的血,閉上眼。”

思薔顫栗著松開咬住下唇的皓齒,聽天由命地閉上眼。

等待著大難臨頭的時候,卻聽到那個充滿霸氣的聲音問“思薔,這麼多送來的孌童之中,本王指記住瞭你一個的名字你知道為什麼嗎?”

思薔怯生生道:“思薔不知道。”

“別睜開眼,你敢睜開,本王就剮瞭它們出來。”若無其事地警告瞭一句,若言語氣又變得柔和,淺淺笑起來“那是因為你有些地方,很像一個人。”

思薔不敢開口問像誰,隻遵從王令,緊緊閉著眼睛。

若言似乎在對他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幽幽道:“那個人閉著眼睛裝睡的時候,很像你現在這樣,隻要我輕輕一碰他就會不由自主地發抖。”

他用手一撫思薔肩膀,果然思薔渾身一陣顫抖。

“你在裝睡嗎?裝又裝得不像,怎麼能瞞得過本王?這微微顫抖,好像一隻著瞭涼的小貓,可你的爪子,卻又那麼尖,一揮之間,毀我數萬離國大軍。”

若言的指尖在思薔嫩滑的下巴來回摩挲,偶爾猛用指甲刺入吹彈可破的肌膚,雖不見血,也疼得思薔雙眉緊鎖,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思薔被他警告在前,雙眼連一條縫都不敢睜開,隻能仰躺在軟席上任他玩弄,忽然又聽若言極溫柔地道:“別怕,你雖然現在怕我,但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把其他人都忘個幹凈,你眼裡心理,隻可以有我,我若言要的東西,從沒有不到手的你懂嗎?”

他語氣異常溫柔寵溺,彷佛正和心上人親昵私語,語氣中仍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思薔聽得一愣,三分驚詫,還有四分,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正思忖間,唇上一陣溫熱,兩片極軟熱的東西覆在他原本嚇得青紫的薄唇。

思薔呆瞭好一會,才醒悟起來那是什麼。

這一刻,他不知道為什麼沖動起來,既忘瞭離王的嚴令,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跳入眼簾的,是近在咫尺一雙漆黑如星的陰冷鷹目。

霎時,思薔彷佛被這雙瞳仁懾去魂魄似的,渾身動彈不得“你睜開眼睛瞭。”若言毫無起伏的一句話,宛如一記重錘擊在思薔天門,震得他終於回神過來,一臉驚恐地看著若言眸中滿是哀求之色。

若言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他,空氣寒冷凝重得幾乎讓人喘不過去來。

就在思薔以為自己必定會被剮目處刑時,頭頂上掌握他生死的魔王卻微微一扯唇,逸出一絲淺淡至極的笑容“算瞭,本王今日心情很好,饒過你這小東西一次。”

說罷,不在理會思薔,轉身取過案頭一本由都城裡同專呈過來的奏折,靜靜看起來。

房中異常安靜,連呼吸似乎都消聲匿跡。

奏折上寫得是最近離國西邊土地的收成和天氣,並沒有什麼有趣的事,若言看著看著,剛毅分明的臉卻又忽然不自禁逸出一絲笑意。

那個膽小起來像小白兔,膽大起來卻勝過豹子膽的小傢夥居然跑出來瞭周遊天下瞭。

自從容恬的永逸大營被偷襲後,若言還以為容恬會把他一直藏起來呢。

這下可好,他自己大搖大擺暴露行蹤。

西雷鳴王,多日不見,你比從前,一定更加豐神俊朗,光彩照人瞭吧?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