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佳。
繁佳的都城——樂西,昔日有兩條最繁華的大道。
其中一條,就是寧佳大道。
這是極熱鬧的商鋪街,中間寬敞的青石路,左右兩旁一溜兒的各色鋪店,商品琳瑯滿目,有五色佈帛,有來自宴亭的珍玩寶石,甚至還會偶爾出現來自大海另一頭單林特產的犀利兵器。
因為繁佳王族,尤其是繁佳三公主愛好演算,這街上還開著兩間專門售賣演算工具的店鋪。
除此之外,更有供應佳釀佳肴的酒傢。
所以一到風和日麗的日子,來這裡遊玩的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當然,也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是為瞭享受一下繁佳美人獨有的風流——曾有天下第一美人媚姬駐留的官妓樓,就在寧佳大道的盡頭,當年媚姬的艷名,甚至曾經引來剛剛嶄露頭角的雙傑,離國若言,和西雷容恬。
但這隻是,曾經的景象罷瞭。
自從繁佳王族遭遇不幸,滿手血腥的龍天登上繁佳王位沒多久,又被若言派人所殺。
到現在,繁佳實際上已經亡國,所有國土和臣民,全部落入離王若言的統治下。
曾經熱鬧一時的寧佳大道,在亡國的烏雲下,和所有繁佳人一起瑟瑟發抖,露出蒼白蕭條的一面。
即使春天已經到瞭,街道兩邊的鋪子卻依然有一大半門戶緊閉,昔日酒客人頭擠人頭的景像已不復在,隻剩半舊的酒帆迎著春風招展,抖落殘冬最後一絲冷意。
街上行人幾乎絕跡,即使有一兩個行人,也是步履闌珊,彷佛失瞭魂魄。
做瞭亡國之奴,繁佳百姓再沒有出門散步購物的興致。
那些為瞭生計,迫不得已走出傢門的繁佳百姓,每次出門都膽顫心驚,因為不知道這一次出門,會不會倒黴地撞上離國駐守在樂西的士兵。
他們的祖國,已經淪為離國的附庸。
而他們,也淪為離國士兵刀口下隨時待宰的牲口。
在這裡,離國士兵殺幾個繁佳百姓簡直就是不足一提的小事,雖然有地方法令,勒令士兵不得無故屠殺百姓,但沒有哪個離國官員會認真執行。
「老勞,出門去啊?」鄰居在門口探頭,小聲打著招呼。
「嗯。沒辦法,這些席子織好兩三天瞭,再不送過去,收不到工錢。明天離國那些老爺們就要上門要稅瞭,交不出來,一傢子也是個死。」
「小心點,今天一早巷子前頭就過瞭兩隊離兵。戶籍證你帶瞭吧?」
「這個還敢不帶?前日巷尾脆竹傢的男人,就是沒帶這東西,遇上盤查拿不出來,被離國人當成奸細當場殺瞭。」
談起無辜慘死的街坊,兩人都嘆氣搖頭。
「別說瞭,我們就是這條慘命。誰讓我們沒福氣投一個好胎,當大官,當有錢人呢?不然,我也去給離國人送錢,送美人,好歹換個安生,不用這樣天天提心吊膽地怕出門被當羊一樣殺瞭。」
「是啊,那些大官富人們就是比我們好。從前活得舒坦,現在照樣自在。依舊住在廣佳大道那些大房子裡,有美人伺候,吃的山珍海味,不過就是換瞭一個大王而已。」
就在兩個小百姓對繁佳「花錢買命」的貴族們又羨慕又嫉妒的感嘆時,廣佳大道上眾多輝煌府邸的其中一座的側門,正響起急促沉重的敲門聲。
「開門!快開門!」
敲門人一邊用手掌拍打已有些年月的烏黑門板,聲音因為焦急而顯得尖銳,卻又害怕什麼似的刻意壓抑著,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緊張。
廣佳大道,是樂西另一個和寧佳大道齊名,令人心生向往的地方。
近百年來,這裡是繁佳貴族的聚居地,長長的大道兩旁,是一座座富麗堂皇的府邸,這些府邸也許沒有權貴們在郊外建起的莊園占地寬廣,但所有人都知道,除瞭繁佳王宮外,都城的廣佳大道才是繁佳政治權力的中心。
每一個古老的繁佳世傢,在這裡必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大宅,用以顯示自己在繁佳的地位和身分。
這裡曾是權力和榮耀之地。
但是,和寧佳大道一樣,自從繁佳沉淪,一切發生瞭改變。
昔日車水馬龍的景像已經不再,尊貴從容的優雅氣氛被硬生生打散。
繁佳貴族們在獻出數量驚人的珍寶後,總算保住自己的性命,卻也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躲在堅實蕭肅的自傢院墻裡,等待著上天賜予的命運。
「誰?」門後終於響起低聲的,充滿警惕的聲音。
「是我,福依。」
側門立即傳來下木栓的聲音,咿呀一聲打開瞭。
福依像幽靈一樣迅速地從門隙裡溜進去。
下一刻,木門就關上瞭。
「福依,你不是跟著老爺和大公子去赴宴的嗎?怎麼忽然回來瞭?老爺呢?大公子呢?」
「出事瞭,」當大公子貼身侍從的福依用袖子狠狠抹瞭額頭的冷汗一把,手指微微抽搐著,「快帶我去見二公子。」
和這條大道上的其它大宅相同,這座莫傢的奢豪大宅依舊保留著金碧輝煌的氣派,內裡卻透著頹敗絕望的氣息。
按照離國統治者的命令,所有的侍衛已經被迫離開,連不會武藝的侍從侍女都被驅逐瞭大半,如今留在莫傢伺候主人們的,隻有二十來個從爺爺輩開始就追隨莫傢的忠心傢奴。
福依和福佑就是其中兩個。
他們穿過寂靜如墳墓的前廳,步伐凌亂地直闖到後面專供二公子休息,佈置典雅華麗的寢室。
「二公子,快起來。」福依一個箭步,把床上臉上蒼白,正靜靜躺著的二公子莫雪文一把拉起來,回頭低喝著命令,「福佑,快幫公子穿衣。」
「嗯?福伊,你回來瞭?宴會這麼早就結束瞭?」少年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今天我又頭疼瞭,大哥叫我躺著,不要亂走動。你……你這是幹什麼?」
「二公子,大公子有令,要屬下立即帶你離開。」
「離開?去哪裡?」
「別問瞭,趕緊跟我走!」福伊不耐煩地低吼,看見養尊處優的少年露出詫異受驚的表情,嘆瞭一口氣,聲音變得柔和地道:「我們時間不多,等離開這裡,我再向二公子解釋。福佑,愣著幹什麼?快點!」
「哦,哦……」
福佑雖然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但福伊的一舉一動已經嚇到他瞭。
危險正在逼近的緊張感忽然死死籠罩瞭這房間,福佑打開衣箱,隨便找瞭一件外出的衣服慌慌張張給公子套上。
該死的,他的手指莫名其妙的,也像福伊進門時那樣顫抖起來。
平時早就很熟練的衣結,此刻偏偏兩三次也扣不上。
「別管衣結瞭。」福伊一把扯過那纏人的衣帶,丟在地上,對福佑說:「你在這裡拿包袱收拾一點公子常穿的衣裳。我很快就來。」
說完,他急匆匆地去到老爺的書房。
老爺辦公的地方一直是莫府的聖地,就算福伊這樣從小就伺候的人也不能隨意進出,但現在,別說莫府,就算整個繁佳,都已經沒有所謂的聖地瞭。
福伊在書房裡翻瞭一通,把老爺書桌上幾個拇指大的翡翠雕像拿瞭,這是老爺最心愛的珍玩,聽說曾經有北旗的王族想用兩百塊黃金來買,老爺不肯。
莫府的寶物,就隻剩這幾個沒貢獻給離國豺狼。
書架上還有幾枝白玉筆桿的毛筆,和幾樣看起來很值錢的東西,福伊一並拿瞭。
最後,把大王從前賜給老爺的黃金做的大官印,揣進懷裡。
臨走前,福伊想起大公子最後的話,又跑進大公子的房間,把床板下密格裡的官印也拿瞭,拿印的時候,福佑忍不住對著印刻的正面瞅瞭一眼。
玉符將軍四個字刻在黃金上,還是那麼光耀好看。
福伊忽然想起瞭,大公子被大王封為玉符將軍的那一天。
那時候大公子也就和現在的二公子差不多大,卻不像二公子那樣羸弱,正相反,大公子身體好極瞭,讀瞭一肚子兵書,舞得一手好劍。
大公子剛剛參軍,就遇上離國軍隊犯我繁佳邊境,大公子領著五百勇士,深入老林截殺瞭一千二百離軍,大王很高興,在殿堂上直對老爺誇贊,「丞相有這樣英勇的兒子,本王又得瞭一名猛將,難得!少年將軍,殺氣不可擋!他的名字叫玉符嗎?好!本王就封他為玉符將軍,讓他以後馳騁疆場,為我繁佳驅逐犯境者!」
但大王已經不在瞭。
應該被驅逐的犯境者,成瞭壓在繁佳人頭頂上,殘暴貪婪的統治者。
如果,當年老爺沒有阻攔大公子,那該多好……
遠處一陣喧鬧聲,忽然驚飛福伊的回憶。
他吃瞭一驚,沖到二樓,居高臨下遠眺院門的方向,院墻和高樹遮擋下,隱約瞥見離國士兵的鐵甲和森森刀光,心頭一緊。
果然不出大公子所料,離國人要下毒手!
這些喂不飽的豺狼!
福伊把大公子的將軍印塞在懷裡,飛快地回到二公子房中。
「離國人來瞭,快跟我走!」
福佑正拿著一個大包袱,往裡面胡亂塞著找到的金銀小對象,皺著眉說:「我找不到公子的束發巾……」
福伊氣得罵一聲,「這時候還找什麼束發巾!快走!」
和福佑一左一右攙瞭體弱的莫雪文快步走出房間,到瞭後廊,聽見後院的間門被人拍得震山般響,許多男人兇狠地在外頭吼著,「開門!奉卓然大將軍命令,搜查外國奸細!」
幾名侍女嚇得不敢開門,縮在一旁發抖。
但就算沒人開門,在刀砍腳踢下,這扇小木門也攔不瞭他們多久。
福佑急著滿頭大汗,「怎麼辦?離國兵來瞭,怎麼辦?」
幸虧福伊在趕回來報信前已經受瞭大公子指導,這時候還不至於驚慌失措,一跺腳,沉聲道:「走暗道。」
「那其它人呢?和我們一起走?」
「來不及瞭!保住公子要緊!」
「可……」
「再囉嗦誰也走不成!」
到瞭後廳,猛然一陣巨響傳來,接著便是侍女們尖銳的叫聲和求救聲,聽得人心頭滴血。
福伊知道連內院的間隔門也已被打破瞭,離國人隨時會殺來,局勢已刻不容緩,把後廳西北角屏風後的密道打開,把二公子連拉帶拽扯到入口。
「等等!爹在哪裡?大哥在哪裡?」莫雪文把蒼白的手攔在入口,寧死不肯進入,眼裡露出倔強之色,「你不說,我不走!」
他剛才一直在問父兄的去向,福伊卻充耳不聞。
「二公子!」
「說!」
貼身侍從和二公子的目光,在半空中狠狠撞上。
福伊從前總覺得這位二公子體弱多病,和大公子毫無相似之處,這一刻,卻詫然發現他們果然是親兄弟。
倔起來那表情,簡直一模一樣。
他盯著莫雪文等待答案的眼睛,嘴角猛一扭曲,以極快的語速回答:「大公子會保護老爺逃出樂西,我們二十日後在永殷的華榮城碰頭。」
說完,伸手把莫雪文推進密道,按下機關。
藏在屏風後的密道入口,在離國兵蜂擁入後廳時及時關閉。
眼前頓時陷入徹底的黑暗。
吵雜的離國士兵的叫嚷聲,和到處翻搗傢具的碰撞聲,通通隔絕在密道門後,此刻可以聽見的,是身邊人沉重壓抑的呼吸。
「那些離國人,為什麼要這樣……」福佑哆哆嗦嗦地摸著冰冷的密道石壁,氣憤地低聲說:「我們老爺明明送瞭那麼多珍寶,還買瞭許多美人給他們,他們還想要什麼?為什麼還趕盡殺絕?福伊,到底是怎麼回事,離國人不是請老爺他們赴宴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福伊沒有回答。
熱淚從他的眼眶無聲滑下。
他卻在黑暗中,苦苦忍耐著,不允許自己發出任何一點令二公子起疑的聲息。
大公子剛毅清朗的聲音,彷佛還在耳邊響著。
「這次宴會是圈套,離國人要斬草除根。」尚未踏進官妓樓,敏銳的大公子已經察覺瞭殺機。
但是,已經來不及瞭,整條寧佳大道的商鋪後,都埋伏瞭離兵。
一群被趕入陷阱的羔羊,面對一群鐵爪利齒,早有準備的豺狼,莫玉符立即明白,此次赴宴的權貴必死無疑。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二弟因為身體抱恙,沒有出席這次宴會。
繁佳存留的有身分有名望的貴族們正一批批無精打采地朝官妓樓聚合,他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死亡,隻以為這是離國人又一次貪得無厭的勒索,隻要貢獻出珍寶和美人就好。
隻有莫玉符從察覺的伏兵殺氣中猜到,離國人是要把他們都騙進官妓樓,再開始屠殺。
踏入寧佳大道,貴族休想離開,但是,侍從可以。
離國人不會在乎一個侍從的離開,他們的目標應該隻是繁佳的貴族。
在獵物還沒有全部走進陷阱前,離國人不會為瞭一個侍從輕舉妄動,讓繁佳貴族們起疑心。
所以,莫玉符鎮定地對自己的貼身侍從說瞭幾句話,然後開始大聲斥責他沒有好好為自己穿衣,遺落瞭應該系在衣帶上的玉佩。
他打發福伊回傢取自己的玉佩。
「福伊,帶著雪文逃。」莫玉符對福伊說:「告訴他,當日沒有領兵抗擊離軍,戰死在沙場上,是我莫玉符一生最大的恥辱。」
不,大公子。
這不是你的恥辱。
這不是你的錯!
大王被毒死瞭,繁佳王族已經毀瞭,連僥幸逃出繁佳的三公主,最後都被殺瞭,所有的繁佳人都失去瞭希望。
篡位的龍天死瞭,離國大軍殺入繁佳,是老爺攔住瞭穿上一身戎裝,要飛馬沖往戰場的你。
是老爺不許你帶兵反抗。
是老爺說繁佳的軍心已散,抵抗隻是找死。
是老爺以丞相的身分奪取你的兵權,把你看守在府內。
是老爺以為,隻要獻上珍寶美人,討好新主,就可以撿回性命,甚至重新獲得高升的機會。
那些手握大權和財富的貴族們,誰不是這樣以為呢?
隻有你例外,大公子。
隻有你不甘心當離國的奴隸,過這種豬狗不如的日子,隻有你,暗中集合繁佳忠誠者的力量,籌劃對付離國人。
你明明做得那麼小心,讓狡猾的離國強盜也察覺不出分毫,為什麼他們會忽然起瞭殺心,設計這一場要命的宴會?
為什麼?!
是誰提醒瞭離國人?讓他們猛然察覺到繁佳權貴潛伏的力量?
誰?
是誰?!
肩膀不知是誰輕輕拍瞭一下,彷佛在催促著前進。
「你有沒有帶點火的東西?有光能走快點,大哥說二十天後會合,我們一定要按時到。」耳邊傳來的,是二公子略帶喘氣的虛弱聲音。
他不知道,他大哥的貼身侍從,現在已滿臉熱淚。
福伊盡量不讓聲音顯出異樣,低低地答道:「屬下太匆忙,沒來得及準備火把。讓屬下扶著二公子走吧。」
他牽著少年的手,一步步摸索著往前走。
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他的視野裡,卻總晃動著那個人的背影,身姿如松,在風中衣抉翻飛。
「福伊,帶著雪文逃。」
「告訴他,」
「當日沒有領兵抗擊離軍,戰死在沙場上,是我莫玉符一生最大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