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連續的大暴雨,沒有一點想停的意思。到處都是湍急、混濁的水流,肆無忌憚,東奔西撞,不知要撞向哪裡。河床滿瞭,口吐白沬,喊著、叫著,那是沒有容量後的喊叫,它每一次喊叫,都被傾盆而下的更大雨流鎮壓瞭下去。

老天爺簡直是瘋瞭。

小會議室裡,常委們在開會。討論發射場區一段道路的改建。這是個老問題瞭。說它“老”,是在保不保留小賓館的問題上,常委們開瞭好多次會,總形不成共識。這條道路是技術陣地到發射陣地一條重要路段,每次火箭、衛星從技術陣地測試完後運往發射場時的必經之路。就是這條路,有個相當於九十度大轉彎,每次大型運載車一到這裡,總要被“卡”一下,特別費勁才能過來。有一次,運送衛星去發射場,就是轉彎沒轉好,造成衛星天線和半空中的電線相刮,衛星天線多嬌嫩,還能不刮壞嗎?它帶來的可不僅僅是經濟損失,還帶來一系列的麻煩,天線得送回廠裡去維修,光時間上就耗掉一禮拜。要是這條道拉直一些,緩緩地拐彎,運載車到這裡也就好走多瞭。可問題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一旦實施起來就變得極其復雜,其原因不光是九十度角的問題,更因為這九十度上有隻攔路虎:小賓館。小賓館正好不偏不倚地趴臥在道路口上,路要拉直,就得先考慮小賓館的存留問題。

小賓館是基地唯一一處集工作休息娛樂為一體的多功能活動場所,每次任務,上級首長帶著工作組的同志們,吃、住、辦公全在裡面,偶爾還能活動活動,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道路一改建,這個小賓館首當其沖,肯定留不住。在這一點上,常委們意見不統一,認為不該保留的一方,比主張保留的一方聲音要弱,還不是弱一點點,幾乎隻有馬邑龍一個聲音。能擺上桌面談的,好像就是一條:炸毀小賓館太可惜,經濟損失太大瞭,後續的服務條件一時半會跟不上,必定影響接待工作,還是暫緩吧。事實上,還有一個擺不上桌面大傢心裡又都清楚的原因。這幢小樓,是現任的一位總部首長在基地任職時一手籌建的。它復雜就復雜在這裡,微妙也微妙在這裡。

結果,總是舉手表決。

然後總是少數服從多數。

這也是一次又一次上會的原因。

這次,馬邑龍又將此問題提出,建議再上會討論一次。炸毀小賓館,道路拉直,他認為迫在眉睫,此方案要是通過,道路改建隻要一星期便可搞定。他的立場是堅定的,也是積極主張的唯一一人。讓馬邑龍奇怪的倒不是基地副總師呂其又一次堅定地站在他的反方,堅決反對這麼做。讓他難過的是經過他私底下反復做工作,態度已有所松動的於發昌,到瞭會上又變成瞭態度曖昧。這也是馬邑龍和他搭檔這麼多年,在同一個問題上意見不一致。於發昌下會時,特意對馬邑龍解釋說:老馬,我是實在有些舍不得將它炸毀,那是錢蓋起來的呀!心痛啊!在感情上接受不瞭啊!再說,隻要我們運載車,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還是能順利地通過嘛,不是非要犧牲小賓館作為代價嘛!

馬邑龍看著於發昌,沒說話,他能說什麼呢?他心裡明白,在場的每一個人,誰都知道他是對的,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支持他,即使在會上一再表明態度,由他去向總部首長匯報說清楚,所有的責任也由他一人承擔,即使首長怪罪,他一個人頂著,但還是沒人投贊成票。這條路拉直,是遲早的事情,晚做不如早做,他們誰心裡都明白著呢,但明白是一回事,贊不贊同又是另一回事瞭。對此,馬邑龍是又氣又急。每次,運載車經過那裡時,他的心都懸在那個九十度角上,那麼長那麼寬的車,感覺就像從胸口碾過一樣,沒有一次不提心吊膽的。都說心疼國傢財產嘛,一顆衛星,一枚火箭,是多少錢?那不也是國傢財產,而且是更大一筆國傢財產嗎?他們能不明白這一點嗎?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有些累,疲倦從很深的地方一嘟嚕一嘟嚕地冒上來,恨不得馬上倒下,美美地打一頓呼嚕。

司機小劉把車開過來接他的時候,他已經倦意濃濃,眼皮都快撐不住瞭。

但當車子駛過那座已經矗立瞭整整十三年零六個月十八天的發射塔架時,他的眼睛又突然睜大瞭。這很神奇。每次經過這座他親手參與搭建的發射塔架,他都會目不轉睛地凝視它,直到轉過山去看不見為止。

算來,從它手上打出去的火箭少說也有四十多發,它可以算是基地的老功臣瞭,但前幾天經過它手發射升空的“艾米莉亞號”——一顆外國衛星,一上天就找不著瞭。這跟它倒沒什麼關系,但想起來,卻還是讓人很鬱悶。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

各項數據表明“艾米莉亞號”發射已經成功,當時,CCTV還向全世界轉播瞭發射實況,不知有多少眼睛目睹瞭火箭從它這裡點火起飛的壯麗景象。衛星的各項初始軌道根數符合要求;某大國反饋外測信息:“艾米莉亞號”衛星已進入軌道。總指揮袁紹正走上講臺,宣佈“艾米莉亞號”衛星發射成功;保險公司的老總和那位滿頭銀發戴金絲邊眼鏡的外國專傢為合作成功而熱烈地擁抱在一起。

但是,接下來這顆有著一個美妙的西方女性名字的衛星就在太空中消失瞭,消失得無影無蹤,音訊全無,任憑你怎樣搜索,也找不到一點兒它的影子。一時間,這消息被各國的媒體炒得滿天飛。各種說法都有:衛星擁有者說,我們尚未找到它,未能和它建立聯系;西方一傢大報紙說,由於發動機故障,它未能到達軌道。有報道說,中國的捆綁火箭有一個助推器掉瞭;還有不知情者說:中國的火箭在半空中就爆炸瞭。有人則更可笑,幾乎是不懂常識,說衛星根本沒上天,發射前就被中國人卸走瞭。

那個長著一雙灰藍眼睛的專傢,陰沉著臉,離開瞭基地。他上飛機前,給袁總和馬邑龍留下一句話:我們將會考慮“柯莉絲蒂號”的合同問題,回國後我會盡快給你們一個書面的答復。“艾米莉亞號”和“柯莉絲蒂號”是兩顆姊妹星,發射合同是同一時間簽訂的。原打算“艾米莉亞號”上天後,接下來就忙“柯莉絲蒂號”。他的話,讓袁總和馬邑龍心裡都“咯噔”瞭一下。

沒過兩天,袁紹正、於發昌、馬邑龍就被召進京,去參加各大系統聯合召開的任務協調會,其實是領受新的任務去瞭。

會上,季永年——任務總指揮,對這顆衛星蹊蹺失蹤和外界一些失實的報道,拍起瞭桌子。說:荒唐!太荒唐瞭!不過,我們已經通過新聞手段,對全世界鄭重聲明:根據我們掌握的數據,充分證明,運載火箭全過程飛行正常,所有參數符合要求。至於為什麼會收不到衛星信號,我們相信該公司會盡快查明原因告知世人。說到這,他話鋒轉到另一個問題上: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還不僅是這些,而是另一張合同。該公司如果對我們的運載工具不信任的話,那麼,這張合同就有可能飛掉!它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大傢心裡不會不清楚。在國際航天市場上,我們今後有可能會直不起腰桿來說話。為證明我們的運載工具的可靠性,總部決定,在“柯莉絲蒂號”前,再插一發任務……

“太白一號”就這麼來瞭。

幾乎不讓人喘息休整,任務就硬壓瞭下來。這麼一個龐大的工程,在這麼短的時間,要把它弄上天,聽起來都是天方夜譚。更何況還撞在雨季裡,誰敢說沒壓力?

這個晚上,也就是常委們開會的這個晚上,小賓館總臺墻上的時鐘,不管電閃雷鳴還是暴雨鋪天蓋地,以沉穩的步履不急不慢向前走著,就在它指針到達凌晨五點時分時,發射塔架腳下的大地開始輕微地顫動,小賓館的墻壁也在輕聲地呻吟,但它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睡在總值班室裡那個長得白白凈凈模樣像個中學生似的小中士,因被尿憋醒,正睡眼惺忪地往廁所走。他被覺睡迷瞪瞭,腦子還沉浸在睡夢裡,不是尿把他憋醒,他根本不會醒來。所以,他一邊撒尿一邊打盹。一泡尿還沒撒完,就聽他大喊一聲“媽呀”,提起褲子就往門外跑。

事實上,他什麼都沒看見。隻是聽見從遠處傳來的像獸群逼迫一樣的隆隆聲。這可怕的聲音就像從腳底下傳出來,讓人覺得整個大地在晃動。他以為是地震瞭。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外面跑。

黑呷山左側的菠蘿山,無論從哪個角度眺望,它都呈現出大山的壯美。根據不同的季節,它會像愛美的女人一樣,用五顏六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這個雨水豐潤的時節,菠蘿山就像一個還沒熟透的菠蘿,被綠色的植物包裹得結結實實、鬱鬱蔥蔥,看不出一點不祥的征兆。

誰能料到,就在天將亮的時候,厚厚的山皮,忽然被兇猛的暴雨撕開一大塊皮。菠蘿山痛得噝噝地叫,掙紮著想鎖住傷口,不讓泥石噴湧出來。它哪裡鎖得住,暴雨以更快更猛的速度,將縫隙撐開,再撐開,一點一點地往下剝,剝出瞭一個大口子,更大的口子……菠蘿山開始咳喘瞭,吐出渾黃的泥漿,呼嚕呼嚕地連皮帶肉地翻卷開來。

暴雨又用魔爪般的手,把肉乎乎的山皮,像卷地毯似的,一下,又一下地往下翻。不,是一塊又一塊地撕扯下來。菠蘿山先是忍著,硬撐著不讓自己往下滑。但那股力量太大,它哪能撐得住?慢慢地力氣用盡瞭,終於不由自主地失控瞭!轟隆轟隆地慘叫著,向山腳下垮塌下來……

一場百年罕見的泥石流。

當泥石流像千萬頭兇惡的猛獸準備吞食小賓館的時候,那小中士已跑上瞭公路。他被嚇著瞭。撒開腳丫瘋跑,拼命地跑,邊跑邊喊。那天崩地裂的聲音,幾乎要攆上他。還有閃電加雷聲。那情景跟動畫片裡的世界末日一模一樣。“媽哎——”在傢的時候,他心裡隻要害怕,就喊“媽”。其實,他還未成年,臉上的男人標志都還不明顯。傢人為瞭讓他當兵,特地在戶口本上改瞭一個數,他才獲得入伍的資格。事實上他隻有十六歲,嗓音還未完全變過來,還帶著童聲。他邊喊邊跑。邊跑又邊回頭。突然,他站住瞭,驚呆瞭:咆哮的泥石流,正對著小樓撞去,小樓搖晃瞭一下,堅持住瞭!更多的沙石泥漿沖瞭過來。小樓又搖晃瞭幾下,又一次頂住瞭。眼看著終於要站穩腳跟時,更大的一股力量從另一方向沖撞過來,攔腰將它折斷。小賓館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房頂好端端地蓋在上面,高昂著頭,一副決不認輸的樣子。泥石流還不放過它,又伸出無數隻手臂,將它拖拽出幾百米遠的地方,這才停下來。

停下的這地方,原來是個山窩窩。泥石流到這裡後,剛好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旋渦緊緊地把房頂摟抱住,不讓它再動瞭。在山窩的巨大凹陷裡,泥石流止住瞭瘋狂的腳步。

小中士看著坍塌的小樓,又看著挪瞭位的房頂,看著那面目全非的世界,放聲大哭起來。

那隻掛鐘,被沙石吞噬的時候,短針指著五,長針指著四。成為漫漫歷史長河中一個小小的碎片。而大自然,就這樣輕輕松松,把基地常委會屢議不決的難題給解決瞭。

所有的人都說他是標準的軍人,但沒有一個人能準確地說出他標準在哪兒,隻有凌立一句話點破:他是個醒在起床號聲之前的人。

無論睡多晚,他準能在起床號響前一秒鐘睜開眼睛。他的眼睛已經習慣和嘹亮的軍號一起迎來嶄新的一天。快速翻身下床,穿好衣服,雙腳落地第一件事,便是拉開窗簾。外面的天空還是灰蒙蒙的,路燈昏黃地亮著,一副困倦的樣子。這時,起床號到瞭尾聲,開始放雄壯的軍歌。如果心情好,他會跟著哼幾句,一邊哼唱,一邊來到廚房,倒上一杯涼白開,再放進一勺蜂蜜,攪和均勻,一口氣喝進肚子裡。以前,他由於作息不規律,經常便秘。自從於發昌給瞭他這個小秘方後,收到瞭效果,便一直堅持下來。

如果按正常的生活節奏,喝完水之後,他會換運動鞋,出去跑步。這時候,世界已經顯現出分明的輪廓。部隊出操隊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會撞到禮堂高大的墻面上震蕩回來,連地面都在微微地顫動。他喜歡這聲音,這聲音似乎能穿過腳心,漸漸上傳,註入到身體各個部位,讓他感到力量無窮,四肢都靈活起來。跑操的部隊,還會邊跑邊呼口號,他也跟他們一起呼,好像要把悶在胸腔一夜的濁氣,統統排出來。

但雨季除外。特殊情況除外。所謂的特殊情況,就像今早,不是自然醒,是刺耳的電話鈴聲硬把眼皮撥開的。這是最令他惱火的事情。也是令他心裡最容易發慌的事情。他最怕這種時候接電話,睡得好好的,電話鈴聲尖叫起來,決不會是什麼好事。

路,路沖瞭……小賓館……泥……泥……

沒等對方“泥”出來,他已掀開被子,從床上“咚”地彈到硬邦邦的地上,這才聽到那小子把“泥石流”三個字說完。他真想朝他大吼一聲:你慌什麼?會不會說話?參謀的素質呢?但他還是把話壓在嗓子眼裡,沒讓它們蹦出來。

打電話的是基地值班室的一個值班參謀。他也是睡夢中被下面一級的值班員電話打醒的,人還沒新鮮過來,腦子還迷迷瞪瞪的,來不及把下面報告上來的情況擬成完整的句子,馬上向當班的首長報告瞭。盡管馬邑龍沒怎麼聽明白他說什麼,但關鍵的詞句都有瞭,也聽清瞭,再加上他的判斷,大概的內容已掌握住瞭。他十分冷靜地又詢問瞭值班員幾個重要問題,其一,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部隊有沒有出現人員傷亡。對方回答:暫……暫時沒有。他稍微松口氣。然後,又鎮靜自若地給值班員下達一、二、三條命令,要他馬上打電話通知各單位去落實。

放下電話,他坐下來,吐瞭一口氣,又拿起電話。他這是打給於發昌、呂其等人的,內容和通話時間都簡短得不能再簡短。準備出門時,他聽到不遠處警衛連、汽車連緊急集合的哨聲驟然響起,短而急促的哨聲,劃破厚厚的雨幕,刺痛那些正沉睡著的耳鼓,就像八分鐘前那個電話鈴聲刺痛他的耳鼓一樣。他重重地在自己腿上砸瞭一拳,對自己說,你該鎮定一些,再鎮定一些,後面不知有多少事等著你去處理呢!

兩分鐘後,他坐上車,“進溝”去瞭。

發射場區那一片統稱為“溝”。“進溝”是從基地機關辦公地點、生活區,人們也叫它首區進到山裡面,也就是發射場那一片。“溝”和“溝外”的界線從那條叫安分河開始劃分。隻要跨上架在安分河上的“長征橋”,就算是進入基地的專用通道,裡面那一大片,統稱為“溝裡”。

“長征橋”,是基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到這裡安營紮寨後幹起來的頭號工程。據說,老一代創業者把大橋看成是他們心中的發射塔架。馬邑龍沒趕上那個熱火朝天建設基地的年代。他1975年從清華大學自動化控制系畢業後,才參軍入伍。那年,他24歲。當時,基地的建設已初具規模。他一到基地就被分到機關業務處任參謀,享受副連級待遇。但有規定,“學生兵”進機關要去基層連隊鍛煉一年。他便下放到“溝裡”發射站地面營“當兵”鍛煉。那可是真正的叫鍛煉,發射場區的建設正轟轟烈烈,沒有一天嘴裡不填滿泥土,沒有一天渾身不感到筋骨酸痛的,好在他有本錢,年富力強,累趴下瞭,睡一覺力氣又回來瞭,整個一條累不垮的漢子。他對“溝裡”的感情就那時候漸漸培養的,就像對養育他的故鄉一樣親。他一直把出生地當成他的故鄉。那裡也是一片山溝,它靠近雲南大理,是一傢兵工廠。他的父母都是建設三線時從部隊轉業直接搬遷過去的老革命。那傢工廠,也是軍事化管理,上下班全都吹軍號。但工廠裡的工人不是軍人,是一批“土八路”。在當時,他們這批愛穿軍裝的孩子們,都這麼稱呼自己的父輩。在他們眼裡,隻有軍代表是真正的軍人。所以,他那時候就立志,長大後一定要像那些軍代表一樣,當一回“正規軍”。這不,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就像那座發射塔架一樣,認準一個地,一蹲就是幾十年,沒挪過窩,看來以後也挪不瞭瞭,一輩子就紮在這裡瞭……前妻凌立最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說他整個是一座水泥建築,幾十年都不帶動一動的。其實,他自己有時也覺得好像是在跟誰較勁。

跟誰較勁?

應該說,跟自己,也跟別人。別人是誰?每每想到這裡,那位外國人,瘦高的影子,便會浮上腦際。是白人,瘦高個,栗色的頭發灰藍的眼睛,高鼻梁上永遠架著一副沒邊的眼鏡,眉宇間總是透著一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大派頭。他是一位航天專傢,來自號稱世界衛星之父的那傢公司。第一次見面是基地剛剛揭開神秘的面紗對外開放的時候。基地一對外開放,自然引起國外同行的濃厚興趣。那次,他們是前來基地參觀考察。當時,馬邑龍的職務是發射站的總師,也是接待外國專傢組的成員。

那時候,新的發射工位正在建設中,工地上一派熱火朝天。外國專傢的參觀團一邊看一邊提問。這位灰藍色眼睛,問馬邑龍工期多長時間完成。馬邑龍告訴他兩年。兩年?他先是一愣,馬上聳聳肩搖著頭表示完全不相信:NO!NO!NO!伸出毛茸茸的三個指頭:三年!用你們現在的手段三年時間建成一個像樣的發射場,已經是奇跡瞭,除非上帝像關照我們一樣關照你們,但上帝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他說完,還哈哈地笑瞭笑。

馬邑龍冷靜地回答他:不,我們有我們的上帝。

他問:你們的上帝是誰?

馬邑龍說:人民。

他不解地重復“人民”兩個字。

馬邑龍又用英語說:PEOPLE。

他還是不能理解,又聳瞭聳肩:這不是科學和技術的概念。

馬邑龍不再說瞭,心想,你懂個屁!

招待晚宴是在基地賓館裡進行。季永年是當時的接待辦主任。晚宴開始後,季永年致完歡迎詞,又增添一項內容,說這個建議是我們基地最年輕的也是最有潛力的發射專傢提議的,並向馬邑龍招招手,請他上前臺來。

坐在馬邑龍對面的呂其用異樣的眼光掃瞭馬邑龍一眼,意思是這小子又想出風頭瞭。馬邑龍馬上從呂其的目光中讀出瞭這層含意,他想,是的,是想出風頭,但不是為我個人。他想完成一個小心願:祭奠為這個人類的偉大事業獻出寶貴生命的美國同行。當時,“挑戰者號”失事不久,陰影並未消逝。這一不幸,不僅是美國的,也是全人類的。作為中國的航天人不會對此無動於衷。他想借此機會,把第一杯酒敬獻給“挑戰者號”犧牲的英雄們,願他們的靈魂永遠安息!當他虔誠地以中國最古老的方式把酒灑到地上時,他聽到胸腔“撲騰撲騰”地跳。在他的帶動下,所有的人都神色莊嚴,面西而立,宴會廳裡一片安靜。接著,他倒上第二杯酒,說這杯酒我敬那些為人類的包括中國的航天事業默默奮鬥的人們!他將酒一飲而盡;當倒第三杯酒時,他才獻給遠道而來的客人們。他朝大傢舉瞭舉酒杯,先幹為敬,贏得瞭一片掌聲。

想不到的是,宴會結束後,那位傲慢的專傢詹金斯特意找到馬邑龍,對他說瞭一番友好善意的話。這番善意,馬邑龍接受瞭,並對他表示感謝。詹金斯的意思是讓他有機會,一定到美國、歐洲去轉一轉,告訴他眼界會大開的。詹金斯表達完這番意思後,馬邑龍能從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感覺到一絲溫暖。但這絲溫暖,隻停留瞭一小會兒,又倏而不見瞭,不知是那雙眼睛又回到寒冷的北極去瞭,還是後來的冷冰冰的言語沒有瞭溫度。這讓馬邑龍又一次感到不舒服。馬邑龍心裡不是不明白,按基地當時的發射設施、技術標準,的確隻能達到他們六七十年代的水平,有些方面甚至還要落後一些,這是事實,詹金斯說得沒錯,我們就是他說的那個水準,可怎麼就覺得詹金斯的話鉆進耳朵時,那麼讓人不舒服?刺激,一種強烈的刺激!刺得胸口發痛,像鋸齒拉過去一樣:詹金斯,你別瞧不起人,你也別太牛逼,眼下我們是落在你們的後面,甚至很後面,但我們一定會趕上的!中國人向來善於創造奇跡。你等著瞧吧!

沒過多久,就在詹金斯一行考察過後的十四個月,奇跡,第一個奇跡誕生瞭:新的發射工位竣工!那位詹金斯先生說至少用三年時間才能建成的新型發射場,就在這偏僻的大山溝裡,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世人的面前,僅用瞭一年多一點的時間。這時的馬邑龍真想把那位詹金斯先生再請到中國來,當面問問他有何感想,看他還會不會再聳聳肩,搖搖頭?

兩年後,馬邑龍從一個團站總師的位置挪到發射站站長的位置上,與此同時,他也讓凌立失望瞭,因為凌立一直希望他轉業回北京,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一傢人永遠擠擁在一個屋簷下,過一種完整的甜美的小日子。他曾答應過凌立,不是明年就是後年,一定滿足她的願望。這下,他變卦瞭。隻有他自己知道變卦的原因,這原因裡真的有詹金斯的影子。他真的想在這裡幹出一番大事業給詹金斯看,讓他那無邊眼鏡過不瞭幾年就大跌一次。凌立傷心瞭,說他野心大,官癮更大。他承認他有野心,有官癮,他還想擁有更大的權力。因為他知道,隻有手中有權,權力愈大,就能幹愈多的事情,許多難事都可能迎刃而解,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否則,有可能寸步難行。就是你再有想法,也不行。就像小賓館那件事……但他更知道,他想要這一切,決不是為他自己,起碼主要不是為他自己。

繞遠瞭。他提醒自己趕緊把思緒收回來。

這時候,手機響瞭。是發射站站長打來的。他報告說,他們已到現場,具體情況還沒完全摸清楚。

電話掛斷瞭。從發射站長的報告中,他一時還想象不出泥石流會惹出多少禍?但一切一定已是面目全非瞭。

黑色“尼桑”在大雨中穿行,雨刷晃動的節奏跟心跳的速度一樣。車速已經快得不能再快,他不能再催小劉瞭。當兵就是鍛煉人,小劉比兒子龍龍大兩歲,已有三年兵齡。他看上去可要比龍龍成熟一大截,懂事,從不亂說話,做事也穩妥。對瞭,出門時,怎麼忘瞭看一眼龍龍?

龍龍是在北京參加完高考後來這裡的。他沒上成本科第一志願,第二志願又沒填。在第一志願補報時,不是專業不喜歡,就是嫌那所大學不怎麼樣,挑來挑去,高考錄取結束,他哪個學也沒上成。

這段時間自己一直忙,龍龍到這裡這麼多天,還沒找機會好好跟他談一談。究竟是復讀還是……現在的孩子,除瞭繼續讀“高四”,還有什麼出路?龍龍已經明確表示,不去找他媽媽。凌立原本想讓他出去讀大本,他想都沒想,就頂瞭回去,說我們同學沒有一個去國外上大學的,除非成績一般在國內混不下去瞭,傢裡又有幾個閑錢的主兒。我,還是免瞭吧,也給你們省點學費,等上研究生時再說。凌立在電話那邊直搖頭,兒子大瞭,翅膀硬瞭,由不得爹媽瞭。他聽瞭倒笑瞭,想這小子還挺狂的,說得倒也不是沒一點道理。那時候,他和凌立已經分手。為瞭兒子高考,他抽空回瞭一趟北京,待瞭三天,又匆匆返回基地。他知道,在他和凌立之間,什麼都沒有瞭,隻剩下可憐的也是最後的一點親情瞭。想起這些,他心裡難免淒涼。

高速路走完瞭,汽車駛入真正的發射場區。車拐彎後,又下瞭一個坡,車速慢慢地減下來——

前方,路段已被管制,立起瞭禁行標志,有人站在雨中,拿著蒙上紅佈的手電在晃動,提醒司機,前方危險,不許車輛過去。

靠邊!他命令道。

小劉將車慢慢停靠在路邊。

他下車時,天已大亮。

雨,還在下著。

泥石流是從菠蘿山半腰呈扇形沖瀉下來。它毀掉瞭修理營的倉庫、通信總站機關半邊辦公樓;還有一截專用鐵路;從指揮控制站去發射場的路也嚴重受損;最慘的還是那棟小賓館,整棟建築隻剩下頂西頭的一個小角;那條從技術陣地到發射陣地九十度拐彎處,被沙石堆成瞭一座小山。

誰也沒想到,特大暴雨會帶來這麼大的災禍。造成的經濟損失就不談瞭,可時間的損失是怎麼也搶不回來的,它們把“太白一號”擠對得更沒空隙瞭。

基地指揮部在現場召開緊急會議。

最迫切的是搶修道路。“太白一號”啟動後,運輸衛星、火箭的兩個專列,已分別從上海、北京出發。如果鐵路不通,就會影響專列進入場區,時間一旦延誤,後面的各個環節將全跟著後延。搶修鐵路的任務就成瞭眼下的重中之重。袁總征詢後勤部長的意見,問他需要多長時間能恢復通車?後勤部長伸出五個手指:五天。袁總說:不行!三天,最多三天。後勤部長雖面露難色,但他沒再吭聲。這種時候,誰還敢討價還價。

再就是去發射陣地那條道,整個被堵死,搬走那堆山一樣的沙石,再把路開辟出來,沒有一定的時間和人力,是折騰不出名堂來的。

這之前,為彎道拉不拉直,常委們一次一次開會討論。現在再也不用為這個問題費什麼口舌瞭,老天爺已經一勞永逸地解決瞭這道難題,不過它留下的難題可一點也不比原來小。所幸的是,袁總說,老天還算長眼,發射陣地安然無恙。它隻要稍稍朝東南移幾百米,情況可就大不一樣。袁總把目光投向馬邑龍:老馬,老天爺的屁股坐到你這邊來瞭,把修路改道任務交給你,讓呂其配合,基地機關和各部站的所有兵力全歸你們管,怎麼樣?馬邑龍想說什麼,但想想還是壓住瞭,現在說什麼都是虛的,隻有加緊甩開膀子幹才是實的。他除瞭服從,其他沒有多一個字。

常委各有各的分工。於發昌去瞭通信總站,那裡損失也不小。

最後,袁總還要求各單位組織好人員,沒有特殊情況,一律不準請假。

接下來,會是一場什麼樣的惡戰?誰都可以想象得出來。

所有的部隊已經出發,向“溝裡”集結。

馬邑龍和呂其身穿雨衣,不約而同地來到那片廢墟前,兩人隔著兩米遠的距離,就那樣沉默不語地站在雨裡。

這是天意!這四個字,又一次在呂其的耳邊響瞭起來。

會議結束後,呂其找瞭一個沒人的地方,和總部首長季永年通瞭兩分鐘電話,泛泛地匯報泥石流的大致情況,重點卻落到小賓館被毀這件事上。當話說到這裡時,呂其頗有些動情,說小賓館凝聚著首長的心血,每次看到小賓館,就想到瞭首長。這些年,也因為這個原因,有人(他把這兩個字咬得很重,他知道季永年猜得出他在說誰)想炸毀小賓館的主張,始終沒能如願。這也是因為大傢對首長有感情,才不忍心這麼做,好不容易才將它保留下來的呀。沒想到這可惡的泥石流……

季永年在那邊握著話筒,一直沒說話。直到放下,才說瞭四個字:這是天意!

的確是天意啊!小樓被沖得片瓦不剩。倒是讓泥石流托舉到遠處山腳下的房頂,依然完好。更巧的是,山腳那片地基,就打算用它蓋新的服務樓,也就是把小賓館挪到那裡去。這是巧合還是天意?好像就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似的。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這種東西存在嗎?要不怎麼讓對面這位老兄一次次遂心如意呢?

唉,呂其在心裡重重嘆瞭口氣,瞟一眼馬邑龍。馬邑龍目光死死地盯在廢墟上,並沒留意他在想什麼。

這讓呂其又想起兩個月前的另一件事。

“艾米莉亞號”升空前,總部季永年中將率工作組親臨現場指導發射。呂其找機會見瞭季副部長一面。他想搭一搭首長的脈,他七彎八拐地把話題引到馬邑龍非要把那個九十度拐角拉直的問題上,並補充說,常委們持反對意見的居多(特別是他),認為小樓還是保住得好,從感情上講,確實是舍不得。因為,這是老首長的心血,何況這座小樓見證瞭整個基地從無到有、發展壯大的歷史變遷,也算得上文物級的建築瞭。首長一直面帶笑容地聽著,兩手放在沙發扶手上,手指輕輕地點著,不發一言。從頭至尾首長都顯得格外有耐心,中途不插話,不打斷,也不把話題叉開,認真地聽你講完。等你講完瞭,他該說話說話。但說的是和你前面話題無相關的話,他關心你的傢庭:孩子學習怎麼樣?上幾年級瞭?知道他的老嶽父一直跟著他們,又問老嶽父身體如何?還說瞭老嶽父愛喝酒的事,問他現在的酒量如何?每到這時候,也就意味著首長接見結束,你就是跟首長再熟,屁股再沉,也不敢再坐下去瞭。該告辭瞭,首長該休息瞭。

但呂其知道,首長肯定是聽進去瞭。但聽進去後會怎麼樣,呂其還是吃不準。首長該不會是認為我還在為十幾年前的事耿耿於懷,想借小賓館的事,給他姓馬的暗中使絆子吧?

那件事,呂其可能真的這輩子都忘不瞭,包括它的每一個細節。

那是一次發射任務前的例行檢查。當時,呂其是某系統指揮員。當程序走到各系統檢查時,呂其一昏頭,就跳過一道口令,躍過一個中間環節,在本不該打開閥門時,提前下達瞭打開的指令。這時候,假如操作手頭腦清醒,聽出是誤口令,他有責任及時提醒指揮員,把錯誤的口令糾正過來。但操作手也在那一刻昏瞭頭,沒有發現誤口令,手就摁在瞭電鈕上,將不該脫落的閥門真的讓它提前脫落瞭,不偏不倚打在火箭發動機的大噴管上,砸瞭一個很深的坑。這件事被定性為一起重大事故。按理說,事故的責任應由兩個人共同承擔:指揮員和操作手。但處理的結果卻不是這樣,板子隻打在呂其一個人身上,讓他獨自背瞭一個警告處分。

事後,馬邑龍告訴說,這次處理意見是我提議的,也是我堅持要給你處分的。我認為你的責任比操作手大;一個指揮員,不該有這種失誤,不然就不配當指揮員。

這傢夥倒是直來直去。

可呂其不明白,馬邑龍幹嗎要跟自己說這些,而且還說得這麼清楚,是想讓人心裡記恨他嗎?呂其沒把這些話說出來,他說出來是另外一番話:馬總師,你說的對,我接受處分,吸取教訓。

馬邑龍說,這個態度好,別背包袱,好好幹,不要因為這件事影響後續工作。

呂其點點頭。他想,我不好好幹,還能破罐子破摔嗎?何況我這罐子還沒摔破呢!咱們走著瞧吧。

事實上,呂其的確沒有因為處分影響瞭後續工作。他仍然十分努力。但是,如果不受這個處分,按正常走的話,呂其到年底時該調副團,銜、職、級全套“班子”跟著一起進。現在,這一切全沒瞭他的份。

他心裡的滋味可想而知。但他沒讓自己的情緒有一丁點的流露,而是咬緊牙關去幹,並時時告誡自己別再出一點兒紕漏。這樣到年底年終總結時,又是馬邑龍提議,給他記三等功一次。這算什麼?這不是打一巴掌又給一顆糖豆嗎?立一次三等功獎一床毛巾被,能彌補受一次處分的損失嗎?差遠瞭。呂其沒法領馬邑龍這份情,他硬忍著沒當場把毛巾被扔到垃圾桶裡去。拿回傢後,隨手就讓老婆送到街道去當救濟品瞭。

這就是呂其和馬邑龍當年的故事。

當推土機的引擎吃力地轟鳴和大呼小叫的人聲混成一片時,呂其才發現自己走神瞭。

定睛望去,是一臺推土機陷進瞭泥潭裡,幹吼著,在泥石裡打滑,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所有人都在一邊呼著喊著,幹著急,使不上勁。大傢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讓推土機手沒瞭主意,眼看著機身在泥石中越陷越深,這把開推土機的小夥子嚇得不敢動瞭。他正愣著不知怎麼辦的時候,車門打開瞭,有人朝他吼道:下來!就你這點尿水,你給我下來!

小夥子臉色蠟白地推開門,還有點猶豫下還是不下,結果被朝他吼叫的人一把拽瞭下來。

上去的是馬邑龍。隻見他握緊操縱桿,腳轟油門,先往左沖,不行;又往右突,還不行;便幹脆來瞭個以退為進,掛起倒擋連退幾米,然後停下來,運足氣,鉚足勁,一腳狠踩下去猛轟油門,隻見推土機的巨鏟卷地毯似的把半潭泥石卷起來,怒吼著向前拱去……

圍觀的眾人像在禮堂裡看演出似的鼓起掌來。

這小子,真有他的!問題是他什麼時候學會開推土機的?呂其心裡湧起一絲酸意。

袁總來瞭。他是從鐵路那邊過來的,氣還沒喘勻,就讓呂其把蘇晴找來。又朝四周看瞭看,問呂其:馬邑龍人呢?

他呀,正在那邊開推土機呢。呂其話裡有話。

亂彈琴,這裡是缺推土機手還是缺指揮員?

這……呂其還想說什麼,卻看見蘇晴到瞭,他便把話咽瞭回去。

袁總,您找我嗎?蘇晴問。

瞅著蘇晴一副小泥人的樣子,又穿瞭件大雨衣,袁總禁不住又想笑,蘇晴呀蘇晴,你幹脆改叫蘇雨算瞭。

蘇晴倒也大方:如果叫蘇雨,能讓老天爺放晴,我個人沒意見!

呂其也跟著開起玩笑來:我看蘇晴蘇雨都不合適,該叫蘇泥。

蘇晴說:今天怎麼瞭?我是得罪哪位首長瞭,怎麼都看我不順眼?

袁總說,我們這是慚愧啊,這麼大雨天,還讓你們這些女同志跟著來遭罪,於心不忍哪!

呂其也跟上一句說,是的是的。要不是人手緊缺,決不會讓你們跟男同志一樣累死累活。

蘇晴說:首長有這份心,我們女同志就很感動瞭。首長,找我有什麼指示?

袁總仰起臉問道,你看看老天爺什麼時候能把這漏洞給我堵住啊?

蘇晴也故意仰起頭,十分認真地說:袁總,我可不是故意要給您潑冷水啊,這老天爺八成是睡著瞭,指望不上瞭!

袁總眉頭擰成一個小疙瘩,看著蘇晴不再說話。

首長,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袁總朝她揮揮手,讓她走。

蘇晴正要轉過身離去時,差點迎面跟一個人撞個滿懷:馬邑龍。她幾乎沒認出他來,此時的他已經完全成瞭個泥人——一尊剛剛從模子中倒出來的泥塑!要不是他朝她一笑,露出一口她所熟悉並暗暗欣賞過多次的整齊的白齒,她簡直會嚇得跳起來。事實上,在四目相對時,蘇晴愣怔片刻後,側身從他身旁走過後許久,她的心都在怦怦亂跳,血呼呼地湧上面頰,心跳得快要蹦出來。有股熟悉的氣味一下環繞過來,這讓她想起最初一次接觸這氣味的時候。那時,軍訓還沒結束,有一天,夥房斷瞭煤,隊裡組織他們到一個深山老林去撿柴火救急。她撿瞭一大捆幹柴火,硬是從山上背下來。她的肩從來沒扛過東西,真不知那會兒哪來的力氣。回來洗澡時,看見肩膀又紅又腫,當時渾然不覺,後來卻痛瞭好幾天。就是那天上山,因不小心,脖子上紮瞭一枚刺,痛得她眼淚都出來瞭。喬亞娟搞瞭半天也沒把刺弄出來。隊長看見後,讓喬亞娟給他膠佈。他用膠佈往她脖子上一粘,用力一拽,就給它拽出來瞭,隻流瞭一點血。他問她疼不疼,她說不疼。是的,是不疼瞭。那是她第一次和他挨得那麼近,身上的氣味都嗅到瞭。她還記得那是一種很特殊的草香,也是一種讓人嗅過後頭會暈的氣味。姚一平身上怎麼沒這種氣味?不,我怎麼能拿他和姚一平比呢?姚一平曾是你的準男朋友,而他呢?她意識到這一點後,臉“嘩”地燒起來,心怦怦亂跳。她當時也這麼下意識地把手摁在瞭胸口上,仿佛不摁住,心就要扒開胸門往外跳瞭。不過,讓她想不通的是,那特殊的草香,一起停在鼻竇旁,隻要她深深地吸一口,便能嗅到它。她不得不奇怪:氣味還能像刺一樣,黏在人的皮膚上,隨著人走嗎?她甚至還有個傻念頭:如果可以,她願意再被刺紮一下……當時,她還被自己這個傻念頭弄得非常惱火,問自己說,你這是怎麼瞭?怎麼老想著他呢?不,不能!她明白地告訴自己……

剛才,他把推土機手吼下來那一幕,她也看在瞭眼裡。真的,她沒法不欣賞他做事的果斷,好像什麼事到他手裡,都那麼舉重若輕,迎刃而解,輕而易舉。從來沒有他不敢做的事,也從來沒有他做不到的事。不管她怎麼不欣賞呂其,但剛才她腦子裡閃過的念頭,卻與呂其想到的絲毫不差:這傢夥什麼時候學會開推土機的?你真的沒法不欣賞他。

蘇晴就這麼心怦怦跳著走過那座已不復存在的小樓,不,走過那堆泥石覆蓋的廢墟,不知怎麼,她突然為這座建築感到惋惜,因為眼前這堆濕淋淋的泥石下,埋藏著她難忘的記憶!她不止一次,去過那裡面。記憶深刻的那次是在一次慶功宴後吧,他就在那裡邀請她跳舞,她拒絕瞭。她不是不會跳,過去她很喜歡跳舞,讓自己的腳尖踩在音樂的節拍上,那是一種享受。她已經很多年不跳瞭。當然不是怕自己跳不好。是怕另一種東西,是的,另一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她心裡很清楚。被她拒絕後,他臉上出現一絲的尷尬,是另一個年輕的女中尉主動走到他面前替他解瞭圍。她看見他一隻手拉著中尉的手,另一隻手扶住中尉的腰……

想到這,蘇晴恨自己一味地拿著勁,不肯給自己也不肯給他這樣一個機會。為此,她恨自己的矜持,也恨他為什麼在她拒絕的時候不強行或是命令呢?他是男人,為什麼就不能再主動一點?她心裡是願意的,是渴望的,難道他一點看不出來?不,不能怪他,是你自己不好,你拿捏什麼?矜持什麼?大大方方就是瞭,跳舞又不是不會,你跟多少人跳過舞?怎麼就不能跟他跳呢?她真的生氣瞭,是生自己的氣。

蘇晴的視線不敢再盯那隻手瞭。可奇怪的是,她把眼睛挪開,依然感覺那隻手在自己的眼前舞動,一直舞著,就是閉著眼睛也能看見。她記得那天晚上是耐著性子將一首曲子聽完才悄然地離開。後來,她又去過多次,隻是再沒碰見過他,她一人隻能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享受那裡面的音樂,讓音樂從心裡一遍一遍地搓過來揉過去,有時,竟把眼淚也搓瞭出來……現在,在她的腳下,這一切都不復存在瞭……

《向天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