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羅疏跪在地上,被打手按著動彈不得,於是隻能奮力仰起頭望著老鴇道:“媽媽何必這樣動氣?”
“你閉嘴!老娘能不動氣嗎?把姑娘點出去一天不到,就告訴我人回不來瞭,光天化日,想敗壞老娘的營生,也得過問我肯不肯!”老鴇對羅疏怒目相向,兩眼瞪得像烏眼雞,“流水的縣令三年一換,也敢在臨汾縣城裡找我的麻煩?我倒要找陳縣丞問個明白!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良心給狗吃瞭,成心躲在縣衙裡不回去,你以為換這一身衣裳,我就找不到你瞭?我看你是翅膀長硬瞭——就算你翅膀再硬,也飛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羅疏聽著老鴇連珠炮似的責罵,卻是面不改色地還口道:“媽媽若隻想拿我撒氣,隨你如何打罵,又何必為瞭我和官府鬧?我不過賤命一條,不值得。”
“老娘就是要鬧,不鬧得他怕瞭,今天走一個,明天跑一個,我鳴珂坊還要不要開張?”老鴇冷笑一聲,有恃無恐道,“老娘我黑白二道行走多年,好歹是個把勢,我怕什麼?”
“哎喲,媽媽怎麼一早上這兒來?是不是想我想得等不及瞭?”這時衙門裡突然飄出一道吊兒郎當的調笑聲,老鴇抬頭一看,就見陳梅卿笑嘻嘻踱瞭出來,身後還跟著六神無主的金描翠。
老鴇正在氣頭上,本不想給陳梅卿好臉色,隻是這一行裡討生活,誰不愛年少風流的郎君?於是緊皺的面皮終於松瞭一松,沒好氣地剜瞭他一眼:“少跟老娘耍嘴皮子,平日裡掏心挖肺地對待你,不念老娘一點好,倒背著我耍陰謀詭計。”
“哎,誰敢班門弄斧,暗算媽媽來?”陳梅卿嘴裡故意打趣,摟著老鴇胖胖的肩膊哄勸道,“我知道媽媽肚裡有氣,隻是這樣鬧起來,誰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您好歹聽我一句勸,咱們大傢尋個僻靜處坐下說話,好不好?”
老鴇經不住他撒嬌的本事,被甜言蜜語哄得又氣又笑,終於心回意轉點瞭點頭:“老娘賣你一個面子,咱們另尋地方說話,隻是醜話說在前頭——這兩個丫頭,我是一定要領回去的!”
當下四個人並一幹打手呼啦啦全都離開瞭衙門口,面色各異的一群人沿著街尋找可以說話的地方。往日最愛挑三揀四的陳梅卿也顧不上什麼面子瞭,在路人的指指點點中火燒火燎地找到一傢川飯館子,為打手們叫瞭一桌插肉面和雜煎事件,自己則領著老鴇和兩個姑娘,往二樓尋瞭個雅間坐定。
此刻四個人守著一張桌子,各據一邊、面面相覷。趁著行菜者上飯的空當,陳梅卿尷尬地清瞭清嗓子,主動做起和事老來,開口勸解道:“這事兒不怪媽媽生氣,您是靠姑娘吃飯的人,一下子要您放兩個姑娘,這不是……那啥嘛……”
他話說到一半就卡住,硬生生把“虎口奪食”四個字咽進肚子裡。
這時一旁的羅疏卻突然開口道:“媽媽,求您高抬貴手放掉我們,就當積德吧。”
老鴇斜睨她一眼,冷笑道:“我操這行營生,已經不指望下輩子投胎做人瞭,積什麼德。”
羅疏見老鴇不為所動,也不氣怒,徑自決然道:“今天媽媽放過我們,我們一輩子記著您的大恩,山高水長,不定何日,隻怕還有用得上咱們的地方。您不放我,今日我豎著回去,明天我便橫著出來。”
“你好大的膽子!”老鴇聽羅疏說出狠話,倏然變色道,“你想尋死?我就知道這事蹊蹺,隻怕沒你背後搗鬼,縣令也犯不上找鳴珂坊的麻煩!”
“是又如何?”羅疏冷冷望著老鴇,沉聲道,“您也是知道我的,我若想尋死,整個鳴珂坊的人都攔不住我。您願意費這番功夫,拿個竹籃去打水,就盡管試。”
“你怎麼敢這樣和我講話?”那老鴇一向橫行慣瞭,從沒見過羅疏露出這般態度,一時傻瞭眼,想放點狠話卻又沒詞,於是轉頭對著陳梅卿惺惺作態道,“陳縣丞,您倒是來評評理。虧我這些年細米甜漿,把一個姑娘調養得這麼水靈,一路費瞭多少錢鈔?這眼看著就能掛牌接客瞭,卻要我放人,走遍天下也沒這個理!”
陳梅卿嘿嘿幹笑瞭兩聲,沒說話。
“媽媽您要這樣算賬,我便同您仔細算算,”羅疏橫眉直視著老鴇,面色冰冷地說,“我十四歲就能一個人赴客人的堂會,三年來替你賺的銀子,早已不下千金。莫說細米甜漿,就是用人參靈芝,也能喂出幾口豬來,你若是覺得我這一身肉金貴,盡管一斤一斤的割回去。”
“誰要你一斤一斤的賤肉,”老鴇被她說得氣急,拍瞭桌子虛張聲勢道,“別再跟老娘廢話,今天我一定要綁你回去,多少客人等著梳攏你,老娘就指望著這份給你上頭的錢呢!”
她這話一說出來,在場的另外兩個人臉色都微微一變,生怕羅疏再繼續往下說。
然而羅疏竟像是一直在等著這句話似的,表情冷漠的臉上竟浮現瞭一絲笑:“這恐怕就要讓媽媽失望瞭,我已經在寶蓮寺裡破瞭身。”
她明明白白的一句話,卻把老鴇囫圇個兒扔進瞭霧裡:“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這一問正中羅疏下懷,於是她便將寶蓮寺裡的見聞始末改頭換面,慢條斯理地說瞭出來。
老鴇聽罷不由發出一聲哀嚎,甩瞭手帕瞪住陳梅卿,帶著一股子絕望眼巴巴地瞅著他,聲嘶力竭地喊冤:“陳縣丞!你不能這麼坑我啊!你明明知道我的錦囊兒還是個清倌,當初你把人帶走的時候,是怎麼對我說的?”
此刻陳梅卿的面前放著一大海碗熱騰騰的大燠面,嗯,一定是面條散出的熱氣太燙,才讓他額角津津地冒汗。於是他扯著袖子,很斯文地按去瞭額頭上的細汗,幹笑瞭一聲:“那個,媽媽,韓大人隻讓我找兩個姑娘,至於到底要幹什麼,我哪知道呀……”
“呸,誰不知道,你和縣老爺好得能穿一條褲子!”老鴇惡形惡狀地啐瞭一口,終於掉臉去問金描翠,盯著她厲聲道,“描翠,我問你,他們說的可都是真的?”
金描翠原本心驚膽戰地低頭貓在一旁,此刻被老鴇厲聲喝問,嚇得臉色一白,圓睜著兩眼抬起頭來,就看見一桌三雙眼睛都在盯著自己,目光灼灼。
一陣冷汗自她背後潸潸而下,有那麼一刻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然後她總算找到瞭自己的聲音,張瞭嘴:“是真的。”
“是真的?”老鴇聽瞭她蔫蔫的回答,難以置信地重復瞭一聲,下一瞬氣焰便如垮壩的洪水,一瀉千裡。大失所望的她垮著雙肩,一想到賠掉的錢財就心如刀割,不由臉色灰敗地盯著羅疏,目光恨恨。
這時金描翠卻又開瞭口,出人意料地說道:“媽媽,我跟你回去。”
“你要回去?”老鴇見金描翠點瞭點頭,臉上垮掉的皺紋終於抬瞭抬,面色稍霽,“哎,這才對,回去就還是媽媽的乖女兒。”
羅疏臉色一變,立刻在桌下捉住金描翠冰涼涼的一隻手,卻被她幾下甩開。
陳梅卿見情勢開始緩和,立刻順著眼下這股熱乎勁,趁熱打鐵道:“媽媽,您瞧人各有志,想走的人您留不住,想留的人您也攆不走。如今韓大人已經致信知州,要替這兩個姑娘脫籍,您今天若是把人都帶走瞭,衙門裡不止我不好交待,韓大人在知州那裡也說不過去,您這樣得罪兩頭,又是何苦來哉?事已至此,我看您倒不如順水推舟,將想回去的領回去,放想從良的從良吧。”
老鴇聽瞭陳梅卿的勸說,訥訥權衡瞭半天,才挑眉睨瞭一眼羅疏,又看瞭看金描翠,故意誇張地嘆瞭一口氣:“罷瞭,我這個人,也是面惡心軟。陳縣丞你也是知道的,我的鳴珂坊裡,幾曾虧待過姑娘呢?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拿我的一顆好心當驢肝肺,我也洗刷不瞭這份冤屈。”
“對,對,您冤屈。”陳梅卿連聲附和著,費盡瞭吃奶的功夫,才把老鴇安撫停當。
於是一場風波稍稍平定,四個人依次起身下樓,陳梅卿一路奉承著老鴇走在前頭,將羅疏和金描翠落在後面。羅疏趁眾人各自分神之際,扯住金描翠的袖子逼她回頭面對自己,壓低瞭嗓子勸她:“你不能回去,你要錢,我這兩天就給你。”
“你就算瞭吧。鳴珂坊沒你想的那麼糟,外面也沒你想的那麼好,”金描翠漠然地看著她,抽回瞭自己的袖子,“你放心吧,我不會把你有錢的事說出去的。”
“別傻瞭,你這樣回去,你以為媽媽還能對你好?”羅疏的臉上難得露出急色。
“我回去乖乖做人,為什麼媽媽不能對我好?”金描翠不以為然地反駁。
羅疏看著冥頑不靈的金描翠,不知該怎樣才能點醒她,隻能帶著失望傷心地問:“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待在鳴珂坊裡,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後,你該怎麼辦?”
“你放心吧,回去不消兩年,我會找個男人替我贖身的。我搞不清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娼、優、隸、卒,進衙門當差,還不是在下九流裡轉悠?這樣從良有什麼好處?你以為過日子能靠自己一個人打拼?早點找個男人做指靠吧,我陪不瞭你。”金描翠不想再和羅疏多說,執拗地轉過身追著老鴇而去。
羅疏望著她的背影,冰涼的五指抓著樓道的欄桿,久久邁不開步子。
這頭陳梅卿打發瞭老鴇一行人,想起羅疏好像還留在川飯館子裡,急忙折回身去找她,就見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樓道裡,眼角隱隱還泛著淚光,不由緊張地問道:“你不要緊吧?”
“沒事。”羅疏深吸一口氣,緩緩走下樓。
“哎,賺你那一錠金子真不容易,不但面子丟光,命也廢掉半條,”陳梅卿在她身旁長籲短嘆瞭一番,搖搖頭,“我今天算是背著慕之,做瞭一回惡人瞭。罷瞭罷瞭,我們回去吧。”
“不,我還有事要辦。”羅疏揉揉臉頰,兀自低聲道。
“你還要去做什麼?”陳梅卿一愣,隨即又恍然醒悟,“啊,莫非你還要去查案?虧你現在還惦記著這個。”
“不惦記著這個,還能惦記什麼呢?”羅疏低著頭扯瞭扯唇角,小聲道……
城西的棗花巷口,自從林傢鬧瞭命案,他傢的屋子便一直空著,等閑沒人過問。
這天一早,鄰傢老張照舊看顧著自傢的茶坊,就見一位年輕俊秀的青衣男子打茶坊前經過,一路東張西望,最後又猶豫著上前,拍瞭拍林傢的房門。
“哎,這位公子,那傢的門可拍不得。”老張好心提醒道,見那男子回過頭,便又笑道,“那傢沒人,公子您可要進來喝碗茶?”
那年輕人便面帶感激地笑瞭笑,點點頭道:“走這半天,正好渴瞭。”
說罷他徑自走進茶坊坐下,點瞭一盞核桃茶慢慢喝著,歇瞭一會兒便與那老張攀話:“我初到臨汾,想在這附近賃間屋子暫住,我瞧那屋子位置甚好,便想上去問問,為何那門卻拍不得?”
“公子您遠道而來,有些事情難免不知——那間屋子月初鬧瞭命案,裡頭的婦人被人從脖子這兒,咔嚓——一刀兩斷,血噴瞭一地,哎呀呀,不知道有多嚇人!”老張嘖嘖嘆息道。
那年輕男子面龐白凈、稚氣未脫,顯然從沒聽說過這麼聳人聽聞的大事,頓時嚇得兩隻眼睛睜得滾圓,越發顯得嵌在眼中央的那雙眸子,像兩丸晶亮的黑水晶:“光天化日竟有這等事?!那被殺的人可是有什麼仇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