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十二章 花燭禮

自從齊府被官兵封鎖之後,多喜園中的婢女都被搜走另行看押起來,園中頓顯蕭條,隻剩下連書和幾個小廝照顧齊夢麟。因為缺醫少藥外加驚憂過度,這些天他病得昏昏沉沉,一直發著低燒。

“公子,公子,你快醒醒,看誰來瞭……”這時連書驚喜的聲音在他耳邊隱約響起,齊夢麟不堪其擾地皺起眉,努力睜開眼,就看見滿面愁容的羅疏正坐在他床邊。

“我,我這不是在做夢吧?”齊夢麟頓時睡意全無,伸出五指抓住瞭羅疏遞過來的手,就想要掙紮著坐起身。

“你慢些,”羅疏立刻攔住齊夢麟,硬將他推回床上躺好,俯□與他臉貼著臉,小聲道,“我知道你一心想著我,我又何嘗不是?”

一旁的連書不好意思地咳嗽瞭一聲,悄悄地退出瞭房門。

“羅疏……”這時齊夢麟哭喪著臉,貼著羅疏的耳朵喃喃道,“怎麼辦,我還說要照顧你一輩子呢,結果現在,反倒是我拖累你瞭……”

羅疏用手指緩緩撫弄著他的鬢發,柔聲反問:“你怎麼就拖累我瞭?”

“我傢敗瞭。”這一刻齊夢麟萬念俱灰,追悔莫及地對羅疏說,“也是這兩天我才弄明白,我父親一直在朝中忙些什麼。雖說貪污賑災錢糧的確是罪該萬死,可真正讓我傢倒臺的原因,不是因為這個。隻怕齊府今次是在劫難逃瞭……你說我這個做人兒子的,過去怎麼就這麼糊塗呢?那天挨打的時候,我拼死對父親喊過,要他提防著劉巡撫那一撥人,可他根本就不聽我的……”

羅疏聽瞭齊夢麟自怨自艾的話,哭笑不得地嘆氣:“你這個人呀,糊塗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瞭。這會兒來後悔,早幹嘛瞭?”

齊夢麟聽見心上人不但不安慰自己,反倒數落他糊塗,頓時更沮喪瞭:“是呀,你說我這人還能有什麼出息?你瞧我這人,雖說長得不錯吧,今後也不能當飯吃;過去手頭闊綽,如今也落魄瞭。我憑什麼霸占著你呢?你我還是各奔前程吧……”

羅疏見不得他這般沒出息的死相,捏瞭捏他恢復白皙的臉頰,與他咬耳朵:“你忘瞭埋在我那宅子裡的金磚瞭嗎?夠管你一輩子瞭。”

“那哪兒夠啊……”齊夢麟一聽羅疏提那金磚,敗傢子氣場全開,“你是沒見過我富貴的時候,那點金子,夠辦幾趟流水席?我是真後悔啊,早知道傢裡這麼快就出事,真該多弄點錢。”

羅疏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警告道:“省著點兒,我可是打算養你一輩子的。”

“不,那樣我更沒臉瞭,”齊夢麟趕緊搖搖頭,可憐巴巴地望著羅疏,“現在這種生死未卜的時候,我什麼都不問你要。那座宅子是你的,裡頭的東西也都是你的,你來去自由。隻要我有命活著,就一定會去找你,你若是肯等我,我一輩子感激你,若是不肯,我也不怨。”

“傻瓜……”羅疏這時喃喃念瞭一聲,與他頭挨著頭,二人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十指交纏,傳遞著彼此暖暖的體溫。

就在這樣靜謐的時刻,羅疏心中驀然一動,對齊夢麟開口道:“你手上這戒指,送我吧。”

“你要就拿去。”齊夢麟從不在意隨身的錢物,何況是羅疏開口相求?於是他褪下自己無名指上的金馬鐙戒指,套進瞭羅疏的拇指。

羅疏撥弄著拇指上黃澄澄的金戒指,忽然若有所思地笑瞭。

這時門外響起隸卒不耐煩的催促聲,提醒羅疏探視的時間已過。齊夢麟立刻緊張地拽住羅疏的手,瞪著眼睛舍不得放,生怕這一放手,從此便是相隔天涯。

羅疏將他的驚惶看在眼裡,心中一酸,含著眼淚抽開手,口中低哄道:“你等著我。”

齊夢麟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底也漸漸浮起一層淚水。這時連書走進房中,就看見齊夢麟傷心欲絕地倒在床上,臉頰泛起病態的嫣紅,唬得他慌忙沖到床邊勸解:“公子,您可不能再傷心瞭,再這麼下去,身上的病何時能好呢?”

齊夢麟躺在床上紋絲不動,對書童的話置若罔聞,隻是癡癡迷迷地望著房門,恨不得藏在軀殼裡的魂魄能夠抽身而去,從此與她魂夢相隨。

怎奈大千世界,終究有他齊夢麟不得自由的地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場浩劫將往昔金碧輝煌的齊府沖擊得面目全非。過去姹紫嫣紅的,如今零落成泥;過去雕梁畫棟處,如今蛛網塵封;府庫中堆金積玉,全被官兵一掃而空;金屋裡妖女姣童,皆被收入官府秉公發賣。一時椒焚桂折、珠沉玉碎,赫赫高門於黯淡中毀滅,不復存在。

齊夢麟自病中被人移入官府大牢,身陷囹圄,就連侍童連書都不能再陪同照顧,被獄卒押到別處等候發賣。

他從剛剛入獄的時候,渾身上下就被獄卒搜瞭個遍,凡是值錢的東西一件也沒留下,最後連衣褲鞋襪都被人扒瞭。

他穿著中衣躺在大牢裡,病得頭昏眼花,餓得前胸貼後背,以為自己很快就會變成一具餓殍。然而就在他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一片死寂的大牢卻忽然響起冰涼的開鎖聲,隨後一陣腳步聲慢慢往他這邊走來,似乎每一步都透著如履薄冰的謹慎。

他枯涸的心靈,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如此謙雅的節奏,於是齊夢麟的兩隻眼不由張開一道細縫,向腳步聲的主人望去,結果——結果他竟看到瞭一身火紅色嫁衣的羅疏!

於是就在一瞬間,一股熱騰騰的活氣順著脊椎竄上他的天靈,讓他整個人渾身一激靈,竟然翻身坐瞭起來:“羅疏?我沒在做夢吧!”

此刻羅疏拎著一隻竹籃笑吟吟地走來,隔著牢門蹲在他面前,眼底盈滿瞭笑意:“我收瞭齊公子的金戒指,怎敢不替你用心辦事?你瞧,這竹籃裡不但有酒有肉,我還替你買瞭一隻燒鵝哦,很肥的。”

似曾相識的對話,讓往昔的記憶紛至沓來,齊夢麟眨眨眼,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瞭臨汾縣牢,回到瞭他與她相識的最初。

然而此刻她身上穿的這身衣服,又是怎麼回事?齊夢麟怔忡地凝視著牢門外的人,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時羅疏徑自將竹籃放在地上,已經揭開瞭蓋子,從中拿出瞭一碗燒鵝,一碗四喜丸子,一碗鰣魚,一碗水晶肘子,一攢盒涼菜,外加一瓶酒和一對酒盅,最後竟還有一對紅燭。

她看著齊夢麟目瞪口呆的模樣,羞澀地笑瞭笑,從襟口掏出瞭一枚用紅線掛在胸前的金戒指,低聲道:“夢麟,你定禮都下過瞭,也該給我個花燭禮吧?”

齊夢麟望著她緋紅的臉頰,一剎那愴然淚下,狠命地搖頭:“羅疏……羅疏……”

他頭抵著牢門上的柵欄,泣不成聲地拒絕:“你走吧……你可知道我要被發配到哪裡?我不能毀瞭你一輩子……”

“不就是遼東都司衛所嗎?怕什麼,再遠也有我陪著,”這時羅疏忽然開口,凝視著齊夢麟掛著眼淚呆呆的臉,狡黠地一笑,“還有連書,他如今已經被我買下來,是我的小廝瞭。夫君今後若想使喚他,隻怕還得看我的臉色呢。”

齊夢麟張大嘴巴聽著羅疏說話,忍不住掐瞭掐自己的臉,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跪坐在牢門外的羅疏這時點起紅燭,一張光潔的臉浸在燭光裡,就像廟裡觀音一樣沉靜:“夢麟,你同過去相比,隻是沒瞭權勢和錢財,難道缺瞭這兩樣,你就不敢愛我瞭嗎?如果真是這樣,就是我錯看你瞭。”

“不……不是……”齊夢麟吸瞭吸鼻子,骯臟的臉因為淚水的沖刷,花貓一樣狼狽,“我想娶你,我做夢都想娶你……”

“那就好,”羅疏說著便笑起來,臉上滿是幸福的紅暈,將手裡的一隻酒盅斟滿,隔著牢門遞瞭過去,“夫君,你若要與我做夫妻,就同我飲瞭這一盅交杯酒吧……”

這時齊夢麟已說不出話來,隻能顫抖著接過酒杯,將手臂伸出牢門間的空隙,與羅疏雙臂交纏,而後努力地湊上前,用牙齒顫顫巍巍地咬住杯子,將那濃烈的美酒一飲而盡。

這一杯酒,是他有生以來喝得姿勢最別扭,地點最寒陋的一杯酒,卻也是氣氛最動人,味道最芬芳的一杯酒。

陰暗的地牢因為眼前的紅燭、美人,一瞬間竟變得無比明媚起來。陳舊的木柵欄阻隔著心心相印的兩個人,卻阻隔不瞭二人纏綿在一起的目光,於是就在這一刻,他們似乎再次相逢在三月的春林,而那越過瞭山水險阻、時光荏苒的愛意,無盡綺麗,又讓這林間開滿瞭多媚的花……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