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會兒,小魚剛從院子外一傢燒烤店填飽瞭肚子回來,仍是無精打采的,覺得這裡很沒意思,要玩沒地方玩,要同學沒同學,再這樣下去非得憂鬱癥不可。
胡思亂想著,沒註意後面有人跟著她。他主動和小魚搭訕,小魚才扭過頭來看他。他個頭一米八幾,留著刺蝟頭,從頭到腳全是“耐克”運動系列,看上去似乎很老練。
他主動“喂”瞭一聲:你好!
小魚對不認識的人,從不搭理。
還記得我嗎?
我們認識嗎?小魚斜愣瞭他一眼。小魚就煩這種主動搭訕的男生,繼續自顧自地走。
剛從外面回來吧?
小魚還是不理。
我也是從外面來。
他走到前面,用身子攔住瞭小魚。
小魚站住:那又咋樣?
我猜得沒錯吧?
你怎麼知道的?
從膚色就能看出來啊!
小魚看著他,眼神裡有一絲好奇。
這裡人又黑又黃,沒你白。
謝謝!
你知道為什麼嗎?
你真沒勁!
我告訴你吧,是紫外線!我媽特恨這地方。她說來一次,就老一次,花多少錢都修補不回來。你可當心點,別曬出老年斑。
謝謝關心,不必瞭。小魚說。
我可是為你好!他還在小魚後面吼,但小魚沒回頭,繼續往坡上走。
我知道,你叫小魚!他又在後面喊瞭一句。
小魚心裡咯噔一下,步子也慢瞭下來,隨著那聲喊叫,小魚感到有一種熟悉的東西突然被喚醒。他是不是……然後,她回轉身,又不敢那麼肯定地問,隻是看著他。
二
清理和重建工作告一段落,一切總算恢復正常。火箭專列明天進場,指揮部決定,明天除瞭跟專列相關的崗位繼續工作外,其他單位放假一天。
蘇晴是這天傍晚回傢的。好長時間沒幹過重活,連續幾天勞累,不僅是她身體吃不消,就是年富力強的小夥子們,都有累倒的。最要命的不是活兒重,是這鬼天氣搗的亂,時陰時晴,時雨時風,身上濕瞭幹,幹瞭濕,稍不當心,就受涼感冒。還好,蘇晴堅持下來瞭。回傢時,隻是身上的衣服和人臟得不成樣子。進門後,看小魚不在傢,她沒急著去弄晚飯,倒是先打理個人衛生。洗完澡,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這才去陽臺找小魚。因為,蘇晴好幾次都在陽臺上看見小魚在樓下小運動場上,小運動場上擺著許多運動器械,小魚常一個人坐在那個供人們鍛煉腿肌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果然,從陽臺上,一眼便看到小魚在那裡坐著。不過,不是小魚自己,身旁還站著一男孩。是誰呢?蘇晴瞪大瞭眼睛,把頭探出窗外,從三樓往下看,天陰,傍晚的光線不怎麼好,但她沒怎麼費力就把那男孩認瞭出來。準確地說,是猜出來瞭。他的神情和眉宇間那種感覺都太像他的父親瞭,而眼睛、鼻子、嘴巴卻和他的母親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真想不到,他們倆會待在一起。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就是蘇晴自己,也有好幾年沒見這男孩瞭。這幾年,他個子躥得真快,比他父親都要高瞭。小魚和他站在一起,看上去還真有點般配。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跑到一起的。難道他們記得小時候的事?小時候,他們經常在一起玩。在他們還不懂事的時候,兩傢大人經常開玩笑,特別是凌立,看見小魚,就摟進懷裡:小魚,長大後給我們做兒媳婦好不好?小魚傻乎乎地點頭說“好”,逗得大人們全笑起來。那幾年的生活多有意思啊!凌立帶著龍龍來基地探親,炳華是最高興的,他再忙,也要抽時間趕過去看他們母子。有時,蘇晴跟著去,她要沒時間,他就帶著小魚去。小魚也特別興奮,知道凌立會給她帶好吃的,好玩的,還有龍龍哥哥。小魚總是跟著龍龍屁股後面跑,手裡抱著佈娃娃,而龍龍身上掛的全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玩具槍。看著兩個孩子的玩具,蘇晴第一次體會到男孩女孩之間的那樣一種不同。現這兩個孩子已長大,可兩個傢庭又成什麼樣子瞭?蘇晴不敢往下想,眼睛卻盯著他們,有點進入時光隧道的感覺,那一切仿佛離得那麼近,就像在眼皮底下似的。
蘇晴對龍龍的熟悉程度,幾乎不亞於小魚。龍龍比小魚早到兩年。
就是她第一次回傢探親,也是第一次去見凌立,正巧趕上凌立妊娠反應。現在想起來,她仍感覺被一種羞愧包圍。這種羞愧她無法向別人坦白,也無法向別人訴說,像亞娟這樣的朋友都不行,那是她心中最隱秘的東西,隻能把它們擱在心裡像隻蟲子一樣慢慢啃嚙自己。她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復雜,那一切是明擺著的,也是不可逆轉的,她應該明智地往後退,不再往前走瞭,也不要抱任何非分之想,應該清楚那條路是走不通的,是死胡同,不會有出路。可是她就是固執己見,就是要試試看。她給自己找瞭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那就是把司炳華捎的東西給那個女人送去,這個女人不會有感覺的。她要看看這個女人生活的環境,不,是他們倆共同的生活環境,她要看一看。至於看過後,會怎麼樣,她從沒想過。那會兒,她就是被這樣一個想法慫恿著往前走,想停都停不下來。
那是一幢古老的樓房,有一面墻,整個被爬墻虎染成瞭綠色,呈現出旺盛又蓬勃的生命力。那天,外面熱烘烘的,但一進樓道,感覺有一絲涼意撲面而來。是房子自身的陰涼。地是木地板,紫紅的油漆早被踩踏得斑斑駁駁,木板的紋路也裸露在外面。房頂很高,走廊光線不好,白天也需照明的那種,但它還是給人一種貴氣,就像文物,好像待在這裡有上千年似的。
他的女人把她讓進屋後,從頭到腳打量瞭一番,說,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瞭。
蘇晴知道,她沒忘記第一次在軍人服務社擦肩而過的匆匆一面。蘇晴還知道,這女人叫凌立。
凌立又笑道:那次見你,我心想,這是誰啊,這麼漂亮。後來,又聽說你就是“基地之花”。的確,他們冠於你的是名副其實的頭銜。
要是別人這麼贊美她,早起雞皮疙瘩瞭,但聽這女人贊美,她卻坦然受之。她是想告訴他的女人,我比你一點也不差。可問題是,誰跟你比外表瞭?這有可比性嗎?你這是什麼心理,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她都沒想通,自己當時為何這麼淺薄。但她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她們有可能會成為好朋友,就像她和亞娟這樣的朋友。但,這不可能瞭。原因就是她是他的女人。她們隻能成為對手。這也是她自己心裡想的。人傢可沒說要跟你較量。你也沒資格跟人傢較量,想到這一點,她心裡又像蟲咬般難受。
是兩間房,但中間隔一個過道,是單位給的。凌立在建築設計院工作。
傢,佈置得簡單大方,一看就是女主人的風格。沒一點多餘的東西,很清爽又很溫馨,到處擺放著很藝術的雕塑呀花瓶什麼的,花瓶也是個擺設,沒有鮮花。那個年代,街上看不見一傢花店。墻壁上掛著素描,畫畫是這女人的業餘愛好。再就是照片。書櫃裡,桌子上,都擺著相框,裡面全鑲著兩人的合影。蘇晴在一張照片前站住,看得有點兒發呆。照片上的人臂膀相摟,對著什麼東西開心地笑。這也是蘇晴第一次看見他笑成這個樣子。是什麼事讓他笑得這麼開心?她這樣想著,凌立端著泡好的茶進來瞭,便給她講解這張照片的來由:是在香山,我們比賽看誰最先爬上山頂。是炳華抓拍的!我這裡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他拍的。我和炳華是同班同學,清華大學建築系的。
司炳華學建築的,怎麼也到瞭基地?該不會又是他鼓動去的吧?那他為什麼沒把自己的女人也鼓動去呢?這樣的話,他們用不著分居兩地。哦,分居好!當然要分居。正這樣想著,心咚地一跳,很突然,就像那次上山砍柴脖子被刺紮瞭一下,但又不完全像。她真後悔到這裡來,更後悔站在這地方。她不是有意的,她是為瞭看那張照片。看完後便一低頭,結果就看到她不想看的東西:擺在她跟前的是一張堅實的雙人床,上面罩著如油畫般色彩的花佈床罩,但床頭的那邊,明顯地鼓瞭起來,不是鼓一個,是兩個,也就是說,床頭並排放著兩個枕頭,而不是一個。這說明什麼?不用說,三歲小孩也知道它們是幹什麼用的。這樣一琢磨更瞭不得,眼前一晃,仿佛那個咧開嘴大笑的人,從墻上走下來,躺倒在這張床上。她閉上眼睛,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額頭上馬上沁出汗珠,把幹凈的臉都滲濕瞭。
凌立看瞭她一眼,問是否這屋裡熱,要不要開電風扇?
她又咯噔一下,馬上說不用,我是趕路趕的,一會兒就涼下來瞭。她擔心生怕被人看出來,趕緊沒話找話說:你和馬隊長是上大學時認識的嗎?但問瞭之後,又立馬後悔。後悔的原因是,她根本不該問這句話,也不該知道他們的故事。
凌立很自然地講起瞭他們上大學時的情景。他們都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經常在一起活動。邑龍會拉手風琴,私下裡偷偷地拉《馬刀進行曲》、《花兒與少年》;炳華會吹簫,《蘇武牧羊》被他吹得極其傷感。
蘇晴輕吟一聲。這讓她想起前不久的一個夜晚。那個晚上,月亮出奇的圓潤,隔著窗簾都能感覺到它的清澈、明媚,這樣的夜,怎麼能躺在床上呢?她就起來去外面散步,沿著門口清晰的像鋪瞭一條綢緞帶的小路朝前走,突然間,她聽見清越如水的簫聲從高高的山坡往下飄。蘇晴想,這是誰?為什麼這麼晚不睡覺?他和我一樣被月光撩撥得睡不著嗎?那一個個時而起時而落時而又跳躍的音符,很難聽得出吹簫的人憂愁還是高興,她很想隨著那簫聲去找吹簫的人問一問。可她沒有,隻是慢慢地往前走,讓簫聲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雲一樣,環繞在她的身邊。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那晚上吹簫的人是誰。沒想到,在這裡找到答案。
凌立心情不錯,一直不停地說他們當年的事情。她說她當年偷偷地唱《紅莓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這些那個年代迷倒瞭一代人的歌,為這還差點出危險。有一個追求我的小男生,沒達到目的,去學校革委會那裡告我們唱黃色歌曲,搞封資修地下小俱樂部。她說,那一年,她才十七歲。
蘇晴推算,凌立大概就比自己大個四五歲的樣子。但從她臉上看不像有這麼大。
我是悄悄地迷上他的,迷上他很長時間,他都不知道。凌立圓圓的臉上露出初戀少女般的笑容。
蘇晴心裡又“咯噔”一下,覺得凌立話裡有話。
你覺得炳華怎麼樣?凌立往她杯子裡續水時,突然又來這麼一句,讓她防不勝防。因為,蘇晴從沒想過這件事,隻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這人啊,要慢慢地接觸。凌立以大姐身份自居。不過,我瞭解我這個小老弟,他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蘇晴沒說話。心想,他好與不好跟我沒關系。
凌立也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笑。
蘇晴仍不說話。雖然聽清凌立在說什麼,但她腦子老在走神。那兩隻枕頭似乎老來糾纏她。她很是一根筋,怎麼也想不通,他不回傢,床上為啥要擺兩隻枕頭。後來,她自己結婚後,才找到答案。在雙人床上,擺放兩隻枕頭,即使一個人睡覺,也意味著期待和預留給你的另一半。自司炳華走後,她仍然沒撤走另一個枕頭。她知道,她可能永遠期待不到另一個人來枕它,把頭靠在它上面,和她並肩躺著,但她心裡永遠沒放棄這種期待。她仍懷著夢想。可在當時,她沒有這種體驗,也體會不到凌立心裡的期待。
這時候,她要是拔腿離開就好瞭,就不會知道後面的事情瞭。可她沒有,她坐在那裡很舒適的樣子。
氣氛有點尷尬,兩個人都感覺到瞭。凌立把水果盤和冰糕往蘇晴面前推瞭推,見蘇晴沒動,她自己先撿瞭一枚青杏放進嘴裡。蘇晴怕酸吃不瞭。凌立說,有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愛吃的。蘇晴沒聽懂她的話,說我從小就怕酸。凌立便笑瞭,說我以前也怕酸,現在卻饞酸的,想吃你們基地食堂裡泡的泡菜,要是知道你來,我就讓你給我帶瞭。你知道嗎,我懷孕瞭。
是嗎?蘇晴不知道自己吃瞭多大的一驚,隻感覺頭皮麻瞭一下,像挨瞭一棍子,把她心裡的東西,也一棍子打扁瞭。好在她沒完全失去理性,還記得恭喜凌立要當媽媽瞭。但恭喜完後,馬上又憎恨自己的虛偽,自己的言不由衷,恨不得把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她真的覺得胃裡一陣陣地不舒服,像中暑一樣,冷汗又開始往出冒,看凌立的影子,都是虛的,覺得自己兩隻鼻孔火燒一般。凌立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強忍著,說沒有啊!可能是吃瞭冰糕,胃有點不舒服。凌立又問要不要吃點藥。她說不用不用我該走瞭。她從那房子走出來的時候,很恍惚,也很憂傷,腦子裡塞滿瞭凌立的一句話:“我懷孕瞭。”而她的視線早離開凌立瞭,可仍覺得還盯在凌立的肚子上,沒拔出來。她看到的也不是什麼寶寶,而是一枚釘子,是板上釘釘的那枚釘子。如果以前還抱著一線希望的話,那麼,它在凌立宣佈懷孕的這一刻徹底地破滅瞭。他們有瞭愛情的結晶,凌立要為他生孩子,生一個他們倆的寶寶……凌立要當媽媽,他自然要當爸爸。爸爸!媽媽!蘇晴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一個人要當爸爸意味著什麼。
但蘇晴不願相信,她寧可相信,這是凌立在騙她……可她知道,凌立沒騙她。凌立確實懷瞭寶寶……她不知道是嫉妒還是羨慕凌立。她說不清楚,也許兩者並存,互相推擠,把她心裡一堆復復雜雜的東西推擠著,比來之前更亂更堵更難清理。她都不知道怎麼走出那個傢的,凌立送沒送她,又對她說瞭些什麼,她全記不得瞭。她迷迷糊糊的,以至於下車後,怎麼回傢都不知道……
這一切過去多少年瞭?蘇晴盯著樓下待在小魚身旁那個從小寶寶變成大男孩的龍龍,這樣問自己。
三
沒叫小魚回傢,是想讓他們多玩會兒。蘇晴想,等飯做好,讓龍龍也一起上來吃一點。他父親肯定還在“溝裡”忙著,哪顧得上他。蘇晴心裡又感嘆起來,覺得像自己這種傢庭的孩子,真是難為他們,連肚子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她真想好好地為兩個孩子做頓飯。等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一看,冰箱差不多都空的,有兩根黃瓜,因時間過長也壞掉瞭,還剩下兩個西紅柿和三個雞蛋,倒有不少凍魚凍肉,但化起冰來又是件麻煩事,沒一小時折騰不出來。她手拿著西紅柿猶豫起來:要不到外面去吃?對,這樣好,想吃什麼吃什麼。
正這樣想著,電話鈴響瞭。是喬亞娟打來的,她讓蘇晴趕緊帶著小魚下樓。
你要幹嗎?
還能幹嗎。快點,車到你樓下瞭。
我還餓著肚子,上哪兒去?
知道你沒吃的,才來接你。
哦,你真神啊,是你要請客?
王子萌請客,快下樓。
那我這裡可不是兩個人……
怎麼?哦,我看到他們瞭,是不是還有馬曉龍?我去叫他們。
蘇晴換好衣服下樓時,亞娟已從運動場回來瞭,說是叫不動他們,都說不餓,不肯去。現在的孩子,根本不願跟咱們吃什麼飯,要吃隻跟同學吃,我們傢王童也這樣。
可不是。蘇晴嘴裡答應著,眼睛卻看著運動場那邊,牽腸掛肚的樣子。喬亞娟看她放不下,說那你再去請請看吧,說不定你面子大。
蘇晴知道,小魚對亞娟倒比自己親熱多瞭。連亞娟都喊不動,她就更別想瞭。她隻是心痛他們,希望他們跟著去吃點好吃的、有營養的東西。人傢不想去也沒辦法。算瞭,我們走吧。
車一直開到城裡最好的一傢飯店門口才停下來。蘇晴奇怪地看瞭看亞娟,說,這麼隆重,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喬亞娟看她一眼,有意輕描淡寫地說,這幾天幹活不是累嘛,子萌想犒勞我們一下。
蘇晴說好啊,咱們狠宰他一下,讓他掏腰包時手都發抖。
行啊!喬亞娟很配合地拍瞭一巴掌。
在一個大包間裡,王子萌和另外兩傢人,蘇晴跟他們都很熟悉,也是過年過節時常聚一起吃飯熱鬧的朋友。
大傢都落座後,蘇晴挨著亞娟,亞娟左手是王子萌。王子萌又讓兩個男老鄉坐在一起,說是好喝酒。
這一情景,讓蘇晴突然想到二十年前的這一天。也就是蘇晴探親回基地的第二個禮拜天,喬亞娟和王子萌在基地俱樂部舉行婚禮的情景。
蘇晴現仍記得,婚禮上,喬亞娟和王子萌穿瞭一身嶄新的軍裝,胸前戴著紅花,完完全全一個部隊式的革命婚禮。桌子上擺著糖果、瓜子、花生、煙什麼的,就像現在的座談會一樣樸素、簡單。
隻是婚禮結束後,他們借醫院的小食堂擺瞭四桌喜宴才稍稍有些鋪張。參加的人員大多是他們這批同學。馬邑龍去瞭。他是他們的隊長,當然得去。對,司炳華也在。婚禮上,司炳華還為他們拍照來的。就是吃喜宴的時候,蘇晴和司炳華不知怎麼坐在瞭一起,是一條長板凳上。當時蘇晴並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更沒想到有人會過來開他們的玩笑。
那也是蘇晴第一次認識於發昌。
當時,新郎新娘敬酒的高潮已過去,開始桌與桌互敬的時候,馬邑龍和於發昌端著酒杯從主桌走過來,跟他們這一桌碰杯。大傢都禮貌地站起來。突然,於發昌像發現瞭什麼新奇的事,眉一挑,眨瞭眨眼,一會兒盯著司炳華,一會兒又把視線往蘇晴身上移,說: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蘇晴知道他誤會瞭,臉“騰”地紅瞭,從面頰一直紅到耳根,感覺於發昌那句話裡,含著濃度很高的酒精,噴瞭她一臉,讓她感到火辣辣地燒著一樣。她本來不善言辭,這會兒顯得更笨嘴笨舌瞭。而且,於發昌的話問得又這麼含糊,究竟是問她,還是問他們兩個?如果問她一個人,她就好回答,她的準男朋友姚一平已經吹瞭,新男朋友還沒找到,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找到,從何來的喜酒?於發昌看她窘成這樣,倒沒為難她,馬上去拍司炳華的肩膀,說:小夥子,你要加油瞭!你在我們基地什麼都是先進,就是這一步落到後面瞭!
當時,司炳華倒是大方,連連點頭說要努力要努力!司炳華這麼回答,也沒什麼錯。可蘇晴聽起來怎麼那麼別扭?而大傢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們身上,好像她跟司炳華就是一對戀人。
蘇晴真的傻眼瞭。但站在那裡還算鎮靜,隻是不敢看司炳華一眼。她知道,哪怕瞟他一眼,可能還會造成司炳華對她的誤會,以為她默認他們的關系,那時候,再長一張嘴也說不清瞭。這種事,是不能去多解釋的,愈解釋愈糟糕。想來想去,索性拿定主意認吃啞巴虧,讓大傢誤會去好瞭,反正自己沒那個意思。
讓蘇晴生氣的是,馬邑龍就站在一邊,微微地看著他們笑,他明明知道大傢誤會瞭,也不幫她說句解圍的話。他太清楚她跟這個姓司的什麼關系,應該幫她澄清一下事實嘛,沒必要站在一旁看笑話。
蘇晴也生司炳華的氣。你站在我的旁邊,別人說什麼,你不吭氣就是瞭,你“是是是”什麼呀?
蘇晴還生自己的氣。說真的,這也不能全怪別人,是你自己不長眼睛,誰讓你一進來,看見有個空位,就一屁股紮瞭下去,也不看看旁邊坐的是誰?
當然,最令蘇晴生氣的還是新娘喬亞娟。蘇晴當時向她求援,使勁給她遞眼色,希望她在這關鍵時刻替自己說句公道話。可亞娟不動聲色,先是遠遠地看著她出洋相,後來,又過來咬她的耳朵:怎麼樣,他挺不錯的吧?蘇晴說,你是當新娘當昏瞭頭吧,胡說八道什麼呀!你以為你姓喬,你就可以像喬太守那樣亂點鴛鴦譜嗎?喬亞娟說:怎麼叫亂點?不是挺般配的!
蘇晴的手伸過去,狠狠地在她腰上掐瞭一把。亞娟沒料到她來這一手,痛得直歪嘴。事後,亞娟告訴她,身上的肉都被她掐青瞭,王子萌還心疼來的。蘇晴說,好啊,有人心疼下次可以下手再重一點。亞娟說,我有人心疼,你難道沒人心疼嗎?說著說著,又往那方向扯,蘇晴趕緊擺手,讓她打住,嘴上沒說,眼裡含著卻是這樣一句話:亞娟呀,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別人不知道也就罷瞭,可你該知道,我在感情上是個瞎湊合的人嗎?!
萬萬沒想到,後來,這一玩笑,竟成瞭事實。這當然是很久以後的事。
蘇晴一直沉湎在回憶中,喬亞娟湊過來問她愣什麼神?蘇晴隻好說:想你和子萌今晚該重溫交杯酒。
說完,蘇晴立即向眾人宣佈今天是喬亞娟和王子萌結婚二十周年的紀念日,無論怎麼著,我們都該向他們表示祝賀!我提議,讓他們一年喝一小杯如何?
喬亞娟瞪著蘇晴,說你得替我喝啊!
蘇晴說,別的酒可以替,這個酒替不瞭,要替你也得找子萌。
另一個朋友說:二十年,醉一次也值啊。我看還是這樣吧,就喝兩杯如何?但你們倆得喝交杯酒:一個小交杯,一個大交杯,你們同意嗎?
同意!大傢同聲齊喊,還鼓掌。提議的人,讓服務員找兩隻大一點的杯子來,要把二十小杯的酒倒進大杯子裡,讓他們分兩次喝下去。包間的氣氛突然空前地活躍。蘇晴覺得很開心,她好久沒這樣開心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