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蓑衣粽

回想起來,一切都源於那半張老虎面具。

那面具以香樟木雕刻而成,塗瞭鮮艷的黃漆,兩隻小耳朵中間描著顯眼的“王”字。它被掛在高高的貨架上,跟應節的蒲絲、艾朵、彩團、香羅,還有艾草紮成的小老虎掛在一處。

眼下正值端午,日漸炎熱,蠍子蜈蚣之類的毒蟲也蠢蠢欲動。無夏城民們慣於在此時佩戴這類老虎面具,據說可以借此祛邪,驅除毒蟲。但這一隻跟尋常的造型又有不同,兩隻眼都描著誇張的紅妝。

徐若虛隔著人群,遠遠地一眼就看中瞭它。

他好不容易擠瞭過去,伸手將其摘瞭下來,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玩瞭一陣,忽然又起瞭興致,將那面具朝自己臉上一扣。

“阿零,來猜猜我是誰?”

他問身邊的藍眼少年,聲音裡滿滿都是笑意。

阿零卻有點兒懵。

面具雖然遮住瞭他的上半張臉,可露出的下巴和嘴唇,阿零還是認得的,明白無誤應該是徐若虛。但那上半截的獸臉,加上詭異的紅妝,卻又像是天香樓裡的朱掌櫃。

究竟哪個答案才是對的?

他遲疑瞭半天,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徐若虛等瞭一陣,不見他回答,於是摘下瞭面具。

阿零頓時知道瞭答案,指著他說:“徐若虛!”

徐若虛哭笑不得。

“這麼些年瞭,阿零你還是隻認得我的臉。”

他轉頭看著身側熙攘的人群,不知為何忽然感慨起來,隨口說:“若是今日我在這裡走丟瞭,你又該如何?”

阿零愣瞭。

日光暖融,艾草生香,耳畔有笑語聲聲傳來。

他卻隻覺得遍體生寒。

阿零並不是尋常人類,而是徐若虛數年前從一名來自北狄的馴蜂人手底下救出的玄蜂所化。從那時起,他便隻認得徐若虛一人。

時至今日依然如此,他也從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可若是……徐若虛不見瞭……自己該如何?

四周的光線寸寸退卻,他就像是漂浮在空中,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阿零,喘氣!”

徐若虛見他的神色越來越不對,趕緊朝他背上猛拍瞭一掌,讓他將憋瞭許久的一口氣吐出來。

“抱歉,抱歉,是我錯瞭。”徐若虛懊惱得很,連那面具也一並扔瞭,“我不該拿這個逗你玩的。”

不,你並不是不該戴那老虎面具。

如果還能回到那個時候,阿零一定會死死地揪住他,告訴他這句話。

你犯的最大的錯誤,是一語成讖。

放下老虎面具後不到半個時辰,徐若虛便淹死在瞭錢塘江裡。

阿零當時被徐若虛打發去買尋芳齋的招牌桃酥,正在排一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隊。

若是阿零肯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個要求本身就分外可疑。

他倆之所以出門,就是因為徐若虛一心想去看錢塘江上一年一度的賽龍舟。如果不是阿零寸步不離地守著他,還堅決不許他靠近水邊,徐若虛大概也不會想出這個支開他的法子。

可若不是剛剛才被徐若虛那句“若我走丟瞭”嚇丟瞭魂,阿零也不至於如此緊張。

他雖說是聽話地離開瞭,卻照例留的有警衛蜂在徐若虛身上護衛。

也正因如此,徐若虛淹死時的感受,全都通過那隻抓著他的衣襟一起被淹死的蜂,分毫不差地傳給瞭阿零。

冰冷的江水洶湧而來,直至滅頂。

光線一點點泯滅,胸口痛得像要炸開。

對不起……

阿零甚至能感應到他的愧疚和絕望。

但是一瞬間,連這最後的聯系也徹底斷絕瞭。

等他急速趕過去,卻隻能見到圍觀的人群腳下,被打撈上來的徐若虛的屍體。

他像往常那樣伸出感官,試圖觸碰他,感受他,呼喚他。

以往會傳來熱切回應之處,此刻隻有一片死寂。

作為玄蜂,阿零對死亡無比熟悉。

在組成他的蜂群裡,每天都有蒼老的蜂死去,可每天都有新生的蜂孵化出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稀奇。

可人類跟自己是不一樣的。阿零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們隻有一個,是獨一無二的個體。

這一個人的隕落,抵得上成千上萬隻蜂,成千上萬個世界的同時隕落。

成千上萬個太陽,突然同時熄滅瞭。

他被困在永不結束的黑暗裡。

沒有人註意到,那隻藍眼的巨蜂是在何時飛出瞭人群。

它在空中艱難地振著翅膀,歪歪斜斜地,落到瞭淹死的少年身上。

緊接著,它開始一點一點地朝少年的臉爬去,動作越來越僵硬。

直到最後,它停在瞭少年的臉側,止住瞭所有的動作。

蜂王死瞭。

人們開始聽到嗡嗡的振翅聲,越來越強,越來越混亂。

有人扭過瞭頭,看到瞭天幕下方爆炸一般四散開來,卻無處可去的玄蜂群。

它們失去瞭蜂王,就像失去瞭頭顱。

“誰傢的蜂炸窩瞭——”

若是此刻的徐若虛知道他傢阿零炸瞭窩,想必又要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此時自顧不暇,陷入瞭一種匪夷所思的境地:一睜眼,發現自己變成瞭一隻粽子。

還是生的。

落水前,徐若虛站在江邊,跟眾人一起翹首以待,等著那艘最大的赤龍舟緩緩駛過。

他之前就聽說過,這赤龍舟是按錢塘君的外形制作的,裝飾華麗,火紅鬃毛上編織著瓔珞,垂著五彩絲。等龍舟駛近,岸邊的人們一陣騷動,紛紛伸手觸摸龍頭,想要沾些喜氣。

徐若虛也沒能免俗,探出瞭大半個身子,胳膊伸得筆直。就這麼著,教身後不知道誰一推,撲通一聲就落瞭江。

平心而論,徐若虛的水性雖然不如阿零,卻也還是勉強說得過去。此時錢塘大潮未至,江面上風平浪靜,是以他剛落水時,並不十分驚慌,隻想著遊上岸去。

誰知道他掙瞭兩下,半邊身體卻不知何故,漸漸麻痹起來,整個人跟塊石頭一樣往下沉。

他眼見著冰冷江水在頭頂合攏,光線一點點消失,心中滿是愧疚。

那抓著他衣襟的蜂一直在努力將他往上拽,到死也不曾撒手。

對不起,阿零。

殘存的意識裡,他模糊地想著。

還有阿爹,對不起,孩兒不孝,眼看是要讓你白發人送黑

剛想到此處,眼前便出現瞭一團雪白光暈。

光暈下方影影綽綽,是張人臉。

這是……來引渡自己的嗎?

徐若虛隻覺得渾身都放松瞭,輕飄飄地朝那光團飛去。

也罷,早點去瞭地府,也能早日投胎,說不定,下一世還能找著阿零,就是不曉得,阿零還能不能認出自己。

懷抱著這樣的心思,他再度睜開瞭眼睛,一眼便望見瞭刻著山桃花枝的圓窗,鮫綃制成的窗簾隨風起伏,上面落滿瞭桃花的花瓣。

等等,為什麼連地府都跟天香樓長得一樣?

他再一轉眼,頓時嚇瞭一跳,一張巨大的小男孩的臉就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這孩子頭頂生著一根同樣巨大的犀牛角,尖端還殘留著銀白色的光芒。

“能吃嗎?好吃嗎?”男童的聲音響在耳側。

緊接著,徐若虛便教他伸手一抓,舉著便要往嘴裡塞。

他眼看著那黑洞似的嘴越來越近,趕緊掙紮起來,甩著竹葉啪啪地打在男孩的手腕上。

如此緊急時刻,他心中卻還有一部分抽空想著:咿咿咿?哪裡來的竹葉???

“不能吃,小萱!”

一柄繪著牡丹的團扇,挾裹著呼呼的風聲扇瞭過來。

徐若虛的整張臉都撞上瞭扇面,那男孩手一松,他便重新跌回瞭盤子裡。

為什麼會有盤子?我為什麼躺在裡面?

粽子徐沮喪地趴進瞭食盒。

“朱掌櫃的,我錯瞭,我們還是去找魯教頭幫忙吧。”

“別走啊,兒子!多好的第一手材料啊!”徐學士竭力挽留。

“你忘瞭,本朝太祖有旨意,凡是傢什物件,一律不得成精的。”

朱成碧正翹著手指,在徐傢人呈給她的一盤香糖果子裡翻來撿去,聽瞭他這句話,閑閑地回應道:“就那個腦子不會轉彎的魯鷹,小心他根本不信你是徐若虛,反倒要抓瞭你這個粽子精!”

很有可能!

粽子徐全身都僵硬瞭。

他都能想象出來,魯大人冷冰冰地揪著自己,要將自己法辦時的表情……

“徐學士,原來你在這裡!”

對,還有這個聲音——不對,這分明真是魯教頭的聲音!

徐若虛僵硬地轉瞭轉那一對兒紅棗,眼前身著素黑的羿師制服,一臉嚴肅地邁進門來的,不是魯教頭又是哪個?

嚇得他趕緊一動不動,就跟隻真正的粽子一樣呆立在瞭食盒裡。

“司裡有緊急情況……啊,原來朱掌櫃也在。”

見瞭朱成碧,魯鷹把後半句話咽瞭回去。

朱成碧居然百年不遇地漲瞭眼力,從座位上跳瞭下來。

“我是來給徐學士送蜜粽的。”

她朝粽子徐的方向點瞭點下巴。

“可得趕緊吃,放到明天早上就得壞瞭。”

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她居然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瞭,扔下徐若虛孤零零地躺在原地。

沒錯,到明日早上,就滿十二個時辰瞭。

粽子徐心中正在淚流滿面,就聽得魯鷹說:“徐學士,那玄蜂剛剛劫瞭巡獵司,連傷數人,你可知有什麼對付他的法子?”

哎??

是在說阿零嗎?

徐若虛豎起瞭耳朵,聽見自傢老爹回應:“奇怪,不是說炸瞭窩?炸窩的蜂群跟失瞭神志的人一樣,應該是毫無目的地亂飛才對,怎麼會偏偏去瞭巡獵司?”

“他可是有目的得很。”魯鷹冷哼瞭一聲,“直接拿走瞭桃源圖。”

阿零要桃源圖做什麼?

粽子徐滿腹的疑惑,比肚子裡的豆沙還要多。

他聽阿爹說起過,這桃源圖是段清棠段國師墳墓中流傳出來的古物,據說誰得到桃源圖,就能找到段國師的墳墓,可這說法從未被證實過。

況且這圖他也見過,上面什麼都沒有畫,隻是一片空白而已。

但是徐學士明顯地緊張起來,追問:“你可有按我說的,在那桃源圖上,塗過子青蚨的血?”

“自上次這圖差點落在白澤手裡之後,便塗過瞭。”魯鷹回答。

“那還好。”徐學士松瞭口氣,“青蚨者,取其子,母即飛來,不以遠近。我們隻需要跟著母青蚨,看它往何處飛,便能找到桃源圖。”

“即使找到,我們依然對那玄蜂沒有辦法,尤其是令公子如今又……”

魯鷹難得地沉默片刻,接著說:“還請節哀。”

徐老爹放在桌上的手動瞭一動。

粽子徐敏銳地覺察到,自傢老爹快要忍不住說出“兒子變成粽子回來瞭”這種會被當成瘋子的話瞭!

他趁魯大人不註意,趕緊一葉子甩過去,打在老爹手背上。

徐學士“哎喲”瞭一聲。

魯鷹循聲望來,反倒發現瞭食盒裡的粽子徐。

“這便是朱掌櫃送來的?怎麼是個生粽子啊?”

糟糕糟糕糟糕!

徐若虛眼睜睜看著魯鷹伸出瞭手,差一點,就要落到自己頭頂瞭!

阿爹救我

不曉得是不是聽到瞭他無聲的吶喊,徐學士在最後一刻抓住瞭魯鷹的手。

“我想念兒子,茶飯不思,因此想換換口味。”他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唉,若是我那不孝子在這裡就好瞭。他與那玄蜂這些年來形影不離,想必能知其弱點……”

食盒裡的粽子徐顫動瞭一下。

徐若虛當然是知道阿零的弱點的。

玄蜂是可怕的妖獸,既能如野火般掠劫,又能悄無聲息地潛藏,無論多大的野獸,都能被它化整為零,吞噬殆盡,再加上身有劇毒,幾乎所向無敵。

可阿零獨獨畏懼烈火。

他的蜂群曾被嚴重地燒傷過,殘留下來的蜂所剩無幾,卻牢牢地記住瞭那份痛楚。

魯鷹之前曾用火焰化成的箭對付過阿零,若徐若虛再將這一點告訴魯鷹,不曉得又要損傷多少隻玄蜂。

可他答應過阿零,再不會讓他殺人瞭。

垂在食盒邊上的竹葉輕輕地晃動著,分明是在遲疑。

可它最終還是艱難地在桌面上畫瞭幾筆,寫出瞭一個字

火。

巡獵司諸人跟著母青蚨,在蒼梧山當中找到瞭阿零。

天已經黑盡瞭,羿師們手中比平時多出一倍的火把,卻將森林都映得如同白晝一般通明。

他們包圍著一處山洞,洞口和山壁上密密麻麻,爬滿瞭玄蜂。那蜂群還在不斷蠕動,猶如體型龐大的活物。

“行動混亂,毫無目的。”徐學士感慨,“依然還在炸窩中——這可不太好辦。”

粽子徐從他爹抱在胸前的食盒中探出頭來,對他爹的判斷深表贊同。

他現在跟之前的模樣有些不同,裹在身上的青竹葉外面,加瞭一層黑色的蓑衣,捆紮用的紅繩也長出來一截。

這是朱成碧聽說他非要跟著去捉阿零,特地給他換過的,據說是怕他一路顛簸,把自己給顛散瞭。

她還順手給他的糯米身體上塗瞭一層蜂蜜。

“這也是為瞭防止顛散瞭?”徐若虛問。

“啊?不,這是為瞭口感好。”她一本正經。

你還真的想要吃瞭我啊?!

想起她晶晶亮的期待眼神,粽子徐不由得一陣惡寒。

總之,先找到被阿零帶走的自己的身體,才是正經事!

他趁著老爹不註意,從食盒裡溜瞭出來,爬到他老人傢的肩頭上,又將身上的紅繩捆成個活結,朝一旁的魯大人身後背著的箭筒中的羽箭一甩。

居然甩中瞭!

沒有身體就是輕松,連運動能力也提升瞭!

粽子徐感慨著,跳下瞭老爹的肩頭,借著繩子便朝魯鷹身上蕩瞭過去

“大傢小心!”

魯鷹卻在這個時候發出瞭警告。

話音未落,那蜂群便朝他們撲瞭過來,就像一張鋪天蓋地而來的巨網。羿師們揮動著火把,想要撕開巨網,卻收效甚微,玄蜂們絲毫沒有畏懼火焰的樣子,隻是源源不絕地湧出來進攻,又雨點一般地落在地上。

燒灼的味道在空中彌漫,徐若虛望著地上焦炭一般,厚厚一層玄蜂的屍體,不由得吃瞭一驚。

怎麼會這樣,難道阿零此刻不再畏懼火焰瞭?

保存族群乃是本能,除非,有什麼更加重要的事,讓阿零如此舍身忘我。

徐若虛一面順著紅繩往魯鷹身上爬,一面回憶著。

曾經有過的例子,是為瞭保全徐若虛,阿零形成瞭蜂團,甘願與烈火對抗,而這一次

果然,蜂群中央,有人影閃過。

雖然是在洞穴深處,卻沒有逃過魯大人的眼睛。

“誰?!”

這個問句還沒有形成,魯鷹的箭已經破空而出,連帶著被紅繩系在其上的粽子徐也一並飛瞭出去。

“啊啊啊啊啊……”徐若虛在空中慘叫著。

“奇怪,”魯鷹放下追日弓,問道,“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魯鷹本就是為瞭試探,並沒有使全力,再加上拖著粽子徐這個累贅,這一箭很快去勢減緩,落在瞭山洞當中。

粽子徐被摔得彈起來好幾次,心中無比慶幸自己這身堅硬的外殼。

等他終於不再滾動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卻被一隻手攔腰一抓,接著便懸空而起。

“這是什麼?”

那人揪著他腰間的紅繩,將他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問。

“有意思,難道巡獵司的飯桶們開始投喂食物瞭嗎?”

徐若虛瞠目結舌。

他在這人臉上看到瞭那張熟悉的老虎面具,帶著紅妝的眼洞之下,是一雙他每日都能在銅鏡中看到的眼睛。

自個兒的身體,原來在這裡!

可這個身體裡面的,又是哪兒來的冒牌貨?!

“我忘瞭,你現在已經傻瞭一半,自然是沒有辦法回答我瞭。”戴著面具的假徐若虛朝一側偏過瞭頭,說道。

粽子徐懸在繩子上,也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幾乎要熱淚盈眶

藍眼的少年靠著洞壁,默默無語。

阿零!是我啊,我在這裡!

粽子徐在心中大喊。

可他不敢真的出聲,那冒牌貨將他攔腰一掐,他的紅棗眼睛都差點掉下來。

要是這粽子身體被揪散瞭,他隻怕是要提前魂飛魄散瞭。

幸好假徐若虛很快將他嫌棄地朝空中一扔。

“這粽子上都沾瞭些什麼?粘我一手!”

假徐若虛嗅瞭嗅手指:“蜂蜜?這也太惡心瞭吧?”

粽子徐驚魂未定地趴在阿零手上。

剛才在落地前的最後一刻,旁邊的阿零忽然飛快地行動起來,將他接住瞭。

喔喔喔,還是我傢阿零靠譜。

粽子徐悄悄地伸出竹葉,想要在阿零的手上寫字,好讓他知道是自己來瞭。

可他一抬眼,不由得愣住瞭。

阿零原本湛藍的一雙眼,此刻卻是霧濛濛的。

他將粽子徐捧在手心裡,像是在仔細打量著,但那雙眼中毫無焦距,連動作也是僵硬的。

這就是炸窩的後果嗎?徐若虛心疼得無以復加。

“你現在雖然不能回答我瞭,但你還認得這張臉吧?”

那冒牌貨走到阿零面前,摘下瞭老虎面具,笑吟吟地道。

“徐若虛。”阿零喃喃。

“這又是何物?”

冒牌貨伸出瞭一隻手,那手腕上,赫然是一串金鈴。

等等!粽子徐差點喊出瞭聲。

阿零的原主,那個驅使著玄蜂殺人的馴蜂老頭,便是以這樣的金鈴召喚和驅使阿零。

自己確實也曾經戴過同樣的金鈴,可很快便親手扯斷瞭。

我不會這樣對待你的,阿零,你快想起來,我已經放你自由

但是阿零虔誠地跪瞭下去。

“主人。”

阿零望著假徐若虛回答道:“凡你所命,無有不從。”

冒牌貨露出瞭勝利的笑容。

“那好,召回所有的蜂,從現在開始,一直保持人形。若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散為蜂群。”

他拿起阿零的一隻手,將藏在袖中的漆黑的毒針,頂上瞭自己的咽喉。

“讓我們看看,魯教頭的箭術是不是浪得虛名。”

剛才還懸在巡獵司眾人頭頂,猶如翻滾的烏雲一般的蜂群,忽然退卻瞭,重新回到瞭山洞之中。

羿師們這才有瞭檢視傷員的空隙,可他們仍不敢懈怠,大部分依然握著手中的火把,保持著警戒。

他們並沒有等待太久,洞口便出現瞭新的人影——阿零挾持著還活著的徐若虛走出瞭山洞,手中的毒針反射著火光,明晃晃地懸在徐若虛的頸項之間。

這一幕看在巡獵司諸人眼中,明擺著是阿零以徐若虛作為人質,要借機帶著桃源圖逃走。

連假徐若虛一開始發出的那一聲委委屈屈的“阿爹救我”,聽起來都非常逼真。

可被阿零藏在懷裡,又探出頭來的粽子徐看得真切,分明是那個假冒自己的傢夥,握著阿零的手腕,在引著他一步步向前走。

啊啊啊,可惡!

這傢夥究竟是誰?他占瞭自己的身體又是為瞭什麼?偷盜桃源圖?

可桃源圖不是已經到手瞭嗎?他還想幹什麼?

粽子徐惡狠狠地盯著原本屬於自己的後腦勺,就好像這樣就能將那冒牌貨趕走似的。

火把的光芒照耀下,一瞬間,一絲晶瑩一閃而過。

咦?這冒牌貨的後腦,似乎有什麼東西……

他剛來得及想到這裡,便聽見魯鷹在對面長長地嘆瞭口氣。

“桃源圖事關重大,絕不能讓任何人帶走。”他抬瞭抬手中的追日弓,“抱歉瞭,小書呆子。”

沒有人看清他是何時射出的箭,隻知道輕輕的弓弦震動聲過後,銀光閃閃的箭頭已經逼近瞭徐若虛。

按照它原本的運動軌跡,魯鷹瞄準的是徐若虛的臉。

眨眼間,箭頭已經刺入瞭血肉,流出來的,卻是妖獸墨色的血。

“阿零!”

粽子徐忍不住大喊起來。

最後的眨眼間,那假徐若虛朝一側錯瞭一步,而阿零搶瞭過來,將他護在瞭身後。

兩人一退一擋,居然顯得分外默契。

肩膀受傷,阿零手中的毒針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四周等待多時的羿師們一擁而上,將他壓在瞭下面。

“我還以為……”徐學士喃喃。

“以為我要擊殺人質?”

魯鷹反問:“你沒有看出來,那玄蜂雙眼模糊,神志不清,卻還在時時刻刻警惕著,一路護著你傢那個小書呆子?”

徐學士的胡子翹瞭翹。

那裡頭裝的未必真是我兒子。他想。不過魂魄出竅這類事畢竟匪夷所思,他也不指望魯鷹能明白,還是接著問道:“若真如此,那他為何還要挾持我兒子逃走?”

“自然是為瞭桃源圖!”

假徐若虛一得瞭自由,便朝徐學士撲瞭過來,嚶嚶嚶地在他懷裡哭著。

“阿爹,是孩兒糊塗,受瞭蒙蔽,之前隻當這玄蜂是朋友,現在才曉得,他是北狄派來的奸細!”

火光之下,他伸出一隻手,明明白白,指著阿零。

“他潛伏在無夏城中,一直在暗中為北狄傳遞消息。這次又要偷盜桃源圖,被我知道瞭,要告發他,他便起瞭歹心,害我落水,幸得孩兒命大,才不曾淹死!”

胡說八道!

分明是你幹的,是你冒充我,用金鈴命令阿零去劫的桃源圖!!

粽子徐在阿零的衣服裡藏著,隔著重重的人墻,聽他往阿零的身上潑瞭一桶又一桶的臟水,簡直恨不得沖出去咬他兩口。

等一下,自傢老爹自然是不會信的,可魯教頭,不會真信瞭吧?

他提心吊膽地等著,聽見魯教頭追問。

“既如此,被他盜走的桃源圖呢?”

“我亦不知,”假徐若虛回答,“我差點淹死,醒來後就被他帶到瞭此處。不過眼下他既然已經落網,魯大人拷問一下便知。”

“我看他一路護著你,你卻不肯再繼續護著他瞭嗎?”魯鷹問。

“大義當前,卻也顧不得那麼多瞭。”假徐若虛應道。

魯鷹沉吟片刻,便朝押著阿零的羿師們揮瞭揮手:“帶回巡獵司,先關押起來。”

“這傢夥能化為玄蜂逃走,如何關押?”一名羿師問道。

“若還能化蜂,剛才中箭的時候,便該化蜂逃走瞭吧?”徐學士回應,“雖然不知道為何,但他現在跟普通人類並無區別。”

他們一起看向被擒住的阿零,後者睜著雙霧濛濛的眼睛,順從地被羿師們給帶走瞭,隻是在經過那冒牌貨身邊時,略微停頓瞭一下。

“徐若虛。”阿零低低地喚著。

粽子徐貼在阿零心口,能感到阿零的心忽然漏跳瞭一拍。

阿零雖然神志不清,但對周圍所發生的事情,還是有所感受的。他此刻一定非常奇怪,為什麼自己會被帶走,而那個他唯一所認得的人類,卻始終背對著自己。

自始至終,他不曾回頭看過他一眼。

粽子徐非常發愁。

身體是找到瞭,卻被個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傢夥占瞭去,偏偏在這麼關鍵的時候,他跟阿零又都被關進瞭巡獵司的牢房。

此時已經是深夜,十二個時辰的時限已經過去瞭一半。到明日早上巳時,若是再不能回到身體裡,自己就要魂飛魄散瞭。

他權衡再三,眼下最好的法子,應該是溜出去找阿爹,再想辦法接近那個冒牌貨。

可阿零現在的狀態很糟糕。他既受瞭傷,又不能化蜂,肩上的傷口一直在汩汩地流著墨血。即使如此,羿師們還是給他的雙腕都銬上瞭鎖鏈。

阿零也沉默著接受瞭。

若要在此刻讓他拋下阿零一個在此,徐若虛是萬萬做不到的。

他以粽子的外形貼在阿零的心口,一直都在嘗試著跟阿零說悄悄話。

“阿零你還記不記得,我經常帶你去吃的那傢灌漿饅頭?你怕燙,每次都是要我幫你先撕開才能吃的。”

他使勁回想著他倆一起做過的事情,想要提醒阿零:“你還記不記得,你有一回吃多瞭甜食,牙疼起來,臉都腫瞭,我笑瞭你幾句,你就跑掉瞭,害得我以為你離傢出走,邊哭邊去找朱掌櫃……”

可無論他怎麼提醒,阿零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徐若虛的心裡就密密麻麻地疼起來。

都是他不好。

早就知道阿零隻認得自己的臉,卻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當,相反有時候還暗自得意。

如今阿零隻認得那副軀殼,對就在身邊的自己完全沒有感應。

若他能早點想辦法,就不會這樣瞭。

粽子徐無力地垂下瞭所有的葉子。

這樣一來,連他的葉子尖端都沾上瞭墨色的血。

要是能為阿零做點什麼就好瞭,他看著那點墨血想,哪怕能有一點點幫助……

對瞭!

他忽然想起來瞭,蜂蜜本身可以幫助傷口愈合!

粽子徐立刻行動起來,解開瞭蓑衣外的紅繩,把葉子伸進去沾瞭些朱成碧抹給他的蜂蜜,小心地塗瞭些在阿零的肩頭。

阿零的神色忽然有瞭些變化。

“這是……我釀的蜜。”他愣愣地說。

徐若虛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不是普通的蜂蜜,是玄蜂蜜!

玄蜂天生並不會釀蜜,阿零卻想要學。他倆為此拜訪瞭好幾群蜜蜂,花費瞭足足一年的時間,采過瞭四季的百花,最終才釀成的,乃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珍品。

結果被朱掌櫃的悄悄塗給瞭自己。

幹得好!徐若虛倍受鼓舞,難怪阿零這一路上都沒有扔掉自己這個粽子,還珍重地藏在瞭懷裡!

“是的,阿零!你想起來瞭嗎?”他揮舞著竹葉,“這蜜是我親手幫你取的,為此我還掰開瞭你的母巢!你還說,這蜜是準備獻給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這些,是你跟我獨有的回憶。

這樣你就能曉得瞭吧,那個冒牌貨不過是個軀殼,我才是,我才是

“徐若虛。”阿零喚道。

徐若虛驚喜萬分,伸瞭葉子剛要歡呼,卻在瞬間僵直瞭。

他看到瞭阿零的眼淚。

在少年的臉上,是發亮的兩道。

“這蜜是給徐若虛的。”阿零喃喃自語,“可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他。”

“我應該早點告訴他的。說不定,他就不會淹死瞭。”

“他淹死瞭。我沒能保護好他。”

阿零看著自己的手。

“幸好他醒瞭,”他非常欣慰地接著說,“幸好他還需要我。”

那隻手慢慢地,慢慢地握成瞭拳頭。

“這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瞭。”

徐若虛忽然啞口無言。

他明白瞭阿零為何對那冒牌貨如此執著。

失而復得,除瞭緊緊地抓住,再不敢多想。

更何況,阿零本來就隻認得他的臉。

無論粽子徐有多麼地憂心如焚,第二日的清晨都照樣會準時到來。

十二個時辰的最後一個時辰裡,有人不慌不忙地帶著桃源圖上瞭天香樓。

是那個冒牌的徐若虛。

朱成碧斜靠在美人榻上,一面打著呵欠一面接待瞭他。

“桃源圖?”她半睜著一對金眼,滿不在乎地問,“不是說教你傢阿零藏瞭起來嗎?結果卻在你手裡?”

“我手裡這張,是羿師們後來搜查到的,但卻不曉得是真是假,有沒有被那個奸細掉瞭包。”對方將桃源圖捧在手中,一點點打開,慢條斯理地說。

他看上去,跟真的徐若虛一模一樣,連輕挑眼角的小動作都是相同的。

若不是朱成碧親手將徐若虛的魂魄放進瞭粽子裡,此刻隻怕也要信瞭他。

“你手裡這圖根本就是一片空白,要如何才能辨認真假?”她問。

“朱掌櫃的不知道吧,這桃源圖中另有乾坤,若是用白靈犀的犀角開啟,圖上能顯現出人形來的,便是真品。”

假徐若虛微笑道:“眼下這無夏城中,唯有天香樓裡的小萱是白靈犀吧?”

原來是要找小萱?

所以這冒牌貨鳩占鵲巢,奪瞭小書呆子的身體,又讓阿零劫瞭桃源圖,最終的目的卻是要找一隻尚未成年的小犀牛?

為什麼她總覺得,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聽我爹說,這桃源圖跟朱掌櫃的也頗有淵源?”假徐若虛見朱成碧並沒有立刻回答,朝前走瞭一步,低聲補充道,“難道你不想知道,這圖上最後顯現出來的,究竟是段清棠,還是你曾在夜行的佛像中,見到的那人?”

這句話擊中瞭核心。

一開始看到夜行的佛像消散之後顯示出來的人影,朱成碧曾以為那是段清棠。

可她分明記得段清棠的名字,記得他們如何相遇,如何並肩而行,最終又如何彼此背離。

但那個人——她一遍遍地想要將他畫出來,可每畫一次,他的面目都日益模糊——她卻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跟段清棠,有幾分相似。

如今,她又會在這張桃源圖上,看出誰的臉?

朱成碧抓著手中的團扇,扇骨在她手裡吱吱作響。

假徐若虛依舊在對面微笑著。

她最終還是放開瞭團扇,轉頭喚道:“小萱,過來給你看個稀罕玩意兒!”

那假徐若虛將桃源圖放在瞭案上,自己退往瞭一側,兩手都藏在瞭袖子裡,一副溫良無害的模樣。

小萱有些懵懂,但他還是按照朱娘的吩咐,點亮瞭頭頂的犀角。

隨著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桃源圖,銀白的光芒灑在瞭圖面上。

緊接著,是輕輕的“嗡”的一聲。

原本空白的紙面上,出現瞭蜿蜒流動的墨色線條。它們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彼此追逐,盤繞相接,將那隱藏在圖中的人形勾畫出來,手持長笛的國師溫柔回望,而頭頂長角的女將軍靠在桃花樹下,正舉杯邀他共飲。

在他們頭頂,是重重疊疊的山桃花。

這畫面如此美好,仿佛一場既不曾開始,也永遠不會結束的遙遠夢境。

朱成碧卻冷冷地哼瞭一聲。

“這幅畫之前我曾見過的。”小萱忽然開口,“就在——”

他住瞭口,露出困惑神色來:“我想不起來瞭。”

但那些桃花還在增多,花枝甚至探出瞭畫卷,向在場的人們探瞭過來,將真正的桃花花瓣掉落在他們的身上。

朱成碧朝前走近瞭些,就像是被這景象所蠱惑瞭一般,朝花枝之間望瞭下去。

在那裡,有一座真正的村落,被群山環繞。村外有阡陌交錯,村內雞犬相聞。

每一傢的房前屋後,都種滿瞭同樣的山桃樹,每一朵花,都有九九八十一瓣。

正如某個遙遠的諾言。

“‘開滿桃花,碧水環繞的地方。’”朱成碧低低地笑瞭起來,“好哇,好哇,我當初找遍瞭神州大陸,都找不到你的墳墓,卻原來藏在這裡!”

最後幾個字,帶著隱隱的回響。

頓時有陰影四面湧來,將她團團圍在其中,隻有那一對金眼灼灼,籠罩在火焰之中。

幾乎與此同時,小萱隻覺得頭頂一痛——竟有細細的晶瑩絲線,不知在何時纏上瞭他的犀角,將他連人帶角,拖向瞭一側。

是那假徐若虛!

他等著朱成碧因桃源圖的真相分心的這一刻,已經等待多時瞭。

眼看小萱離自己越來越近,他露出瞭笑容,朝那隻還在晶瑩發光的犀牛角伸出手去

然而陰影中,有刀光破空而來,險險擦過瞭他的指尖。

連那纏繞在犀角上的絲線,也被這刀光一並切斷瞭。

小萱跌瞭出去,摔在地上。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瞭。”成年女子嬌媚的聲音說。

彌漫在室內的陰影逐漸消散瞭,朝他倆一步步走過來的,是身形高挑,手持冰牙長刀的饕餮將軍。

“以靈犀角,開桃源圖,就能找到段清棠的墳墓。這就是你上我天香樓來的最終目的。連這傀儡絲,也眼熟得很。對吧,檀先生?”

她露出瞭一側的虎牙。

“真可惜,你帶不走這孩子。”

“是嗎?”假徐若虛回答。

他被揭穿瞭身份,卻絲毫沒有慌亂。

“若不能帶走整個人,能帶走他頭上的犀角,也是一樣。”

他舉起瞭一隻手,腕上的金鈴忽然急劇地響瞭起來。

“玄蜂何在?”

玄蜂阿零,此刻散成瞭蜂群,正潛伏在天香樓的各個角落裡。

他本來就對天香樓異常熟悉,此刻雖然意識不清,記憶喪失,卻還是本能一般知曉何處最適合藏身。

這是前一天晚上,假徐若虛忽然搖響瞭金鈴,讓阿零從巡獵司的牢房中飛出去見他時,給他下達的任務。

阿零那時被限制在人形狀態,雙腕上都帶著鎖鏈。

可金鈴一響,他就開始拼命地想要掙脫,最後甚至不惜扭斷瞭手腕,才得瞭自由,趕去見那個冒牌貨。

粽子徐又氣又急,紅棗眼睛更紅瞭。

他也曾經試著勸阻阿零,但鈴聲一聲比一聲緊迫,阿零就像是再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一般。

所幸他還是留下瞭一部分成員,負責照看粽子徐。

這些蜂拎著粽子徐,也飛進瞭天香樓,將他藏在瞭房梁上面。

因此當玄蜂群應聲從角落中湧瞭出來,在饕餮將軍和假徐若虛面前重新匯聚成瞭藍眼的少年時,粽子徐也在場。

他趴在梁上,摘下一隻紅棗眼睛來,掛在竹葉尖端,垂下去查看著

阿零雖然重新現形,卻站得離那冒牌貨遠遠的。

“還等什麼?”

假徐若虛催促道,指著一旁的小萱。

“去吸幹那白靈犀,隻剩下犀角,再帶回來給我!”

阿零的身後立刻散出瞭蜂群,小萱爬起來剛要逃走,便被它們圍上瞭。

可奇怪的是,那些玄蜂雖然覆滿瞭小萱全身,卻並沒有真的吸取它的血肉。

“我記得,你曾說過,我不再是殺人蜂瞭。”

阿零遲疑地喚他:“徐若虛。”

“假貨就是假貨,永遠成不瞭真。”一旁的饕餮將軍悠閑地說。她甚至放下瞭手中的刀,一副準備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阿零。”假徐若虛喚道。

他低著頭,雙肩聳動,無論是聲調還是語氣,都跟真正的徐若虛傷心欲絕時完全相同。

糟糕,要壞事!粽子徐在房梁上聽著,不由得心中大喊。

“你沒能保護得瞭我,害得我活活淹死,是也不是?”

“是。”

“你知不知道,江水有多麼寒冷,我死的時候,有多麼絕望,有多麼恨你?”

那冒牌貨指著小萱,手腕上金鈴顫動:“你明明說過,凡君所命,無有不從——如今這麼簡單的命令,你也要違抗我嗎?”

不,不對!粽子徐氣得火冒三丈。他那時雖然遺憾絕望,卻從未怨恨過阿零。

這個冒牌貨胡說八道!

一瞬間,他忘記瞭要謹慎行事,也忘記瞭自己此刻附身在一隻粽子上。

他滿心滿意,隻是想著,這混蛋欺負阿零,還頂著自己的臉!

假徐若虛怎麼也想不到,從頭頂的房梁上會掉下來一隻怒氣沖沖的粽子。

這粽子還朝他憤怒地揮舞著竹葉。

下一刻,它就撞上瞭他的臉,一面還喊著:“滾出來!”

他來不及細想,朝這粽子一把抓瞭過去,誰知道這粽子還是生的,撕扯之下,表面的蓑衣散瞭開來,雪白的糯米沿著他的肩膀,濡濕瞭他整整一條手臂。

他雖然惱火,卻也顧不上瞭,仍然搖晃著金鈴。

“還不動手??”

阿零眼睛的顏色,一點點變瞭。

一旁被玄蜂覆蓋,嚇得不敢動的小萱,忽然發出瞭驚叫。

“疼……”小萱喊道。

勝利在望。假徐若虛想。

但他並不知道,此刻他的肩上,升騰起來一個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個時辰已過,附身的粽子也讓人撕散瞭,真正的徐若虛這是要魂飛魄散瞭。

然而奇怪的是,那隻半透明的魂魄,卻在微笑。

他的手指著自己身體的後腦。

在那裡,有一根晶瑩的細細的傀儡絲。

它纏繞在這身體的手臂上,控制瞭整個半身。之前就是因為它,才讓徐若虛半身麻痹,沉入瞭水底。

此刻,因為有一整隻沾滿蜂蜜的粽子灑上瞭那隻手臂,這傀儡絲也被裹上瞭蜂蜜,終於全部顯形。

一切幾乎是同時發生的。

小萱喊疼,傀儡絲顯形,而朱成碧當機立斷,投出瞭手中的冰牙刀。

清冽的刀光呼嘯而過,就像月光突破瞭雲層。

傀儡絲瞬間便被切斷瞭。

徐若虛的身體撲通一聲,倒在瞭地上。

“趕緊回身體裡去!”饕餮將軍喊,“你快要魂飛魄散瞭!”

她沒說錯,徐若虛此刻在空中漂浮著,邊緣越來越模糊,正在散做細小的光點。

可小萱的喊疼聲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嘶啞。

再不阻止,阿零就要將這小犀牛活活吸幹瞭。

“不行!”

徐若虛望著阿零的方向。

“阿零不想殺人,我也跟他保證過,絕不會讓他再殺人的。事到如今,隻有我能救小萱瞭。”

自從藍眼的蜂王死後,阿零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就像被套在瞭殼子裡。

外界發生的事情,他也能聽到,能看到一些,卻並不能完全理解。

唯一知道的,就是抓住死而復生的徐若虛不放。

再不能松手。他反復提醒自己,這是,再不能失去的重要之物。

哪怕中箭流血,哪怕折斷手腕,也在所不惜。

但是這隻小小的粽子,也帶來奇怪的熟悉感。

它跟他反反復復地說著話,在包裹著他的殼子上面堅持不懈地叩擊著。他雖然聽不懂,卻也疑惑不已。

那些,是徐若虛本人才知道的事吧?

難道有兩個徐若虛?

但是戴著金鈴的徐若虛朝他下瞭命令,而這命令必須遵從。

隻不過是一隻小小的白靈犀,跟他曾經獵殺過的猛獸完全無法相比。

阿零的唇間甚至都已經嘗到鮮美血肉的滋味瞭。

這令他顫抖不已。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眼前亮起瞭光芒。

仿佛燃燒的犀角,誓要讓在夜間流浪的影子顯形。

光芒之中,阿零看見瞭一副半透明的魂魄。

這魂魄整個都是半透明的,漂浮在空中,正將自己的額頭與阿零的前額相抵。

他的觸摸輕得像是墜落的雪花。

“快想起來,阿零。”

這魂魄在對他說。

忽然間,阿零的腦海一下子清明起來,他看到瞭更多的回憶。

“我不想再殺人瞭。”

他看到自己跟徐若虛並肩坐在瓊花樹上,聽到自己這樣說。

“可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自己的聲音裡滿是困惑。

“玄蜂本就是以吸食血肉為生的。”徐若虛回答,“但你這麼喜歡甜食,說不定,也可以學著釀蜜呀。”

“……可以嗎?”

“別擔心,有我呢!”

徐若虛拍著胸脯保證:“我絕不會再讓你殺人瞭,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阻止你的。”

是瞭,這才是真正的徐若虛。

為瞭他,自己曾經尋遍瞭百花,每朵花裡隻取一毫厘的精華,日復一日地發酵,醞釀,等待,最後終於成就瞭獨一無二的美好之物。

有誰聽說過,玄蜂也能釀蜜呢?一開始,連阿零自己也並不相信他能成功。

隻有徐若虛,自始至終從未動搖,從未懷疑。

這才是他。

這樣的他,怎麼會下令讓阿零殺死小犀牛?

“徐若虛!”

阿零眨瞭眨眼睛,對那半透明的魂魄道。

在他們身側,圍困著小萱的蜂群終於開始散去。

那魂魄也朝阿零眨瞭眨眼睛。

緊接著,他在阿零眼前散為瞭無數細小的光點。

傀儡絲被冰牙長刀切斷的瞬間,無夏城郊外的某處荒廢的民宅內,檀先生猛地睜開瞭眼睛。

日光從頹敗不堪的窗欞外照進來,有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當中沉浮。

他就那樣躺瞭一陣,重新調試著呼吸,再一點點地撐起瞭身體。

搶奪犀牛角的舉動既然失敗,就應該趕緊逃走才是。

但他此次動用的並非簡單的傀儡術,乃是將自己的魂魄都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體內的移魂之法,非常消耗體力。

連他自己的半邊身體,都跟徐若虛的身體一樣,纏滿瞭傀儡絲。

以他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輕易逃走。

更何況,他還要等一個人。

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的。

那截被斬斷的傀儡絲是如此明顯的線索,此刻還纏繞在自己的手臂上,她一定會

忽然之間,原本垂落在地的傀儡絲緊繃瞭起來,將他一路拖向瞭墻角的陰影之處。

在那裡,邁出瞭陰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是眼帶紅妝的女將軍,肩上還扛著冰牙刀。

和他預想中一樣。

她的一隻手還拉扯著他身上的傀儡絲,正在一點點收緊。

他雖然早就是木制的身體,卻也還是感到半身的關節都在嘎吱作響。

“你既招惹瞭我,便該料到有這一刻。”饕餮將軍開口問道,“說吧,段清棠的墳墓中到底有什麼,為何白澤一直在尋找?”

檀先生的整副身體都發起抖來,但他隻是咬緊瞭牙關,一個字都不說。

“奇怪。”

饕餮將軍朝他湊近瞭些。

“你的檀木面具呢?什麼時候叫人撕瞭去?”

她甚至還伸瞭根手指,戳瞭戳檀先生臉上曾經有過面具的地方。

那裡現在隻是一片可怖的疤痕。

“你現在究竟是檀先生,還是譚一鷺?”

聽到這個久違瞭的名字,檀先生終於開瞭口。

“這重要嗎?”

“對我來說並沒有區別,但對瑯琊王趙珩來說,恐怕很不一樣。”

檀先生回以沉默。

“我知道你此刻全身都已經是傀儡,既無痛覺,也沒有心。就算將你磨為齏粉,也未必能讓你開口。不過……”

出人意料的是,饕餮將軍松開瞭手裡的傀儡絲,話鋒一轉:“饕餮肉雖然陰毒,可令人化為石像,卻未必不能解的。”

檀先生猛地睜大瞭眼睛。

“我知道有一道菜,可令吃下饕餮肉的人重新恢復為血肉之軀,那人若是正巧又有九尾靈狐的血統,說不定還會因此延年益壽。”

陰影聚合而又散開,此刻站在原處的,又是天香樓裡那個十三四歲的金眼小廚娘瞭。

“隻是這道菜所需材料罕見,工序復雜,不過,你既為傀儡,壽命該比尋常人長久,若慢慢收集,說不定也能集齊瞭。”

她眼角微微上挑,紅妝艷麗如血。

“怎樣,這道菜如何做法,你想不想聽?”

檀先生掙紮瞭一陣,終究還是長嘆一聲,低聲答道:“白澤想要段清棠墳墓裡的一樣東西。”

“是什麼?”

“第二瓶麒麟血。”

和他預想中一樣,這下輪到朱成碧睜大瞭眼睛。

而此刻,在天香樓的二樓,星空下的瓊花樹上,玄蜂的母巢當中,爬出瞭一隻藍眼睛的新蜂王。

它才剛剛孵化出來,翅膀都還是濕漉漉的,正在懵懵懂懂地往外爬的時候,一根手指接住瞭它。

“歡迎,我的兄弟。”

阿零對新蜂王說:“我帶你去認識一個人。”

他轉身走向一旁的長桌,桌上擺著隻蓮花紋的白瓷盤,上面躺著隻圓鼓鼓的粽子。

“看,孵化出來瞭呢!”阿零朝那粽子道。

粽子身上的竹葉有氣無力地揮動瞭兩下。

“好瞭,徐若虛,不要生氣瞭。”阿零想瞭一陣,笨拙地哄道,“其實,咸蛋黃鮮肉粽子也挺好吃的,我也很喜歡。”

“這根本就不是重點好嗎?!”

新近晉級為鮮肉粽的徐若虛舉起瞭全部的葉子,質問著蒼天:“為什麼我還是粽子?什麼時候我才能恢復正常?”

“朱掌櫃不是有說,這次再度附身之後,還要再過十二個時辰。”

粽子徐收回瞭葉子,緊緊地抱住瞭頭。

話說回來,這次還得多虧瞭朱成碧,若不是她在千鈞一發之際將自己快要消散的魂魄重新附在瞭另一隻粽子上,恐怕他這次真的是兇多吉少。

若果真如此,阿零會怎樣,簡直不堪設想。

不過,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已經做瞭兩回粽子瞭,口味還這麼不一樣。

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癥啊?他真的很擔心!

粽子徐這邊還在碎碎念,阿零已經將新蜂王放在掌心裡,朝他遞瞭過來。

“跟我一起保護他罷,我的兄弟。”阿零對新蜂王道,“我會將我跟他之間的所有的回憶都傳遞給你。從今往後,你要牢牢地記住他。”

請記得他微笑的樣子,記得他的眼睛。

記得他是你見過的,最光明燦爛的靈魂。

從今往後,再不會認錯瞭。

五月初五,為端陽,城中俱掛艾蒿,蒲絲,香團,亦有虎形面具,以驅毒蟲。錢塘江上龍舟競渡,萬人圍觀,兼以蜜粽、豆粽、糖粽等投水,以饗龍君,卻絕無敢投食肉粽者。究其原由,蓋因錢塘龍君為甜黨,與咸黨洞庭君勢同水火。兩龍每每相鬥,雨水綿延,無夏城中三十日不見日出,民甚苦之。故須以甜粽投喂錢塘,以肉粽投喂洞庭,萬不可逆之,切記切記。

——《無夏風物志》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