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有這麼一座通向深山的石橋。
時至今日,在無夏附近,例如城西南的蒼梧山,或者城北的嵬嶷山中,還有著很多這樣的石橋,通常都架設在山澗之上,有時旁邊有著銀練飛濺的瀑佈,橋下還有水潭,碧綠如玉,深不可測。石橋的兩側往往有著辟邪或者獅子形狀的石雕,年代久遠,俱已面目模糊,脊背上爬滿青苔。沒錯,我們要說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座石橋上。
唐貞觀年間,一個姓梅的書生要到京城科舉,於夜間路過此橋。那晚月圓如鏡,他因走得乏瞭,在橋上坐下來休息,靠著欄桿,感嘆道:“好圓的月亮。”
確實是如此。另一個聲音回應。
梅生愕然。月光澄澈,照得他身旁亮如白晝,視野中所見,不過是荒野樹林,碧潭中一註白水,草叢中蟲聲嗚咽,卻並不見那應話之人。這梅生素來膽大,不信鬼神,此刻竟然繼續感嘆瞭下去:“如此望來,卻好似個椰絲糯米的糕餅。”
那聲音也言道:不錯,隻是陰影斑駁,恐怕是豆沙餡兒的。
梅生哈哈大笑起來。此刻他已經聽出,那聲音不是來自別處,而是從橋底傳來。
“實不相瞞,小生傢傳的,便是這做豆沙餡兒椰絲糯米餅的手藝,沒曾想,在這荒郊野外,也能遇到知己!來來來,相逢有緣,兄臺可願飲上一杯?”
他取下腰間的酒囊,朝橋下的潭中倒去。說來也奇怪,那酒水並沒有流入潭中,而是到瞭半空便消失瞭,梅生朝橋下望去,依舊是空無一物。隻是嘖嘖飲酒之聲不絕。
好香,好香的米酒!可有名號?
“是小生自傢新下的糯米釀的。”
梅生就此跟那聲音攀談起來。兩人由酒及詩,由詩及畫,由畫又再聊回吃過的各種點心,越發有千裡會知己之感。酒囊裡的酒,更是毫不憐惜地倒入瞭水潭,到後來,那橋下的聲音也透出瞭三分醉意來:
如此美酒如此月,清涼徹骨,卻叫我思念起當年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吃到的一款點心,那滋味令人終生難忘。那橋底的聲音咂嘴不已,想來是在回味。可惜,可惜,從那之後,有五百年的歲月不曾吃到過瞭。
“喔?”一聽到這裡,梅生的眼睛亮瞭起來:“卻是一款怎樣的點心?叫什麼名字?如何做得?”
那聲音呵呵笑起來。
何必如此著急?我不僅嘗過,還知道做法。受你美酒相贈,便是將方子也告訴你,又有何妨?不過,仙傢的方子,材料特殊,凡間能否找得齊,另當別論。不過首先你須得記住瞭,這一款糕點,名字叫做——
天地同春。
在民間流傳著的《梅生遇仙記》的不同版本裡,故事在這裡發生瞭分歧。有人說,梅生據此做出瞭天地同春,吃下之後脫胎換骨,進京趕考,竟然做瞭狀元,就此飛黃騰達不提;而另一個版本裡,梅生終生都沒有能找齊材料,白白耗費瞭一生的時光,而真正的天地同春的方子,也在後來的戰亂之中喪失瞭。
南宋時期疏星樓主所著的《神州妖事錄》裡也收錄瞭這個故事,但結局與前兩個都不同。他寫道:梅生在橋邊修建起瞭石屋,住瞭下來,嘗試著用凡間的材料替代仙傢的材料。但他做出的,總是差瞭些許味道。有一日他問,這其中第三層餡料,能否用薄荷代替,還是用萱蒲代替更好?沒想到那神秘的聲音也被難住瞭。第二日梅生便背起瞭包裹,對橋底的聲音說:
“我先回鄉問我父母,若他們也不知,我便尋訪京城中的糕點師傅,總是要找一種恰到好處的材料,來做這天地同春。我一定會帶回真正的天地同春給你。
“你且等我回來。”
這一去,便是五百年的時光。
那個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
卯時剛至,石奕武就再也睡不著瞭,一睜眼就從木板床上彈瞭起來。
首要的事情是洗手,這可馬虎不得。他在橋底下的流水裡凈手時,河面上還漂浮著晨霧。整個無夏城都睡著,唯有他醒著。他來無夏的時日尚短,搭在這五虹橋橋頭的,不過是間簡陋的棚子,裡面隻有一張八仙桌、兩把凳子,土灶上也僅有一套籠屜,所賣的,也隻是應節的青團。但他還是起瞭個大早。
要做早點師傅,便要成為醒得最早的人。當初在蒼梧山中,師傅便是這樣教導的。
石奕武架起板來,將一袋晶瑩剔透的糯米粉朝板上那麼一撒。綠苧頭是前幾天便采下的,取的是最嫩的那處尖兒,加瞭石灰水在罐子裡泡著。他取瞭罐子來,打開封口,聞瞭那麼一聞,接著將糯米粉堆成的小堆從正中挖出一個坑來,將麻汁兒小心地倒瞭下去。
這就是要開始揉粉瞭,整個過程中,這是最耗力氣的一步,卻也是石奕武最喜歡的一步。單單是這個揉粉,他練瞭三年,方才滿足瞭師傅的要求。
外剛內柔,蘊巧於中。他默念著師傅留下的口訣,手指在粉團上使力,粉團吃瞭苧麻汁兒的綠色,一點點變得清透碧綠起來,叫他扯成一個個的團子。豆沙餡兒是早就備下的,用的紅小豆、豬油和蜜糖,他取瞭一點兒來,按在團子中央,再一點點將皮揉瞭上去。
他揉得專註,額前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也顧不上擦。耳邊隱約聽得有人走入瞭棚子,又挪開瞭木凳,坐在唯一那張桌子旁邊。
他隻道是那位每日必起大早來光顧的小姑娘,也沒有回頭,直接憨憨地說:“今日來得早瞭些,我剛將蒸屜放上灶,且等透上第一口氣——”
“石頭。”來人喚他。
他的背立刻就挺直瞭,一邊擦著圓滾滾腦袋上的汗,一面規規矩矩地應道:“文珍師姐。”
第一眼望去,他差點要認不出師姐來。眼前這個遍身綾羅、滿頭珠翠的姬文珍,比起在山上時,可是富態瞭許多,竟連雙下巴也生瞭出來。隻是這斜睨著他的眼神,依舊熟悉得很。她並不著急開口,隻坐在那裡,慢條斯理地轉著右手中指上的海藍寶戒指,將他上下打量瞭一番,“什麼時候到的無夏?”
“有十來天瞭。”
“既然來瞭,為何不來找師姐?”
石奕武聽師姐的語氣,似有埋怨之意,連忙解釋:“本來是打算直接上府上拜訪的,但無夏城裡人人都在說師姐現今生意越做越大,今年的嘗春會又輪到師姐張羅,我想著師姐該是沒空,不便打攪……”
姬文珍聽到這裡,哼瞭一聲,將一隻外表極為普通的木盒扔到瞭桌上。
“你自己倒是不便打攪,卻派瞭別的人來。”
石奕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打開木盒,裡面隻有一枚綠豆糕,樣式普通,印著朵迎春花。
“前幾日,可有個瘦瘦小小如猴兒一般,眼睛卻挺大的小丫頭來過?那是我新收的徒兒,名字叫做鶴菡。”姬文珍往後靠瞭靠,取出塊手絹來擦著戒指上的寶石,“她傢裡窮,準備把她賣到平樂坊,你師姐我一時心軟,就收瞭下來。誰知道是塊榆木疙瘩,比你當年還不如,就一樣綠豆糕,教瞭一個月,竟是不會!”
她搖瞭搖頭,接著道:“我跟她講瞭,再做不出來,便攆瞭出去。誰知道她哭著出門,也不知道去哪裡轉瞭一圈,回來之後竟就做瞭個這個。”
石奕武想起來瞭,是有這麼一回事情。他見那小丫頭站在五虹橋上出神,嘴裡念念叨叨,怕她一時想不開跳瞭河,便過去詢問。她隻說是不知道為何,蒸出來的綠豆糕總是發黃。
“那有何難?”他不解地回答,“你隻用涼水和粉就是瞭。”
原來卻是師姐的徒弟?他將那綠豆糕取出來,咬瞭一口,隻覺得清香撲鼻,淡淡的甜味在口齒間繚繞。
“這綠豆糕叫她做糟瞭?”他不解地問。
“那倒不是,這綠豆糕做得極好——”他傢師姐忽然住瞭口,用眼刀恨恨地剜瞭他一下,過來劈手便將糕點奪瞭過去,“總之,她痛哭流涕地說,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師傅,年紀絕超不過十五,圓腦袋,身板敦實,看起來傻傻的’,我一下就想到瞭你。”
姬文珍註視著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一點點扣緊:“如今你來也來瞭,怎麼不見師傅他老人傢?”
石奕武臉上的笑消失瞭:“師傅沒瞭。”
“什麼?”姬文珍站起來一半,想想又坐回去瞭,“什麼時候的事情?”
“六年前沒的。就在……師姐你下山後不久。”
姬文珍眉尖顫動,眼角發紅,石奕武見狀趕緊補充:“師傅他老人傢不怪你。”
姬文珍將手絹拽在手裡,去擦眼角那點若有若無的淚,一邊哽咽著問:“師傅……他老人傢最後可有說些什麼?”
“師傅說,山下的世界熱鬧,師姐願意去闖蕩闖蕩也好。至於那本祖師爺傳下來的《尋芳譜》,按本門規矩,本就是要傳給大弟子的,師姐拿瞭去也好……”
輕輕巧巧的一個“拿”字,便將姬文珍這五六年來心頭始終纏繞的心結化於無形。她一下子覺得胸口的大石落瞭地,卻聽得師弟還在絮絮叨叨,將那煩人老頭子的語氣學瞭個七八成:“你師姐聰穎過人,凡事都非得尋個法子,叫自個兒占盡瞭天時地利不可。這《尋芳譜》在她手中,未必是件幸事……”
姬文珍一掌拍在桌上,連石奕武放在上面的青團都抖瞭三抖。她胸口起伏,直喘粗氣,過瞭好一會兒才又開口:“罷瞭,如今我也不再受他那些閑氣瞭。石頭你既已見到瞭師姐,知道我平安無事,師姐便不再留你,過幾日便回山裡去吧。”
石奕武卻低瞭頭,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還不能即刻便走——師姐,能否讓我瞧上一眼《尋芳譜》?”
姬文珍橫眉瞪他,旋即卻笑起來:“怎麼?那上面可是記載有一千一百種糕點的制作法子,便是我現在就將《尋芳譜》送給你,短短的幾日你也記不住。便是全都記住瞭,以你的天資,連一樣青團都要學上三年,更不可能全都學會瞭。”
石奕武卻絲毫不惱:“我也不多看,就看一樣。”
“哪一樣?”
“天地同春。”
姬文珍面色凝固,猶如覆蓋瞭一層寒冰。
“天地同春的方子,師傅隻傳給瞭你、一、個。”她緩慢地吐出最後幾個字,每一個都放在牙齒上咬過。
這話聽到石奕武耳朵裡,不知怎地卻成瞭師姐對他的贊揚,他頗有些得意地咧瞭咧嘴:“話雖如此,但師傅他去瞭的這幾年,每年的驚蟄祭祀,我都按照他教的法子做,可從橋頭扔下去的,沒有一次被龍神吃掉過。我便想,或許是某個細處出瞭岔子——”
“也就你信!《尋芳譜》上有天地同春的仙傢方子,橋底下住著傳說中的龍神!”姬文珍越說越激動,語氣也痛心起來,“傻師弟,這麼些年瞭,你都未曾看透嗎?什麼天地同春,那都是假的!老頭子就是想將我倆都困在那山溝裡,一輩子替他做牛做馬,白白磨粗瞭手!”
她朝兩側攤開瞭雙手,這一雙手如今光滑細嫩,指上寶石戒指閃爍。
“要不是當初我拿瞭《尋芳譜》,自己一個人逃下山來,哪裡知道這山外的世界竟如此快活!”
她轉念,又露出親和的笑容:“不如你也留下來?我這尋芳齋,如今可是無夏城中頭一份兒的糕點鋪子,年年嘗春會都拔得頭籌。別說是商會的薛頭領、衙門裡的許知府,便是瑯玡王,也吃的是印著‘姬’字的點心。你留下來,我也還養得起你一個糕點師傅。”
石奕武搖頭:“驚蟄就要到瞭,我得趕緊準備今年的祭祀。”
“那橋下明明什麼都沒有!”
“那橋下有龍神。”
“你可親眼見過?”她冷笑,“可有證據?”
“就知道師姐會這樣問!”他一拍腦袋,回身便自蒸屜旁邊的灶格裡取出個粗佈包裹,獻寶一般拿來呈給姬文珍。姬文珍伸瞭根指甲,將那包裹一層層挑開——是一枚如同鍋蓋大小的圓形薄片,邊緣是半透明的紫色,越到中央,越反射出層層的虹彩。
“我在河床上揀的,瞧著像個鱗片。這下師姐該信瞭吧?”
姬文珍像是沒有聽見,隻顧著將手在那圓片上撫摸:“難道師傅說的竟是真的?這倒真是稀罕的妖獸,王爺正放出風聲來要收……”
“師姐你說啥?”石奕武沒聽清她的自言自語,伸手來要收走包裹。姬文珍將整個包裹往自個兒懷裡一撈,狠狠地瞪瞭她師弟一眼。多年養成的餘威仍在,石奕武縮瞭縮脖子收回瞭手。
“怕什麼。”抱著那包裹,她立時恢復瞭和顏悅色,笑道,“師姐喜歡,留我多玩兒兩天,總會還給你的。要看尋芳譜,也不是不可,師姐問你,若你看過後,確實沒有記載天地同春,你可願乖乖回山裡去?”
石奕武點點頭。姬文珍輕嘆一口氣,將右手大拇指上戴著的羊脂玉扳指給取瞭下來,又從板指的內圈往外一撥。一層薄如輕霧的紗羅飄瞭出來,她拽瞭那紗的一頭,輕輕地旋轉著板指朝外扯,石奕武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來接,又被她瞪瞭回去。
扯瞭約莫有半柱香的時間,輕紗在桌上堆成一團,她用手掌慢慢地撫平瞭——在紗面上,竟有人用蠅頭小楷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其間還配有插圖。
“誰能想到咱傢祖師爺,會用鮫綃來寫這《尋芳譜》?”她一面說一面撫,一直到輕紗的末端,“這便是第一千零一百種,之後便是你想看的天地同春。”
石奕武凝神靜氣,緩慢地靠瞭過去,隻見在鮫綃的末端,有人用濃黑的墨汁寫瞭“天地同春”四個字,旁邊畫瞭一株梅花,枝幹烏黑虯勁,花瓣色艷如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怎,怎會如此?”
“這下你該死心瞭吧?”姬文珍冷笑,“什麼梅生遇仙,天地同春,都是幾百年前的傳說!師傅不過是借來一用,當作收徒時的幌子罷瞭!”
不知道何時下起瞭雨。
石奕武呆坐在棚內。他所坐的位置離棚口很近,細如牛毛的春雨從棚外滲瞭進來,如同薄霧一般。他一側肩膀盡都濕瞭,卻渾然不覺,隻反復念著:“怎麼會,怎麼會?”
一柄油紙傘從棚外探瞭進來,傘面上繪著枝鮮艷如血的紅梅,朝一側傾瞭傾,露出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一雙大眼帶著笑意。她身上的襦裙用的是淺黃色的絲羅,頭上簪著兩簇新采下的杏花。靠得近瞭,能望見裙上也盡是杏花的花瓣,卻不掉落——原來卻是被人細細地用筆繪出來的。
“小師傅!小師傅!”她一疊聲地喚著,“今日的青團呢?”
石奕武隻是不理。她嗅瞭嗅,一步邁到正冒著蒸汽的蒸屜旁邊,伸手一把揭開瞭屜蓋,緊接著燙得哎呀一聲,將蓋子甩瞭。
那持傘的人收瞭紅梅傘,正在棚外將上面的雨水抖瞭又抖,聽得她被燙,趕緊也進瞭棚,一把抓過她的手腕來,翻來覆去地看著,“偏就你這麼心急!這都連續吃瞭幾天瞭,還沒吃夠!”
那小姑娘全然不理,抽回手來,蹲在石奕武的旁邊:“明明都已經揉好瞭青團,這笨蛋忘記放進蒸屜裡瞭!”她鼓起臉頰,伸一根手指頭戳著石奕武的肩膀,“吃不到,不開心!快點起來做!”
石奕武被她戳得整個人都搖晃起來,卻還在失魂落魄地說:“天地同春,怎會是假的?”
“誰說是假的?”那小姑娘一臉無辜,“我吃過,是真的。”
拿著紅梅傘的人以一種緩慢的動作扶住瞭額頭。
石奕武聽瞭這話,原本石雕一樣僵硬的眼珠子忽然轉瞭起來,一點一點扭過來看她。
“你吃過天地同春?”石奕武忽然活瞭過來,撲過去便抓住她的手,“教我做!!”
“她哪裡會做糕點。”她身後那人瞇起瞭眼睛,兩手環抱在胸前,嘲諷道,“若是會做,就不會天天起大早,準時上你這裡來要剛出籠的青團吃,也不會派我去排長隊,買那貴得要死的尋芳齋玫瑰酥瞭!”
“誰說我不會!常青你是在質疑我的廚藝嗎!”
常青揚瞭揚眉毛:“是嗎?為何從未見你做過?——連最簡單的糯米團子都未見你捏上一個?”
“我隻不過是不太會造型……”她嘟瞭嘴扭著衣角,忽然眼睛一亮,“如今有小師傅在這裡,我跟他學還不成嗎?說好瞭,你教我做青團,我便幫你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
二
常青把玩著手中精致耀眼的食盒。
那盒子不過成人的手掌大小,四面都鑲嵌著貝殼,分別是麋鹿和仙鶴的圖樣,盒蓋上鑲著一輪圓月,月下盤繞的牡丹枝條間,一隻身有卍字花樣的雄鹿若隱若現。姬文珍說這是來自高麗的手工藝人的作品,倒是沒有說錯。常青打開盒蓋,見鮮紅絲絨襯底上繡著枝薔薇。姬文珍還坐在對面,絮絮叨叨地解說著。
“這不是普通的貝殼,而是南海中吞吐霧氣,可形成都市的蜃樓貝。這是取它最內層的殼,一片一片鑲嵌而成的,價值連城。便是王爺府上,也未必有這樣的好東西。”
常青砰地一聲合上瞭盒蓋,朝姬文珍揚瞭揚眉毛。
“姬老板這是何意……”他朝桌上其餘的物件偏瞭偏頭,眼睛裡帶著笑意,“在下卻不明白瞭。”
“我傢師弟蒙天香樓朱成碧掌櫃照顧多日,這都是應該的。”
“在下要是沒記錯,尋芳齋在無夏開瞭也有五六年瞭吧?”常青放下漆盒,又取瞭一樣雕著金蟾的硯臺來把玩,“從未聽說過姬老板師承何方,怎麼會忽然多出來個師弟?”
“先師不願揚名,寧願隱居山野,也不許我們跟外人提起他的名號。我跟師弟俱是從小被他收養,教授手藝,朝夕相處,便如同親生姐弟一般。我這次來也是腆著臉,想求朱掌櫃和常公子幫我師弟一個忙。”
“什麼忙?”
“我傢師弟雖然已經成年,但心思單純,如同孩童。朱掌櫃的若有興趣,願意陪他玩玩,也沒有什麼。隻是,千萬別教我傢師弟真的做出什麼天地同春來。”
“喔?”常青微笑起來,“這倒是有趣瞭。”
“我師傅哪裡都好,但卻堅信他總有一日,能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明白人早就知道,鄉野傳說,做不得準。不然,為何梅生遇仙之後這幾百年,從未有人做成?師傅上瞭年紀腦子糊塗,但小師弟年幼,居然也深信不疑。兩人得空便鉆研這天地同春的做法,也不知白白耗費瞭多少年的時光,卻總是失敗。”
“恕我多嘴,既然從未有人做成過天地同春,又如何知道這一次做出來的就不是正品?”
“常公子有所不知。”姬文珍嘆瞭口氣,“先師隱居之地,是蒼梧山中一處枯瞭好幾十年的河邊,河上也正好有這麼一座石橋,橋頭雕的也是獅子,就跟那傳說中一樣。他便非說這橋下便是龍神居所。每年的驚蟄,他都帶著奕武在橋上舉行祭祀,將他做得最好的‘天地同春’點上引子,投下橋去。”
“這又是為何?”
“據說如果是真的天地同春,會憑空消失,且能喚出龍神。”
“結果呢?”
“結果?”姬文珍忽然冷笑起來,眼角皺紋畢露,“不過是一年又一年地浪費糧食罷瞭。”
她也意識到自己露出的猙獰,趕緊收瞭收:“如今師傅已經去世,小師弟又對這說法深信不疑,若不斷瞭他的念想,恐怕他也會跟師傅一樣,將一輩子的時間都消耗在這上頭。現如今他孤註一擲,將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朱掌櫃身上,也罷,就讓朱掌櫃隨便編個法子,教我那師弟死瞭心,就是瞭。”
“如此說來,姬老板此次來訪,竟然全然是為瞭師弟?”
“正是。”
常青持著一把扇子,將那扇面隨意開合著:“今年的嘗春會,恐怕還是由姬老板主持吧?往年都是在無夏城內舉行,今年是否準備換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真是什麼也瞞不過常公子的眼睛。”姬文珍掩口笑,“不過,公子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人說公子有六隻眼,四隻生在腰側,可觀陰陽,測天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常青將手中的扇子嘩啦一聲合上,站起瞭身:“既然如此,我便幫你跟朱掌櫃說上一兩句。不過,姬老板。”他停頓瞭一下,斜斜地睨著她,是居高臨下的可怕眼神,“一個人若總是贏,恐怕也挺沒意思的。”
姬文珍的掌心發涼,一點點滲出冷汗來,隻覺得自己背地裡所有謀劃和心思,都叫眼前這人看瞭個一清二楚。她心中的畏懼剛剛升起來,常青卻忽然瞪大瞭眼睛,朝一側略偏瞭偏頭,立刻朝她走過來,伸手在她手臂下一扶,將她整個從椅子上提瞭起來。
“常公子?”
“噓!”他面色嚴肅,掀開一側的月白色窗簾,便將姬文珍給推瞭出去。外面是天香樓二樓的窗臺,對面即可望見蓮心塔。姬文珍朝樓下探瞭探頭,立刻目眩,趕緊抱住窗欞上木雕的桃樹不敢撒手。
“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否則被吞掉的話我可不管。”在給出這樣莫名其妙的威脅之後,常青放下瞭窗簾,又將桌子上的東西一股腦掃在地上,一樣樣地踢到窗簾後面去。
剛收拾停當,門就被撞開瞭。朱成碧端瞭張紅木小幾,鼻尖上沾滿瞭糯米粉,喜不自勝地跑瞭進來:“湯包,湯包,來嘗嘗!石奕武教我的青團,特地做給你吃的!”
小幾上放有六隻凈白瓷碟,每一個上面都放有一隻青團,這倒是不假。但全部青團都奇形怪狀,指印明顯,沒有一隻是渾圓的。更重要的是,每隻上面都有一處牙痕嶄新的缺口,露著內裡的餡兒。
“……這果真是做給‘我——’吃的?”
“是啊。”
常青不說話,隻盯著那缺口。
“我不先嘗嘗,怎麼能知道好不好吃?”
常青嘆口氣,伸手接過那紅木小幾,朝旁邊的桌子一靠。朱成碧蹦到桌上坐著,懸瞭兩隻腳在空中前後甩動,一邊抓過那些青團便吃。轉眼間,常青懷裡便隻剩下兩隻,朱成碧還要再拿,他迅速出手,將兩隻全都抓在手裡,趕緊往嘴裡塞瞭一個。
嗯……居然味道還不錯……
他捏著剩下那隻,就要往嘴裡放,朱成碧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他又嘆瞭一口氣,隨手將團子朝側面一揚。朱成碧立刻飛過來叼走瞭。
“你看看你這一臉。”朱成碧大嚼的時候,他還是沒忍住潔癖本性,彎瞭手指去給她擦。手指下,她肌膚滑膩,猶如凝脂。他忽然間意識到,如此一來,兩人便是視線相對,幾乎呼吸相聞。他連耳尖都燒起來,心跳如鼓,狼狽地將手拿瞭下來:“咳,那個,天地同春做得怎麼樣瞭?”
“啊,說起來還挺奇怪的。”朱成碧一邊嚼著一邊含混地說,“石奕武做的,明明就是真正的天地同春。”
就在此時,窗簾後面傳來一陣稀裡嘩啦,接著是瓦片紛紛掉落。朱成碧扭瞭頭去看:“那是啥?”
常青伸手把她的頭扭回來:“最近老有野貓在外面打架,怕是有打不過的,從二樓掉下去瞭。”
“喔。”朱成碧低頭舔著手指。
“你剛才說,他明明已經做出瞭天地同春?”
“這幾日,小師傅做的,和我記憶中的天地同春並無二致。天地同春是仙傢的聖品,梅東璟也算聰明,用凡間的材料,竟能做出一模一樣的味道來!”她點著頭贊嘆道,“延年益壽的功效自然是沒有,但從味道上而言,確確實實便是天地同春。”
“那,為何仍沒能得到龍神的認可?”
“問題該是出在引子上。”她嘆口氣,“當年我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嘗——”
“是大搖大擺地闖進去,趴在人傢桌子上吃完就走,連帶著還打碎瞭一幹鍋盤碗盞吧。”
“這不叫嘗?”她將眼睛橫瞭過來。
“是,是,是,這確實叫嘗。”
“哼。總之,這天地同春做出來之後,在吃之前還要在中央點上一點紅引……”說到這裡,朱成碧卻不再往下說。常青等瞭一會兒,見她隻是愣神,催促道:“那紅引是何物?”
“……是血啊。”她嘆息,“天地同春一共有四層不同的餡料,隨著食用者的咀嚼,每一口都會產生不同的口感。再加上這用血點上的一點引子,又可以有千百種的味道變化。倘若龍神要的是這種天地同春,那可就難瞭。可惜我雖嘗過,卻始終想不起來,這究竟是什麼妖獸的血的味道,明明很熟悉的……”
她又露出愣神的樣子來。
“會不會,”常青慢條斯理地提醒,“是麒麟血?”
“你說得對!麒麟為聖獸,其血有千萬種滋味,用它來做天地同春,說不定可行!”
她跳到屋子的中央,原地轉瞭一圈,隻聽得嘩啦一聲,從那杏花羅裙下湧出來諸多粘稠黝黑的陰影,猶如海潮般洶湧流淌,在吞噬瞭屋內的傢具之後,又開始朝四周的墻壁上攀爬。朱成碧伸出一手,掌心向下,所對之處的陰影忽然如沸水翻湧,一團耀眼的光芒從中升瞭起來。
常青不由得用袖子擋住眼睛。光芒減弱後,懸在她手心之下的,是一隻靜靜旋轉著的天青石瓶,正冷冷地泛著青光。
麒麟血。常青死死地盯著它,朝前走瞭一步,又一步。此刻他已經在朱成碧的身後,隻要一伸手,他隻要一伸手……
他雙耳嗡嗡作響,嘴唇幾乎要被咬出血來,卻聽得朱成碧說:“不,不行,現在還不是動用它的時候。”
陰影再度翻動,如巨蟒的長舌,轉眼之間,又將那瓶子吞瞭回去,沉向下方,遠到他所不能及之處。
她轉過頭,抱歉地笑著:“我們想想別的辦法吧!”
三
“我第一次聽見龍神的聲音,大概是在三四歲上吧。我記得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那石橋邊上,眼前便是橋頭石獅殘缺瞭一半的臉。我伸出手,輕輕地觸摸獅子的鼻子,剛碰到就聽見那聲音,直接就在腦子裡響起來。它說:‘你回來瞭嗎?’”
石奕武抱著兩隻膝蓋蹲在牛車裡,隨著車輪的顛簸搖晃著身體。拉車的是隻渾身雪白的母牛,不緊不慢地在山道上走著,不時有路旁的花枝從半透明的簾幕間中探進來——一支杏花,或者一支梨花。
“也不是每一次跟它說話,都能得到回應。師傅說,他年輕的時候龍神回應得更多,近些年來卻漸漸沉默瞭。說起來,究竟連那橋底下是不是龍神,也未知,從來也沒有人見過它的真面目,你說是吧。”
無人回應,因為他絮絮叨叨瞭半天,卻是朝著車內小幾上放著的那把畫著梅花的紙傘。朱成碧臥在一側,頗覺有趣地任憑他說下去。這牛車從外面看起來,不過一兩榻的大小,內裡卻顯得頗為寬敞,朱成碧身邊還跪瞭兩個婢女,也未顯狹小。其中那個穿桃紅色褙子,叫做櫻桃的,半是調笑地過去遞瞭他一碗茶。
“怎麼?嫌我們幾個陪你聊天解悶還不夠,卻跟傘說起話來?”
他不好意思地接瞭,連聲道謝。
“嘿嘿,一個人在山裡住久瞭,便會不知不覺地對著物件說起話來。這傘上的紅梅瞧來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便像是見到瞭熟人。不知不覺就話多起來。”
“小師傅記性不好,眼神卻毒。”朱成碧懶散地評價道。
他們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姬文珍一紙燙金描花的邀請函。事實上,無夏城內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收到瞭同樣的邀請函。邀請函上寫著今年的嘗春會,準備在蒼梧山中“先師故居”舉行的消息。給石奕武的邀請函略有不同,還附瞭一封姬文珍的親筆信。信裡表達瞭她對曾經懷疑神龍真假的歉意,並且保證會將功補過,遵照師傅生前的心願,將嘗春會舉辦成一次聲勢浩大的驚蟄祭祀。因此,懇請小師弟“務必攜真正的天地同春出席”。
對此,常青的評價是:“太有誠意,簡直可疑。”
石奕武讀完後再無二話,回頭便將自己鎖在瞭屋子裡搗鼓,今早出發前,他才出現,手裡鄭重其事地捧著那隻用蜃樓貝鑲嵌的盒子。
“師傅規矩,祭祀用品不比其他,要提前十二個時辰封盒,不得再打開。”他嚴肅道,“常公子,多謝你借我這食盒。”
“幸好手邊有現成的,否則一時半刻,上哪裡去找有仙鶴跟麋鹿的食盒?”常青瞇瞭眼,“我猜令師姐也是這樣想的。”
這一路慢慢悠悠地走下來,到瞭天色將黑,還未到達目的地。這一次嘗春會不曉得怎地,居然引起瞭瑯琊王的註意。整個車隊中,領頭的正是瑯琊王雕梁畫棟的車輦。那車輦遠望如一座小樓,卻是由二十四個美貌的白衣婢女抬著的,個個頭上都束得有金環。連無夏城商會薛頭領的車隊都隻能隔瞭一段距離,畢恭畢敬地遙遙跟在後頭。
如此一來,隊伍的行進速度當然慢得可以。還好明日才是驚蟄,大傢各自安營紮寨,準備歇息。石奕武倚在車前,朝山下望去,隻見這一路燈火逶迤,猶如遊動的長龍。自瑯琊王歇息之處,隱隱傳來絲竹之聲,有歌姬在唱:“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伴著那歌聲,他漸漸地乏瞭,在車內小幾上枕著手臂,頭靠著那把紅梅紙傘,懷裡抱著那隻珍貴的食盒。迷迷蒙蒙地要睡,卻聽得朱成碧在一旁輕聲道:“隻是為瞭當年跟路人的一句承諾,便守在山中數百年,蠢是不蠢?”
她的語氣聽起來,卻又不像是在問,更像是在自語。石奕武頭頂的紙傘簌簌地抖動起來,他朦朧睜眼,望見一個半透明的身影浮現在紙傘之上,長衫束帽,是個書生模樣,低瞭頭,像是在說些什麼。
朱成碧因此笑瞭起來:“你說得對,我也是為瞭某人說的一句話,便守著蓮心塔這麼些年——我可沒有說這句話的立場。”
她手枕著下巴趴在案幾上,迷蒙瞭眼睛,也像是要睡,“現在想起來,還是當年,我跟你,還有他,一起在長安城夜晚的街道上巡遊,縱酒歡歌,來得快活。”
她嘴角噙有一絲淒涼笑意,說的話卻語焉不詳。那書生的鬼魂整瞭整袖子,朝她行禮。
那人是誰?
“你也不必道謝。小師傅跟我投緣,便不是你的後人,我也當幫上一幫的。再說,我還想再嘗一次,真正的天地同春呢。”
石奕武想要看個究竟,但車內隱約有馥鬱的熏香升騰而起。他隻覺眼皮重如千鈞,沉沉下墜,四面皆有黑暗湧起,將他拖入無夢的安眠。
四
她潛入牛車之時,是在子時後半。
這個時候,車內的人皆沉沉睡著,連車外那隻雪白的母牛都閉瞭眼在假寐。她全身都裹在黑色勁裝裡,身量纖細,便如同月光下的一道影子。陰暗中,那隻鑲嵌著珍貴貝殼的食盒暗自生光,被那小師傅緊緊地抱在懷裡,她伸手握住食盒,悄悄地一點點往外抽,還差一點就要到手,旁邊案幾上的紙傘忽然立瞭起來,一下就打在她拿著盒子的手背上。
她差點就驚叫出聲,終於強忍下來,幾乎連牙都要咬掉,勉強出瞭牛車。
外面的月色正好,有一個人負瞭雙手,站在齊膝深的野草中,正在等她。那人的前襟繡著隻生著角的白獅,盤繞在雲霧當中,分外顯眼。
她忍著手上的痛,還是行禮:“常青公子。”
“鶴菡。”常青語氣淡淡的,也聽不出情緒,“怎麼,瑯琊王也想要天地同春?”
“區區一盒糕點,怎能入得瞭王爺的眼?”
“這麼說,果然是為瞭那困在橋下之物。”他嘆息,“我料想瑯琊王會派人過來,卻沒想到來的人是你。鶴菡啊鶴菡,你本來可以一飛沖天,四海遨遊,怎麼偏就做起暗羿來?”
她神色漸漸淒惶:“若還能回傢,誰願意留在人間?蓮心塔現,通天引絕,如今回是回不去瞭,隻剩下被困在這裡,慢慢地被人類絞殺一條路。所幸王爺不嫌棄,願意收留我們這些失群之鳥,做羿師,或許還能多活些時日。”
他緩緩地搖頭:“我確也聽聞,瑯琊王在收集與妖獸相關之物,同時也收留走投無路的妖獸。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該為虎作倀。”
他從袖中取出一幅畫卷來,徐徐展開,那畫卷自動漂浮在空中,露出其上描繪著的一隻猛獸:狀如赤豹,卻有五尾一角,正無聲咆哮——是一隻猙。
“聽我一句勸:瑯琊王暗中必另有所圖。放下盒子,逃生去吧。”
他手中畫筆懸在空中,就要點上猙的眼睛。鶴菡一咬牙,整個人朝空中一撲,化作一隻黑羽紅頂的仙鶴,抓瞭那食盒,想要飛走。猙卻早已撲出瞭畫卷,跟在她身後,一口咬在她的尾羽上。她奮力掙紮,但翅膀帶傷,使力不及,終於被按在爪下。
常青踱過來,要拿那食盒。她瞪起眼來,質問道:“麒麟血何在?”
有一個剎那,常青的面上現出瞭遲疑,她沒有錯過這個機會,從猙爪下掙脫出來。
“取麒麟血,再開通天引。公子的承諾,如今都忘記瞭嗎?”
那仙鶴抓著食盒,在半空中盤旋,一聲聲地唳著,聽在他耳朵裡,卻是這樣一句話,字字都砸在他心口。
鶴菡沒曾想到的是,翅膀上的傷比她料想的要嚴重。她雖勉強逃脫,卻飛不多時,便連同那食盒一起墜入樹叢。她在地上滾瞭滾,掙紮著起來,便聽見那猙的鼻息咻咻不停,在附近尋找她的蹤跡。她趴在原地再不敢動,悄悄化為人形,在地上一寸寸地朝食盒挪過去。斜地裡突然伸出一隻腳來,踏在食盒上。
“師,師傅!”
姬文珍沒有理睬她,飛快地蹲下身來,將那盒子抱在懷裡,用袖子將上面的泥仔細地都擦瞭,才滿臉堆笑地過來摸她的頭:“乖徒弟,知道師傅想要這個,所以特地去偷瞭來,準備孝敬師傅是不是?”
“是……”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虧得我一直都在牛車旁邊,聽瞭個一清二楚。”姬文珍變瞭臉色,“原來你是瑯琊王的探子,也想要這天地同春。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倒是替我省瞭不少的麻煩。”
她站起來要走:“謝瞭,好徒弟。”
話音未落,鶴菡手中細刃閃動,朝姬文珍猛刺過去,但她畢竟有傷,失瞭準頭,姬文珍朝旁邊一閃,險險躲過。
“還給我……”鶴菡聲音嘶啞,她原本就已經孤註一擲,眼下一擊不中,手一松,細刃重新化為羽毛,散落一地。
“好哇,不識抬舉!我還沒有跟你算騙我的帳呢!”
姬文珍氣得手抖,耳畔聽得野獸的鼻息越發接近,反手便撥開樹叢,將鶴菡一把推瞭出去。撕咬跟慘叫聲聲傳來,她也未曾回頭,隻顧著懷抱那隻盒子,急急地朝自傢車隊的方向趕。
山路濕滑,又是夜間,她深一腳淺一腳,眼看已經到達能望見馬車的地方,已經走得氣喘籲籲,將手扶在樹幹上休憩片刻。
“這個盒子我認得的。”忽然有嬌媚的女聲,猶如鬼魅,從暗中響起。姬文珍被嚇瞭一跳,手中的盒子落在地上,一路滾動著,直到撞上瞭那自黑暗中浮現出來的朱成碧的腳。她彎腰將盒子撿起來,托在掌上,做出思考的樣子來:“這盒子,不是小師傅那隻嗎?”
“這是我的!是我親手做的天地同春!”
朱成碧隻望著她,姬文珍挺起胸來:“怎麼瞭,石師弟做得,我也做得。這盒子,這盒子本來就有兩個!我送瞭師弟一個,自己還留得有一個。”
朱成碧註視她良久,忽然露齒一笑,細碎的牙齒反著光,“若這果真是您親手做的,便拿回去吧。”
姬文珍壯瞭壯膽子,料想她一個小姑娘,也不敢將自己怎樣,走過去接那遞過來的食盒,沒想到盒子卻像是被黏在瞭她的手心裡,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往外拔,盒子還是紋絲不動。
濃鬱的芙蓉熏香氤氳升騰,將她團團包圍。
“姬老板,這是您親自選的,將來可不要後悔。”
姬文珍頭上淌下汗來,奮力一拔,這回終於成功。她忙著將其揣進袖內,一回神,朱成碧已經不知去向。
林間,唯有月光靜靜地灑下來而已。
五
對姬文珍來說,這次的嘗春不同以往,是她出山從業以來名副其實的大日子。
老頭子念叨瞭這麼多年的天地同春,她從來是不信的,翻遍瞭《尋芳譜》也沒找到,更加肯定瞭她的判斷。誰想到師弟拿出來的鱗片,卻讓她動搖起來。那日在天香樓聽聞師弟居然已經搶先做出瞭天地同春,她給驚瞭一身冷汗,回傢之後轉念一想,卻尋出瞭其中的商機。為瞭今日,她特地定做瞭一身華麗長袍,雙袖上繡著仙鶴,為的就是好配懷中那隻珍貴無比的蜃樓貝食盒。
如今她坐在嘗春會場上,朝四周望瞭一望。她身後彩旗招展,右手側坐著擔任評委的嘉賓,薛頭領、許知府均在其中。左手側便是那殘破的石橋,橋頭隻剩瞭一隻石獅子,缺瞭半張臉。
瑯琊王本人並沒有現身,隻是遣瞭一個婢女過來,說這本是民間聚會,王爺低調旁觀即可。話雖如此,但他隨即派人在嘉賓席後方用朱紅鑲金的木柱搭起瞭大帳,垂下瞭白紗,其間隱隱可見人影。不得不坐在那帳外的許知府們,看起來都是滿頭大汗,如坐針氈。
姬文珍卻是滿心歡喜。此時無夏城中其餘的糕點店鋪都已經將今年的新品展示完畢,在她看來不過是些庸俗的點心,如此看來,尋芳齋是贏定瞭,當下便款款站起身來。
“諸位!文珍於無夏開設尋芳齋至今,蒙諸位關照,生意紅火。諸君中曾有人問起過文珍師承,也有人問,今年的嘗春為何要選在此處,文珍這就回稟諸位。此處便是傳說中梅生遇仙之處,文珍的師傅,不是別人,正是梅東璟的嫡系傳人,從前朝至今,已經是第十一代瞭。”
眾人議論,姬文珍躊躇滿志,面上的笑更加深瞭:“各位從尋芳齋買去的,可不是普通點心,那都是按梅東璟親筆所寫的尋芳譜所制作的,均是仙傢珍寶。”
她舉起瞭手中食盒,朗聲道:“如今在這裡裝著的,便是傳說中的天地同春!”
此句一出,便如朝池塘中扔出一枚巨石,將人群砸出一陣驚呼。一旁早有她的小徒弟過來,接過那禮盒,恭敬地獻給瞭坐在主位上的薛頭領,他接過來,也不敢怠慢,轉手給瞭一旁的許知府。
“文珍便是要借此機會,向諸位宣佈,天地同春終於降臨人間,同時也告慰先師在天之靈。”姬文珍閉瞭眼,雙手合十,但她意料中的贊嘆之聲卻遲遲沒有響起。她皺著眉頭一睜眼,見那盒子正被知府拿在手裡,盒蓋已經打開,知府捻著胡須,隻是不語。十歲的孫兒坐在他懷裡,低頭看瞭看盒子,不解地抬頭:“爺爺,這不是萬紫千紅嗎?”
“是,是!”薛頭領湊過來,“這就是萬紫千紅!”
姬文珍瞬間變瞭臉色,幾步邁過來,一把搶過食盒。這動作太大,裡面的點心掉瞭出來——金黃的面點被精心地塑成一朵牡丹,花瓣繁復,足有四五層。
“沒錯,那是萬紫千紅。”說話之人語氣淡然,她分開人群,也走上瞭嘗春臺。雙髻,羅裙,卻是朱成碧。姬文珍恍然大悟:“昨晚叫你調瞭包!”
“昨晚可是姬老板親手選的,況且,這萬紫千紅,難道不是你五年前初到無夏時的成名作?”朱成碧似笑非笑,“我倒是忘記瞭,也難怪你不認得,如今你恐怕很少親自制作點心,都是由徒弟們代勞瞭吧?”
“空、空口無憑!”
“還要什麼憑證?”朱成碧環視眾人,抬高瞭音量,“諸位!你們看她那一雙精心保養的手,指甲上染瞭花紅,描著金粉,哪裡像是糕點師傅的手!”
姬文珍連忙將手藏進袖子。她這半生來,從未如此窘迫過,隻覺汗如雨下,一轉眼在人群中望見瞭石奕武,懷裡也抱瞭個一模一樣的食盒。
她急忙奔過去,一伸手將他撈瞭出來,陪著笑:“好石頭,之前種種都是師姐的不是,你且救上一救——諸位,諸位!這位是我的師弟,剛才隻是文珍給大傢開瞭個玩笑,他懷裡這個裝的才是天地同春,自然也是尋芳齋的作品,現在就給大傢——”
“不。”石奕武清晰地吐出瞭一個字,安靜地看著他傢師姐,“這是給神龍的,不給這世上任何人。”
“傻子!瑯琊王就在帳內,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師姐,你摸摸這盒子。”石奕武將姬文珍的一隻手掌放在上面,盒內隱隱傳來波動,如同一顆袖珍的心臟。“龍神在橋底下等瞭五百年,梅祖師尋瞭一輩子,師傅守到白頭。這盒子沉得很呢。”他搖搖頭,“那個什麼王爺,我怕他買不起。”
斜後方傳出一聲哈哈大笑,卻是“那個什麼王爺”自帳內開瞭尊口。他聲線低沉優雅,猶如玉石相擊:“既然如此,便將它獻給你的龍神吧。”
石奕武站在瞭橋頭。便如之前的每一個驚蟄,他跟隨師傅,所站立的位置一樣。他將盒子高舉過頭,用兩隻拇指輕輕地推開盒蓋。
“開封。”他念道,同時將盒子降到胸口,“天——地——清——明——萬——物——同——生——”
少年一字一字,拖長瞭語音。圍觀的眾人一片寧靜,仿佛有風,自橋底起,繞那少年左右,再一波一波地吹向他們。頃刻間,人們隻覺得身心澄澈,觸目皆是新鮮的,深淺不同的綠。
“請龍神。”他傾倒瞭盒子。一隻通體透明的小球朝橋下幹枯的河床墜瞭下去。卻僅僅落到半空,便突然消失瞭。
他伸著脖子朝橋下張望瞭一陣,又等瞭一陣,還是不見那小球落地,這才舉著手,又是狂喜又是抽泣地喊:“師傅,師傅!我成瞭,龍神吃掉瞭,龍神吃掉瞭!你看到瞭嗎?天地同春,是真的天地同春……”
他趴在地上,沾瞭一額頭的沙子,堂堂男兒卻哭得如同孩童。然而就在此時,大地卻震動起來,他幾乎摔倒,一翻身,卻被一樣東西砸在瞭臉上——它順著他的臉一路滾下來,咕嚕嚕地連滾好幾圈。
是那隻透明的小球。上面的牙印還是新的。
他呆滯地回頭,石橋下方,血紅色的煙霧正在聚集。煙霧中探出一條龍尾,其上的鱗片泛著彩虹光澤,卻殘缺不全。碎石飛濺中,一張類似於人類,卻是數倍於人類面孔大小,而且生著龍角,面帶龍須的臉從橋底緩緩升瞭上來,一雙空白的眼中卻沒有眼瞳。
這是第一次,石奕武與一隻陪伴瞭他幾乎一生的妖獸相見。滿腦子裡卻隻剩下一句話:
“果真是龍啊……”
六
“來得好!”
雪白的紗帳掀動,一隻光潔優美的手伸瞭出來,持著把烏黑的紙扇,直直朝向石橋和神龍。
“眾羿師聽令!”
“諾!”
嬌聲相應的,竟然是那些負責抬輦的白衣婢女們,她們聚在瞭瑯琊王的大帳前,排出瞭陣法,個個都摘下瞭頭上的金環。那金環在風中晃瞭晃,迎風而長,盡都化為金光湛湛的長弩。
朱成碧皺起瞭眉頭:“趙傢小子,你待如何?”
龍神甫一現身,眾人便紛紛逃瞭——自幼聽說梅生遇仙,隻道是件風雅無邊的事情,誰知道這妖獸形貌猙獰,體型巨大,跟風雅哪裡有半點關系!連顏面掃地的姬文珍,也狼狽地逃走瞭。如今場中剩下的除瞭瑯琊王帳下的羿師們,便隻有天香樓的朱常二人。
那紙扇抖瞭抖,幾個婢女趕緊回身,將雪白紗帳的外層一點點卷瞭上去,隻留下最內層一道半透明的薄紗。瑯琊王趙珩斜靠在榻上,薄紗掩映之下,他紅唇白膚,俊美如畫,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整個人仿佛都在從內朝外放射著光澤。
“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開通天引,引無數妖獸肆虐神州。幸得蓮燈尊者以肉身化塔,將其鎮壓在蓮心塔下。閣下可還記得當初的誓言?”
朱成碧面色微動,隱隱咬牙。
“你不必用他的名字來激我,我說過的話,自然記得。這五百年來,凡敢侵擾無夏,侵擾蓮心塔者,無論妖獸人類,哪個不是被我吞吃殆盡?但這條鼓並非在無夏出沒,如此趕盡殺絕,又是何必?”
趙珩張口想要回答,卻被一陣咳嗽打斷瞭,他將手掩在嘴上擋著:“蒼梧山離無夏太近瞭,今日不在,未必明日不在。”他接著又咳瞭兩聲,將那紙扇漫不經心地朝下一揮,由飛矢組成的箭陣驟然升起。
一直袖著手的常青朝前踏瞭一步。他從袖內取出一隻貌不驚人的筆,將筆尖向下,滴出一滴濃墨,那墨懸在空中,竟然不散。他轉瞭轉手腕,朝上引出一道道螺旋。頓時有無窮無盡的濃黑墨汁盤旋升騰,猶如暴風,將那箭陣阻截在半空,擋得七零八落。
“‘妙筆生花’,名不虛傳。”趙珩在帳內拍著手,“不過,我這裡有二十四隻箭,七十二種變化,常公子能擋得住多少?”
常青還未來得及回答,自石橋的方向便傳來一聲非人類的長聲哀嚎。那人面的龍神原本趴在橋上,睜著對雪白的盲眼隻是疑惑地嗅著,如今發起狂來,在橋上隻顧著甩脖子,也不管身上鱗片飛濺,連石獅子都被撞得粉碎。
一隻長箭赫然插在它眼中,鮮紅的血隨著它的掙紮濺落。在它身旁,以濺落在地的龍血為中心,土壤開始瞭龜裂。一圈圈的野草隨之枯死,化為灰煙,樹林迅速枯萎,更遠處的飛鳥從空中掉落,連一聲哀鳴都來不及發出。朱成碧吸瞭吸鼻子:“踏破鐵鞋,卻原來,是要用這種血做引。”
常青握緊瞭手中的筆,待要再揮起來時,卻被她從後面拽住瞭袖子。再回頭,朱成碧卻朝他搖瞭搖頭:“這類妖獸,其名為鼓,《白澤精怪圖》中有記載,人面龍身,乃是蚩尤後裔,卻膽小至極,常躲在橋下谷中,有人來時,隻學對方說話。隻要不被驚動,它們可以在此躲藏數百年。但這一隻,既被喚出,又被所傷,從今往後,這方圓百裡要有二十年的大旱。”
這番話,她一字一句,說給那白帳深處的王者。
“趙傢小子,看你幹的好事。”
七
石奕武最初的記憶,便是四歲那年,他蹣跚行走在這座石橋上,踮起腳尖,伸手觸摸那殘缺的石獅子的臉。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聽見瞭龍神的聲音。
是你嗎?那個聲音在問。你回來瞭嗎?——你可帶回瞭天地同春?
那一次他落荒而逃。
然後他去問瞭師傅,然後他知道瞭梅生遇仙的傳說,他知道瞭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這裡,有一個人類經過,他跟龍神許下瞭承諾,然後就離開瞭。
從那之後,五百年的歲月如流水淌過,而這個聲音還在這裡。
“為何龍神不跟師姐說話?”他曾不解地問。
“你師姐心裡裝的東西太多瞭。”師傅摸著他的頭頂說,“倒是你,心裡隻能裝得下一樣東西。”
十五歲的石奕武跪在橋頭,他剛剛做出瞭一生當中最接近天地同春的作品,但那枚被他視作珍寶的小球被龍神吐瞭出來,甚至還因此激怒瞭龍神。
他眼前隱隱發黑,四周仿佛都籠罩在一片黑暗當中,籠罩在這可怕的慘敗裡,但他仍望見,隻有四歲的自己,握著小小的拳頭,朝師傅發下誓言:“我要做出天地同春!”
從那時起,他的心裡,便隻存在這一個願望。要是我能做出天地同春,這漫長的等待,就可以結束瞭吧。然後,那個聲音,就可以不用那麼寂寞瞭吧……
龍的血竟然是冰涼的,還帶著甜香。他伸手接瞭幾滴在手心中,被那味道所吸引,還聞瞭兩下。
“是這個!是這個!”狂喜中,他站瞭起來,習慣性地回身一摸,想要尋找案板上放面粉的袋子,撲瞭個空,才想起來,這荒郊野地,上哪裡再尋材料,再搭籠屜,重做一遍天地同春?
“咳咳。”從他身側傳來瞭咳嗽聲。他一回頭,常青靠在隻剩下一節殘樁的石獅上,正耍著手中那隻筆。“先說好,灶臺這等灰撲撲的俗物,本公子是不畫的。”
石奕武立刻便要哭,他見狀急忙改口:“不,不過!籠屜和蒸汽是可以有的!”
那隻鼓像是知道石奕武正在做什麼,盤起瞭長長的身軀,將他和常青二人繞在裡側,外面的人隻能望見縷縷蒸汽,從龍身縫隙中升騰出來。與此同時,白衣的女羿師們並沒有停止射箭。但大部分的箭都叫龍鱗給彈開瞭。
“死到臨頭,卻還是隻想著吃?”
“吃很重要的。趙小子你不懂。”
趙珩爆發出更加猛烈的一陣咳嗽,朱成碧等著他平靜下來,才說:”這是人類給妖獸許過的願。那人類客死他鄉,卻將這願望一輩輩地傳瞭下去,徒子徒孫,永志不忘。你的獵殺不能等等嗎?”
“不能。”他幹脆地回應,“本王時日無多——來人啊!取我的龍鱗箭來!”
被放在他手中的,是一柄裝飾著翠鳥羽毛的長弓。瑯琊王將一枚長箭架在弦上,箭頭尖利,閃爍著虹彩的光澤。
“還得多謝那姬老板獻給本王龍鱗,要不是她,本王也不會知道它躲在這裡。”
他終於掀開紗帳,顯露出身形。白衣的女羿師們齊刷刷地跪瞭下去。隻剩下朱成碧,與持箭的他對視。
“看是它的鱗片厲害,還是本王這由鱗片制成的箭頭厲害?”
利箭破空的同時,朱成碧身側的梅花紙傘忽然飛瞭起來,撐開瞭傘面,將那枚飛箭攔在空中一絞,紙做的傘面頓時粉碎。飛箭的去勢也被大大延緩,最終隻在鼓的人臉上蹭出瞭一個小小的傷口。
那隻鼓原本捂著傷眼,盤在橋上,被這麼一打攪,氣憤地舉起瞭一隻爪子,就要朝射箭的人揮下來。
那隻爪子卻停頓在瞭半空。
是,是你嗎?所有的人類都聽到瞭那聲音。它直接響起在腦海中,沙啞,冰冷,疲憊。
鼓盤繞的身體松開瞭,於是人們看到瞭被它環繞著的石奕武,他正全神貫註地守在一隻籠屜旁邊,圓腦袋上滿是晶亮的汗水,對外面發生瞭什麼事情渾然不覺。有一個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半空中,俯下身在看他。那影子雖是書生裝扮,面容卻是模糊的。
是你回來瞭嗎?
盲眼的鼓神急切地嗅著,可他看不到。而鬼魂,似乎也是沒有味道的。他嗅瞭一陣,失望地垂下爪子,連胡須都縮瞭起來。
“做好瞭!”石奕武卻在這時候跳瞭起來,他打開籠屜的蓋子,歡天喜地地將裡面透明的小球取瞭出來,完全沒有察覺到,此刻,那個半透明的身影降瞭下來。它的手臂放到瞭他的手臂之上,肩膀融入瞭他的肩膀之中。他倆一起恭恭敬敬地跪瞭下去。
“梅氏糕點第十二代傳人,見過龍神。”石奕武與那鬼魂一起朝鼓磕瞭一個頭,然後舉起瞭手中的點心,露出瞭燦爛的笑容,“吶,來嘗嘗吧!”
這一道天地同春,讓你久等瞭。
經過瞭五百年的跋山涉水,如今終於趕來相見。
還有,我回來瞭。
哈哈哈哈!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
幾乎在同時,在場的所有人類腦子裡猛然間灌滿瞭這喊聲。四周的山嶺一點點重新泛出瞭綠色。草葉從重新變得濕潤的土壤中鉆出來,鳥兒驚醒過來,撲閃著翅膀飛入空中,一樹樹的杏花和桃花競相開放。
春天重新降臨。
那隻盤繞在石橋上的龍神,此刻開始一點一點地鼓脹瞭身軀,它現在變得如此龐大,以至於從尾端開始,一點點地變得透明起來,就好像它本來就是由雲霧所構成的。接著它朝空中伸長瞭脖子,飛瞭起來,就象一團影影卓卓的霧氣。正因為這個緣故,人們很難判斷,在它的脖子上,究竟是否騎得有那隻半透明的鬼魂。
他們隻知道自己當時被震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再爬起來時,龍神已經跟著霧氣一起消散瞭。
八
“隻是因為多年前許下的一句承諾,便任由自己被困在小小一隅,這樣的行為在你看來,蠢是不蠢?”
夜霧彌漫,在他們身前身後,是一樹樹新開的桃花和李花,在霧氣當中深淺不一地漂浮著。朱成碧朝前邁瞭一步,一腳踏在幹枯的河床上,卻回過頭來,問著跟在她身後的常青。
他眨瞭眨眼。
“你今天這是怎麼瞭——咳,說正經的,明知道城郭之外便有自由天地,卻還是死守一處,隻為瞭一個飄渺無形的諾言,這樣的人……”他望著她,眼神極盡溫柔,“簡直是無藥可救的大笨蛋。”
朱成碧卻理也不理,扭頭便朝霧氣中奔瞭過去。他愣瞭愣,也隨在其後,見她很快停瞭下來,朝衰草深處低瞭頭,怔怔地站著。他跟過去,隻見四周碧草掩映之下,唯有這一處的草依舊是枯的。
枯草正中,是一具巨大的骨骸,風吹雨淋,已經殘破不堪,隻有頭顱還能看出來人形,烏黑的眼洞靜靜地沉默著。
“我原先在想,鼓須得在有水的地方方能生存,如今河流已幹,它卻還能守在此處,甚至還能有鮮血——這倒是前所未見。沒想到……你說得對,確實是個大笨蛋!”朱成碧朝草叢裡踢瞭一腳,“梅東璟那個傢夥也是!明明隻剩一魂一魄,隻因他臨死前心願未瞭,一口血噴在那紙傘上,這才跟由血繪成的紅梅一起留存至今。可他偏偏要飛出去擋那隻箭!”
她越說越氣,鼓起面頰來:“虧得我將那把傘保養得那麼好!這下魂飛魄散瞭,可算趁瞭心願瞭吧!”
常青默默地捂住瞭眼睛。
“我是有多蠢,才會以為你居然在自我反省?”
“算瞭!算瞭!但害得我沒有吃到天地同春,這筆帳總是要算的!”朱成碧蹲瞭下來,自荒草間撿起一根寸許長的雪白尾骨。
“你要幹嘛?”
“這根骨頭回去磨一磨,做個喝火鍋湯的勺子總是可以的!”
“真的要用上回那隻神農鼎?暴殄天物啊!”
大梁崇安十年,驚蟄,蒼梧山桃仙谷草木枯敗,波及十餘裡,翌日即復。桃李同開,山杏芬芳,終年不謝。人奇之,掘谷底,得巨龍骨骸十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