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齊夢麟率領的一隊騎兵越跑越近,轉眼間已來到瞭縣衙後門,當距離亂匪約莫百步時,他卻勒住馬讓後續的騎兵超過自己,拔出腰刀聲嘶力竭地大喊道:“弟兄們上啊!替我把反賊統統拿住,不準放過一個!”
他因為太過興奮,全程隻盯著火光閃爍的縣衙後門,壓根沒發現站在墻頭的韓慕之等人。
韓慕之一行隻能默默地扶墻看著他指揮作戰,過瞭好一會兒,陳梅卿才歪過腦袋問韓慕之道:“咱們是不是應該打聲招呼?”
“先別打擾他,騎兵就要占上風瞭。”韓慕之望著不遠處騎在馬上張牙舞爪的齊夢麟,哪怕在這節骨眼上,緊抿的雙唇仍是忍不住彎起一絲笑,“簡直是瞎胡鬧,也虧他手裡有這麼強的兵力。”
“這些騎兵一看就不像平陽衛的人,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弄來的。”這時陳梅卿也伸長脖子張望著,臉上終於恢復瞭桃花色,開始說起笑來,“真不愧是山西總督的小公子,瞧這手筆,八成是山西都司的人馬到瞭。”
站在墻頭的人有說有笑地旁觀,終於被齊夢麟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一扭頭看見瞭韓慕之等人,立刻策馬趕到墻下,用馬鞭指著他們哈哈大笑道:“你們怎麼會在這兒?莫非是剛剛正在逃跑?”
韓慕之低頭看著齊夢麟得意忘形的嘴臉,沒好氣地回答他:“是的,我們正準備翻墻去平陽衛求救,幸虧齊公子你的人馬趕來救急,本官在此多謝瞭。”
“不謝不謝,本官也是上任途中,正巧路過,”齊夢麟嘴上雖謙虛,鼻子卻翹得比天還高,“不過韓大人,今後你碰見我,隻怕就不能再自稱‘本官’,要改稱‘下官’瞭,哈哈哈……”
墻頭眾人聞言皆是一怔,陳梅卿不由笑著問道:“咦,小衙內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一直騎著馬跟在齊夢麟身後的連書,趕緊揚起嗓子大聲對眾人宣佈道:“我傢公子剛從山西都指揮使司補瞭平陽衛副千戶,位居從五品!”
“嗬,那是比我們的官都大瞭!”陳梅卿立刻咧嘴笑道,“恭喜齊小衙內新官上任,齊大人突然高升,怎麼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呀?”
“哦,那是因為這個官呀,是我傢公子追著老爺求瞭好幾天,才討到一張空名告身符填上的!”連書樂滋滋地將內-幕昭告天下,大有公子得道、自己升天的意思。
“你給我閉嘴!”齊夢麟一聽連書就要揭開自己的老底,趕緊瞪瞭他一眼,斥道,“你這傢夥還能有什麼長進?不會辦事、專會拆臺!”
跟著小公子還能有什麼長進?連書委屈地扁扁嘴,暗自腹誹。
這時聽者心底便已經明白,齊夢麟這個從五品的武官官職得來全不費工夫,隻不過是自己的老爹大筆一揮,填瞭張空白的委任狀而已。眾人心頭一時都有些不是滋味,隻有陳梅卿開始沒臉沒皮地拍起馬屁來:“哎唷,怪不得世人都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靠父母五讀書呢!齊大人您就是命好呀,恭喜齊大人,賀喜齊大人!”
齊夢麟聽著他這番恭維,那是相當受用,於是心情大好地瞥瞭羅疏一眼,不掩喜色地來到她腳下,坐在馬鞍上向她揚起雙臂道:“放心吧,我領的這隊騎兵是山西都司的精銳,素來以驍勇善戰聞名,搞定臨汾這點烏合之眾,那是不在話下。別站墻上瞭,忒危險,我抱你下來啊?”
“哎唷,多謝齊大人!”這時還沒等羅疏答話,陳梅卿已從一旁擠瞭過來,彎下腰牢牢抓住齊夢麟的兩條胳膊,就勢跳進瞭他的懷裡。
“喂!誰說要救你的啊!”齊夢麟瞪眼大喊,待要放手,卻根本甩不掉難纏的陳梅卿,隻能一路抽抽著腮幫,像丟燙手山芋一般將他丟下地。
這時幾名門子已經利落地跳下墻,尋來一張梯子架上墻頭,小心翼翼地將韓慕之和羅疏扶瞭下來。
騷亂的形勢果然如齊夢麟所言,兩百騎兵參戰後,原本囂張的亂匪很快就被殺得節節敗退。作戰的騎兵從高處刺落長矛,招招斃命,攪得亂賊血肉橫飛。這一場反擊的水準,與鄉民間的鬥毆有如天壤之別,一幫烏合之眾見官軍動起瞭真格的,頓時全作鳥獸散,化整為零地潛回各自門戶,臉一翻就變成瞭清白本分的老百姓。
喧囂瞭一夜的風波就此平息,眾人終於重返縣衙,這時東方也已經露出瞭魚肚白。
蒙蒙天光照亮瞭滿目瘡痍的縣衙,讓韓慕之的一顆心如墜谷底——衙中到處都是傷員,亂匪如同颶風過境一般,將攻陷的地方砸得七零八落,大堂被破壞得尤為嚴重。他一時顧不得其他,立刻丟下旁人獨自沖回內宅,直到看見書架上的官印還在,這才稍稍松瞭一口氣。
這時他仍不敢放松,又伸手抽開書架上的一個暗屜,從裡面取出一隻護書匣,打開數瞭數其中的文件,確定一封沒少,緊皺的眉頭才欣慰地松開,如釋重負。
看來亂賊中並沒有混入別有用心的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韓慕之看著手中的護書匣,心中忍不住想起解救自己脫困的齊夢麟,目光一動,仍舊悄悄將匣子放回瞭原處。
此刻縣衙大堂前一片哀鴻遍野,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徐仵作隻能潦草地包紮好傷口,便趕著救治其他傷員。在平陽府醫學裡的太醫趕到前,少數沒受傷的人自覺地擔任起救護工作,陳梅卿和羅疏更是責無旁貸地忙裡忙外,唯獨齊夢麟袖手旁觀,悠閑地坐在連書搬來的一把交椅上,處處以大功臣自居。
很快天色大亮,陳梅卿忙完手中事,見齊夢麟還大大咧咧地坐在庭中,便走上前與他搭話道:“齊大人,這會兒您不是應該去平陽衛瞭嗎?怎麼還待在這裡?您的那些手下呢?”
“不急,我星夜兼程從太原府趕到臨汾,跑瞭足足六百裡地,又幫忙剿匪,你還不讓我歇一歇?”齊夢麟伸手一撈,接過連書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茶,端著杯子吹瞭吹,“至於那些手下,我已經打發他們先去平陽衛報到瞭。”
“大人英明,您麾下這一隊人馬,昨夜來得真是太及時瞭!”陳梅卿賊眼彎彎地笑著,忽而話鋒一轉又問道,“卻不知大人為何半夜進城?”
齊夢麟聞言心中一驚,覺得真相有點難以啟齒——他原本是想擾人清夢,半夜鬧進縣衙吵醒羅疏,趁著她全無防備時,在她面前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威風的。哪知馬隊半夜抵達臨汾時,他卻發現城門洞開,把守城門的士兵一個鬼影子也不見,倒是縣衙的方向火光沖天,隱隱有廝殺聲傳來,因此他才慌急慌忙地趕來,歪打正著地替他們解瞭圍。
“咳咳,這半夜進城,純屬巧合。”齊夢麟立刻一本正經地回答,又一臉鄙視地掃瞭陳梅卿兩眼,不悅道,“難道本官半夜到瞭城外,還得等到天亮再進城?”
“嘿嘿,不敢不敢,下官隻是覺得這錦衣夜行,實在不符合齊大人您的個性哪。”陳梅卿嘻嘻笑著。
就在他倆插科打諢之際,卻見羅疏手捧著傷藥走到二人跟前,滿臉疑惑地對陳梅卿道:“陳大人,縣衙外有個老人傢自稱是您的父親……”
她話音未落,陳梅卿已二話不說地沖瞭出去,奔跑中臉色由白變紅,再由紅變青,倒好似來到門外的不是他的老子,而是廟裡的天王老子。
此刻站在大門外的,是一個紫赯色臉龐、身材胖圓的老人傢,身上穿著破舊過季的夾襖,手裡拿著一根趕羊的鞭子,當然,身後還跟著四隻怯怯的肥羊。他一直饒有興趣地琢磨著縣衙被亂賊砸壞的大門,想偷偷拿走兩個黃澄澄的門釘,又怕兒子知道瞭生氣,才忍住沒動手。
這時陳梅卿剛一閃出大門,恰好與自己的父親四目相對,頓時眼睛裡便火花四濺地發起怒來:“爹!你怎麼又來瞭!”
“哼,縣裡昨晚出瞭那麼大的亂子,你還當我不知道?”陳老爹故意板著臉道,“自己傢明明就在城外,非要住在縣衙裡,一年裡倒有十一個月不回傢,現在可好,吃虧瞭吧?快過來給我看看,人有沒有出事?”
“我人好好的,能有什麼事?”陳梅卿憤憤地反駁,卻還是無可奈何地走到父親面前,一邊任他東碰西摸,一邊苦著臉抱怨,“你怎麼又牽羊過來?”
“這羊可好啊,送來給你開葷的。你在衙門裡,一年才能吃幾隻羊?”陳老爹咧開嘴笑瞭,露出一口長年吃棗飯染出的黃牙,又不以為然地捏捏兒子身上,皺眉責備道,“你看你,又餓瘦瞭。”
“我哪裡瘦瞭?非要胖成你這樣才不叫瘦嗎?”陳梅卿帶著一股有理說不清的煩躁,催促父親道,“我在縣衙還能沒飯吃?你快把羊牽回去,丟死人瞭!”
“丟什麼人?咱傢就是靠放羊,才供你讀書當瞭官。如今我看當官也沒什麼好,門都叫人砸瞭,還不如回傢去放羊。”陳老爹一臉鄙夷地訓著兒子,完後又固執地將羊牽到陳梅卿眼前,放話道,“天還沒亮時棗花就說瞭,要我送四隻羊來,給你補補身壓壓驚,快牽著。”
陳梅卿聽瞭這話更是不依,甩著手躲開父親遞來的牽繩:“謝天謝地!我不用補身也不用壓驚,她別來煩我就行!”
“哼,我就看不慣你這副樣子,當瞭官就想做陳世美?”陳老爹不高興地努起嘴,埋怨自己忘本的兒子,“我花瞭幾百隻羊供你讀書做官,你要做陳世美,就是糟蹋瞭我的羊,得照數賠我!”
陳梅卿才不會接受這種莫須有的債務,義正詞嚴地撇清道:“什麼陳世美,我又沒和她拜堂!”
“哼,棗花說瞭,婚事隨你拖,反正拖到她過瞭二十歲,你一樣得娶。”陳老爹不由分說地將牽羊繩塞進陳梅卿手裡,沒好氣道,“羊牽著!”
“爹!你還是我的爹麼!處處向著那丫頭!”陳梅卿隻差給自己不講理的老爹跪下瞭,“你花瞭幾百頭羊供我做瞭官,回頭我娶瞭那丫頭,生下的娃還是得放羊,你想想,這樣做虧不虧?”
“不虧,”陳老爹梗著脖子道,“怎麼算都是供你讀書做官虧大瞭,以後你有瞭娃,我隻讓他跟著我放羊。”
聽見父親話的一瞬間,陳梅卿腦袋嗡嗡作響,隻覺得自己就快要吐血。
“你是我兒子,這輩子也跑不掉。棗花是我買的媳婦,養瞭十幾年,羊也貼瞭十幾頭,她要是跑瞭,你也得照數賠我!”
陳梅卿聽著父親驚天地、泣鬼神的小九九,傻眼瞭半晌,才忍辱負重地向他提議:“爹……你若是隻心疼錢,怕浪費,我不介意你娶瞭她,給我添一個後媽……”
“我這歲數,娶兩個婆娘也添不瞭丁,還要白添一張大床,費錢。”陳老爹面不改色地搖搖頭,無比瀟灑地與兒子道別,“我回去瞭,山頭總得有人看著,記得把羊殺瞭吃,皮和角給我留著,下次我路過縣衙就來拿。”
陳梅卿目瞪口呆地牽著四隻羊,望著父親圓胖的背影越走越遠,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直到背後傳來一陣竊笑,他才僵著脖子回過頭,發現瞭鬼頭鬼腦的齊夢麟。
“真是想不到啊,陳縣丞這麼風雅的人,令尊竟會如此的……質樸。”齊夢麟笑得嘴角都要裂開瞭。
“怎麼?齊大人覺得我們父子不相像?”陳梅卿撇撇嘴,牽著羊閑庭信步地走向角門,且走且嘆道,“唉,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吧,可憐我身為男子,白白浪費瞭這份天生麗質……真是時不我與、天妒英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