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箭轉場前階段質量評審報告會。這個會,關系到明天火箭能否轉場。每位與會者的面孔,都繃得有些緊,尤其是馬邑龍臉上跟塗瞭一層面膜,弄得面部表情又僵又硬。
聽說“冒泡”瞭?呂其小聲地問瞭一句。
馬邑龍嘆瞭口氣,算是回答他。
呂其又看瞭看馬邑龍,明顯察覺到身旁這位老兄情緒有些低迷。這是很少見的,看來他也有被壓力壓垮的時候。
馬邑龍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去,他一直想驅逐那個像影子一樣跟著他,讓他不斷分心的念頭:他想不通凌立怎麼會得癌癥?她幹嗎不告訴他?那會兒他們盡管進入“冷戰”期,但夫妻的名分沒變,她身體出瞭這麼大問題,為什麼不吭一聲?如果不是蘇晴上午說出來,你不就永遠都蒙在鼓裡瞭嗎?
女人哪,即使你跟她們在一起生活瞭半輩子,也永遠搞不清她們心裡在想什麼!她們永遠是另外一個世界,她們遠比火箭和衛星系統都復雜,即使你明明發現出瞭問題,也永遠找不著故障的源頭在哪裡……
主持會議的是火箭研究院負責人。
他看瞭看手表,頭朝季永年這邊點瞭一下,又朝馬邑龍點瞭一下,才宣佈開會。
馬邑龍這才發現自己走瞭神,趕忙假裝清瞭清嗓子,讓自己的魂回到會場上來。
當然,整個會議的焦點就在那個“泡泡”上。
這個“泡”冒得不算大,但挺煩人。它是個多餘物,藏在電路裡用肉眼很難看見,可問題是,它是活的,會跟著電流四處躥,很難逮著它,就像個精靈!更傷腦筋的是,關鍵時刻,產品說明書(電路圖)死活找不見瞭。那個眉清目秀的女工程師是小組的負責人,姓顧,人們叫她顧工。她一再保證從傢裡把電路圖帶出來瞭,她記得清清楚楚。但再清楚,你找不著,也等於沒有。沒產品說明書,大傢就成瞭睜眼瞎。不是說你們女同志細膩嗎,這叫細膩?領導急得也上瞭火。這位顧工一邊讓下面的人繼續找,一邊抹著眼淚帶領她的小組繼續檢測。但上百遍檢測下來,故障仍不復現,這樣,故障就不能“歸零”。歸不瞭零,把故障隱患帶上天,絕對不可以。程序隻能叫停。於是整個程序卡住瞭,走不下去瞭。下午三點的專傢評審會,就處理這個階段出現的所有問題。這次檢測,一共發現瞭三個故障,另外兩個已妥善處理,唯有顧工手裡的這個讓人感到棘手。
主持人讓顧工介紹故障的情況。
顧工站瞭起來,將故障現象和檢測情況詳詳細細地作瞭匯報。
每次,無論哪個系統出問題,系統的負責人,必須在評審會上詳盡解答每一個提問。那情形,跟法庭開庭審判有些相似,你必須一是一,二是二地解答清楚,一定得事無巨細和盤托出明明白白毫無保留。與會者常常會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那是真正的較真叫板。會場的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充滿火藥味,決不會出現“同情”這兩個字。在這個領域裡,心一軟,抓質量的手就會一松,手一松,等於給“魔鬼”發放通行證,結果就會導致發射的失敗!所以,誰敢手軟?哪怕一絲惻隱都要不得。不放過一個隱患,一個疑點,是質量評審會的宗旨。最忌諱的就是人情味。
在這個會上,隻要有一個人盯著你不放,大傢就會跟著窮追猛打,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追究下去,對被詢問者“嚴刑拷打”。
這次,顧工被一個剛退休的基地原總師也是發射老專傢“盯”住不放瞭。
你們的備品備件帶瞭嗎?老專傢問。
帶瞭,但換上去情況和原來的一樣。顧工回答雖平聲靜氣,但仍聽出聲音是顫的。
你是說,產品的質量本身有問題?老專傢腦門亮得跟燈泡一樣,他頭也不抬,一邊問,一邊往本子上畫著什麼。
顧工沒有直接回答。她盯著他發光的腦門,沒有回答,但臉上的表情已經替她回答瞭一個“是”。
這產品是哪傢生產的?
是外購產品。顧工聲音又小瞭下去。
這類產品國內的也有很不錯的,你們為什麼要外購?老專傢口氣裡含著質問。
顧工難以回答。產品的采購,跟她無關。但,話又不能這麼說,隻能說這個產品在“傢裡”檢測時是好的,沒問題,我們做過很多次的試驗……顧工試圖解釋得更徹底一些。這也是事實。在傢,它的確是好的,沒問題,問題是轉運到靶場之後出現的。可這樣的解釋未免牽強。在傢好,到瞭靶場就不好,歸根結底還是質量不過關嘛!
有人不滿意瞭。明擺著你用的是一個不合格的產品嘛,於是又有人懷疑他們在傢檢測就不嚴。從這一點,又引申出他們在管理上存在的漏洞。按規定,出廠前必須嚴格按照“四查”要求,即:一查設計,復查設計方案的正確性和強壯性;二查狀態,復查更改要求的合理性和改動方案的正確性;三查質量,復查產品生產過程中是否受控,質量是否符合要求;四查風險,復查產品是否存在尚未識別,沒有嚴格控制的殘餘風險。如此看來,對“四查”也是落實不到位的。
不出問題都好說,出瞭問題,你這個小小的部門組長,就要被眾人“炮轟”,誰讓你們部門出事呢?否則,你一個小小組長哪有資格上會?上會前,顧工是做好心理準備的,沒想到,做得仍不夠充分,三下兩下,心裡就委屈起來,本想再說點什麼,可眼淚卻先行一步,把鼻子、喉嚨、嘴巴、眼睛全堵住,弄瞭一臉濕漉漉的。
主持人推瞭推眼鏡,問大傢還有什麼問題要問?
馬邑龍輕咳瞭一聲,好像喉嚨銹住瞭似的。他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他也的確生起瞭一絲惻隱之心,他希望能幫顧工解一下圍。畢竟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弱勢。但大傢這麼一起朝一個女孩子發炮,問題就能解決嗎?對“太白一號”來說,時間寶貴,眼下可不是追究什麼責任的時候,現在要緊的是盡快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來。他想扳一下軌道,讓它朝另一個方向走。他清完嗓子,說我說兩句吧,然後提出幾點建議:一、就這些時間(下午至明天上午火箭轉場之前),我的意見是請顧工再辛苦辛苦,繼續對設備進行排查,如果故障能排除,整個程序就接著往前走,這是理想的方案;二、如故障仍不復現,我們隻好另做打算:撤換設備。這是下策,沒辦法的辦法,主要是周期太長:向廠傢訂設備,空運過來,再換上去,從頭開始……說真的,太耽誤事。我傾向主攻第一方案。不就是個多餘物嗎?我不相信抓不著。顧工,你說呢?你首先得樹立信心,你們有信心,我們才能有信心。會議結束後,你帶人去加班,我們這邊全力配合,你看如何?
顧工含淚感激地點頭。
會場上凝固的空氣,被一股清新的氣流攪活瞭,人們的臉也不再那麼僵硬瞭,眾人都跟著表態說,是的,是的,隻能這樣!回去抓緊時間抓到它吧!聽起來,就跟抓壞蛋似的!
最後,請季部長作指示。
季永年點睛地說瞭一句:我們要搶時間,但決不放過一個疑點。在進度和質量面前,質量第一!
散會後,馬邑龍迅速讓人把張高工找來,讓他去給顧工打下手。張高工撓撓頭說,顧工那一攤,我還真不怎麼熟悉。馬邑龍說,我可從沒聽你老張說過這麼謙虛的話!又不要你承擔責任,不就是去打個下手嗎?老張又嘿嘿一笑,說明白明白!我這就去。馬邑龍滿意地朝他揮揮手,讓他趕緊去找顧工,然後他又轉身叮囑周建明,要他把今天晚上技術廠房的各項保障都做好,不許出一丁點紕漏。
是!周建明回答得幹巴脆。
說真的,馬邑龍喜歡痛快,不喜歡人傢跟他嘰嘰歪歪講什麼條件,包括凌立講條件他也不喜歡。他知道這是多年當“主官”當出的毛病,但這毛病看來得陪伴我一生瞭。他想。
二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為何要和凌立分手。
但凡聽見這類話,他一般不去申辯,隻有一次在於發昌面前,他作瞭糾正:不是我要分手,是她堅決要分手。事情都過去瞭,他不願再提這些傷心事,再提,那個剛結痂的傷口難免出血、痛。
他愛過凌立,愛得很深。凌立也愛他。自從兩人“捆綁”成夫妻後,感情一直不錯。尤其是頭十年——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兩地分居,信從沒斷過,他們在信裡永遠稱呼對方“親愛的”,開頭的第一句話,總是“我想你”。那些信,他一封都沒扔,全躺在書房一個紙盒裡完好如初,隻是信皮有些發黃瞭。這是他翻尋舊東西時看見的,他手都伸出去瞭,又猛地縮回來,心裡不由得一涼,就像最後一次觸碰凌立肌膚時的感覺一樣。在他眼裡,凌立永遠是個聰明懂事、善解人意、能幹又有主見的女人。是因為她太有主見,太能拿主意,才致使這樁婚姻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嗎?
那些年的分居生活,必然是離多聚少。但隻要聚在一起,兩人的日子就過得比度蜜月還甜蜜。隻要一見凌立,他就會感覺到體內的血液開始奔突,難以抑制。凌立也一樣。凌立說,我隻要看見你,我就忍不住地想。他控制力超強,像個經驗十足的魔術師,能把一次一次的瞬間變成無窮無盡、無休無止的夢境。他深深地迷戀她目光蒙矓、神志恍惚、嘴裡喃喃著欲生欲死的樣子;她的喊叫總能讓他熱血沸騰,點上火後,沒有一次不成功的,就像騰空而起的火箭,不斷打著加力飛向太空。最後,他們會久久地摟抱著,酣暢入夢。他們知道,隻有真正相愛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合而為一。他們從沒厭倦過對方,每一次都激情滿懷,欲罷不能,期待著下一次。每一次的身心交融,都有新意,都是一次完美的不可挑剔的傑作。這時候,凌立的熱吻,會飛遍他的臉,興奮地說,真是太美妙瞭,我想天天這樣。他臉上溢著幸福,漾著微笑說:那我非累死不可!話雖是這麼說,但他不願讓凌立失望,基本上做到“天天這樣”。
每次假期的尾聲,凌立都要流淚,舍不得和他分開,弄得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凌立一邊哭一邊問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沒有你的日子,我真過不下去。”他理解凌立,這完全屬於標準妻子的抱怨。應該說,凌立是個好妻子。這麼多年,她沒拖過他的後腿,他心裡感激她,讓她記上賬,老來一並還上。凌立笑著說,我不賒賬,要還現在還。他嘿嘿地樂。他一直認為他們的小日子過得不錯,算不上完美也算得上和諧幸福。畢竟這麼多年的兩地生活,沒“兩地”出問題來,這也是他引以驕傲和自豪的。當然,他心裡也不是不想和凌立團圓,誰願意過這種長年“光棍式”的日子,除非心理有問題。隻是他不敢跟凌立提這個敏感的話題,隻要一提,凌立肯定說:“我不要農村包圍城市,也不要支援‘三線’,重蹈你父母的覆轍。這不行,絕對不行!你不為我著想,也得為這個傢著想,也得為龍龍著想!龍龍得上學,他必須在北京上學……”每次說到這,她都會話鋒一轉:“考慮轉業吧,像你這個級別轉業回北京,好歹安置個位置,我和龍龍還指著你帶我們奔小康呢。”他知道凌立的“小康”是什麼概念,她周邊的朋友大多是比較富裕的人,開著好車住著別墅什麼的。凌立天性倒不貪戀奢華,但她喜歡過好日子,喜歡逛精品店,喜歡刷卡消費,喜歡成為各種俱樂部的會員,喜歡優雅、時尚,喜歡旅遊,腦子裡總不停地勾勒著A計劃、B計劃甚至C計劃,她設計的方案有好幾套。她也沒忘瞭替他設計,希望他趕緊回北京,趕上時代的步伐,再拖下去,過瞭那個“點”,就晚瞭。
他知道凌立指的“點”是什麼,正是這個“點”,讓他有瞭覺醒。
一個將年近半百的人,回到地方幹什麼?他真想象不出來。一想這事,他心就發慌,連覺都睡不安穩,總是被噩夢纏擾,不是一次次看見發射場變成火海,就是自己被宣佈成轉業幹部。醒來時,總是一身冷汗,跟見瞭鬼一樣。前者是可怕,那是平時工作緊張勞累造成;後者呢?轉業有這麼可怕嗎?想瞭很久才想明白,不是可怕,而是情感上離不開。要不,他能讓凌立失望嗎?
有一次,正做夢時被凌立叫醒瞭。凌立說,你夢見什麼傷心事,我從沒見你這麼哭過!
你還說呢,我正跟老於他們告別,你就把我叫醒瞭。
告別什麼?
我夢見自己要離開基地瞭!
這是好事呀,你哭什麼?凌立不解地眨著兩隻大眼,在漆黑的深夜裡,也能感覺那雙眼睛在說什麼。她輕輕地嘆瞭一口,說你在山溝裡真是越呆越傻瞭。
還有一次,他跟凌立在電腦上做瞭個簡單的試驗,類似心理測試,把每一項都列成“是”與“否”,然後在上面打“√”和“×”,看看究竟是“√”多還是“×”多,“√”代表留,“×”代表走。結果得出的結論是“√”多“×”少。這個簡單的加減法遊戲,讓他最後下定瞭決心,非常嚴肅地正告凌立,以後別再提轉業的事情。他說人生苦短,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錯瞭。既然隻能做一件,就應該挑自己喜歡的事。我就喜歡這件事,它這麼有價值,有意義,對國傢對民族都有益,一般人想做還做不瞭呢,我知足瞭,你就成全我吧!再說,這裡確實需要人,大傢都往北京擠,都往大城市擠,中國的其他地方留給誰?這個發射場留給誰?
凌立很反感聽這樣的大道理,說,我不提可以,但你得告訴我,誰來為我支撐?
我啊!我照樣可以支撐你。
我指得上你嗎?半夜醒來,半邊床都是空的,摸一下一手的冰涼。我要一個有體溫有呼吸的人,你能給我嗎?說著說著,凌立又傷感起來,眼睛也紅瞭。
他們總是為這類爭論不歡而散。
當然,凌立看他不高興,也會遷就他,後退一步,說,不提瞭,我們就維持原狀吧,這樣也不是過不下去。
馬邑龍時常後悔當年沒讓凌立隨炳華一起入伍,當年隻要稍稍給她一點壓力,她不會不聽的。熱戀中的女人哪個頭腦不發熱?造成今天分居的格局就是當年沒有趁熱打鐵。
尤其讓他懊悔不迭的是沒抓住那次特招部分傢屬入伍的機會。那是基地有史以來破天荒的一次,當然,首先是你的傢屬要符合特招相關規定。這太讓他振奮瞭。
他找來文件,逐條逐句地對照。結果,沒說的,凌立符合“特招”的所有條件。
“特招”跟傢屬隨軍是兩碼事。一旦特招,便可納入正式編制,享受幹部待遇。也就是說,一到基地報到,凌立就可以成為一名中校女軍官。凌立不是說過,挺羨慕蘇晴這身軍裝的嗎?還特地借來穿在身上照相,過一把軍裝的癮。他想,要是凌立自己穿上呢?他雖然對凌立是否認可穿軍裝沒有十分的把握,但他仍然想試一試。他相信一定能做通她的工作。於是,他就來瞭個先斬後奏。當然也是因為時間緊,幹部部門催著要上報名單。更不巧的是,凌立不在國內,她跟一個考察團去瞭歐洲,想跟她聯絡都很困難。再說,光靠電話也說不清楚。他隻能替她做主,先列入上報名單再說。
等他上報完後,凌立也回國瞭。
這時候,也正是他春風得意之際。“群眾幹部部”有小道消息說,他和於發昌即將高升,他有可能出任基地指揮部指揮長,於發昌出任政治部主任。
沒多久,凌立來基地探親瞭。
是夏天,又恰逢雨季。那天是星期天,下午外面下著大雨。他們倆美妙完後,睡瞭個長長的午覺。凌立比他先起床,泡瞭一杯濃香的咖啡,站在窗邊,看著雨,挺享受的樣子。
他輕輕下床,悄悄走到凌立身後,一把扳過她的身子,滿臉喜悅地裝作一副領導的口吻宣佈說:凌立同志,我正式通知你,你將要成為我軍一名女軍官。
開什麼玩笑啊?!凌立差點把手中的咖啡掉在地上。
哎,你別不信,我沒開玩笑!
凌立回到窗前,看著外面的雨,說,在山溝裡待出毛病瞭吧,拿來隊傢屬尋開心!
我可不敢拿你尋開心,我說的可是正經事兒!哎呀,你沖的咖啡就是香!我來一口!他把咖啡杯從凌立手中奪瞭過來。
凌立嗔怪著奪回杯子數落道:你就是在山溝裡待久瞭,待土瞭,連杯咖啡都沖不好!你說,你不是開玩笑,誰要當女軍官啦?
還能是誰,就是你呀!
哦?凌立愣瞭一下,突然大笑瞭起來,我說你有毛病吧,你看我像個當女軍官的料嗎?她笑得彎下腰去。
嗨嗨!我說老婆,你嚴肅點好不好?我可跟你說正經事呢。告訴你,你得有思想準備,名單真的上報瞭,如果批下來,你就得穿軍裝。這不是很好嘛!這麼多年我們也該團圓瞭。他嚴肅瞭一點,註意觀察凌立臉上表情的變化。
什麼?凌立像沒聽清,又問瞭一遍。
你來吧,穿上軍裝,一個女中校,跟你老公永遠廝守在一起,有什麼不好?那麼多女人都能過,你也能過,是不是?人傢蘇晴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要在這裡過哩,你也來作點奉獻和犧牲吧!馬邑龍仍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別在我面前提她!我沒這思想境界,我可把話說頭裡瞭,今天你是開玩笑,咱們哪說哪瞭,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可就要讓你失望瞭!
不行!這次不能由著你,這回你得聽我的。他也用上瞭少有的強硬口氣。
為什麼這回要聽你的?我不是你的兵,我們之間不是上下級,告訴你,我有權選擇我的生活,包括不當什麼女軍官!凌立也開始咄咄逼人。
他看著她沒說話。
再說,誰同意你自作主張瞭?你征求我的意見瞭嗎?你——還知不知道尊重人?!凌立最後一句話幾乎不是說出來的,而是一股旋風一樣的氣流把它卷出來的,身子也像雨中的樹一樣抖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無意中沒抓牢還是有意砸下去的,反正“嘭”的一聲,咖啡杯落地瞭,碎掉瞭,和沒喝完的半杯咖啡混雜在一起,灑瞭一地。
馬邑龍滿懷喜悅被這一聲脆響砸得蕩然無存,熱乎乎的心也隨著那隻杯子落地變得冰冷。他不再說話,突然感覺腦袋沉沉的,什麼話都不想說,像是雨天壓在頭頂上一樣。他不明白,為什麼一說穿軍裝,就會激起她這麼大的火?她不是剛才口口聲聲說愛他嗎?怎麼說翻臉就翻臉瞭呢?讓你穿軍裝,又不是讓你跳火坑!他悶頭生氣,就是想不明白。沒錯,這裡是不如北京好,但這裡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山溝怎麼瞭?不是這些人窩在山溝裡,這個事業能這麼紅火嗎?衛星能上天嗎?這山溝是窄,是小,可發射塔架能豎在天安門廣場上嗎?
他越想越覺得憋得慌,便也走到窗前去看雨,把大光脊背留給凌立,心裡卻期待著凌立像往常他們偶爾鬧別扭時那樣,過來把手搭在他肩上,哄他。
但這次沒有。凌立沉默地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
這是他們夫妻間唯一的一次大爭吵。這次爭吵,讓馬邑龍看見瞭綿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深深的裂痕。怎麼辦?總不能因為這離婚吧?等一等,等她冷靜後,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妥協?保持原狀?他不希望矛盾激化,走向極端,這個國傢需要安定,他的傢也需要安定。
三
未來一周的氣象報告送到瞭。馬邑龍接過後,看瞭看,知道這是蘇晴特意為他補做的一件事,心裡油然起一絲暖意和感激。他覺得這是蘇晴的一種積極的表示。
再看時間,離吃晚飯還有一個來小時,他很想去技術陣地轉一轉,看看顧工他們排故障排到什麼程度,但又怕去瞭給他們增添壓力,就忍住沒去。還是靜靜地等候消息吧,有消息,張工肯定會馬上報告的。何不趁這個時間,陪兒子吃頓晚飯?兒子來瞭,還沒在一起吃過一餐像樣的飯哩。一天三頓,都是兒子自己解決,肯定都是瞎對付的,要是凌立知道,又該心痛她的寶貝兒子瞭。看來,你這當父親的也沒當好。整天好像就你忙似的。蘇晴也一樣,她不也沒時間照顧小魚嗎?其實,也不僅僅是蘇晴,大傢都一樣。這一點,他深有體會。對,今晚把小魚也一塊請上。
四十分鐘後他回到傢裡,喊瞭兩聲“曉龍”,沒見應答,以為沒在傢,推門一看,馬曉龍正背著門,專心致志地上網。看他進去,馬上關掉一個對話框,生怕他看見什麼,但他已經敏感到兒子聊天的對象是誰瞭。自從和凌立分手後,這小子格外小心地處理他們之間的那種微妙關系,來基地後也一句不提凌立,能感覺到是怕他不愉快。這小子真是長大瞭,會替別人著想瞭。他摸瞭摸龍龍的頭,說一會兒一起吃飯吧,小劉去接小魚瞭,你們也認識認識。
我們已經認識瞭。
哦?他有些奇怪。但沒說什麼便走開瞭。他更奇怪的是他自己。上午,當聽完蘇晴的話,還急切地想知道凌立的情況,想問一問凌立為什麼要隱瞞實情,可這會兒怎麼又不急瞭?凌立就在網上,正在跟兒子聊天,他是不是也該上去跟她聊兩句?但他沒有,他這會兒什麼都不想說瞭。他知道,說瞭也毫無意義。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但話是這麼說,明顯地感到記憶的大海又翻卷上一些陳年舊事來……
那是他和凌立第一次大吵後整一星期。沒錯,是星期一上午。在“溝裡”上班的人,全都坐清晨的班車進溝。當時,從首區到“溝裡”還沒高速路,班車一路要顛簸一個多小時。馬邑龍剛從車上下來,還沒到辦公室,就聽見電話鈴在叫。拿起話筒,一個聲音像雷聲一樣劈下來:“馬邑龍,你個糊塗蛋!”一聽是季永年司令的聲音,還沒等他轉過筋來,第二句話又趕瞭上來:“你進溝去幹嗎?上班?你能上好班嗎?還不趕緊給我出來?!”不等他說一個“是”,那邊電話“咚”地掛斷。
他站在那裡愣瞭半分鐘,想起某部動畫片裡的一句名言:當排除瞭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還剩一個時,不管有多麼不可能,那都是真相。是的,他隱隱感覺到瞭什麼。
他跳上車立即返回首區。
當預感證實後,他還是忍不住驚詫。
凌立做得實在太過火。她居然瞞著他,偷偷地跑去找季永年。對他說,如果基地不讓馬邑龍轉業,這個傢庭就得破碎。搞得季永年好不惱火。當然,他不是惱凌立,而是惱馬邑龍,這事辦得太不靠譜,這麼大的事,夫妻倆怎麼能不事先通氣?季永年訓斥馬邑龍時,還小心地護著凌立,怕激化矛盾,後面的事那就更難辦瞭。他痛心又生氣地說:糊塗啊糊塗,馬邑龍!眼下你讓我們怎麼辦?把凌立的名單撤下來容易,不讓你轉業,你們傢庭破裂,我們如何承擔得瞭責任?!
不用你們承擔責任,這是我們兩人的事,大不瞭離婚!馬邑龍梗著脖子說。
屁話!找你來,為瞭聽你說氣話?你回去,先把凌立給我哄好,認個錯,夫妻間有什麼大不瞭的事?拍拍哄哄又恩恩愛愛瞭。我找你來就這意思,你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走!
馬邑龍不情願地答應著走下樓去。他是往傢方向走瞭,可走著走著,肚子裡的氣又開始往上頂,他根本沒把握回傢見到凌立後能冷靜地面對,肯定等著他的是一場新的更激烈的爭吵。事實上,他已沒辦法冷靜地思考問題,心裡有說不出的惱怒和絕望,他不斷在心裡勸說自己別沖動,先冷靜下來再說。但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完成這項任務,眼下這對他來說比完成一次發射艱巨多瞭。
真的,他告訴自己,你需要一個人冷靜地待兩天,等理智一些後,再去跟凌立談。否則,肯定砸鍋。他這麼想定後,便命令司機將車掉頭,先回“溝裡”去。
在“溝裡”隻待瞭一天,第二天被於發昌發現瞭,硬是把他攆回瞭傢。當他推開傢門時,凌立已經走瞭,留給他的是一份離婚協議書。
這是凌立第一次提出分手。
四
小劉回來瞭,他沒接著小魚,說是傢裡沒人。馬邑龍“哦”瞭一聲,腦子裡閃出一個活脫脫的小女孩。她身上總是背著一個小娃娃,說是她的孩子,一會兒哄它睡覺,一會兒喂它吃的。她總跟著他身後“伯伯、伯伯”地叫,聲音脆甜脆甜。那時候,司炳華隻要有空,走到哪兒,也把她帶到哪兒,十分地寶貝。小女孩看見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讓他拎著兩胳膊轉圈,每次轉得暈暈乎乎站都站不住瞭,嘴裡仍叫著:伯伯,我看見星星瞭!快!再來一次!那幾年,小魚是大傢的開心果,咯咯咯的笑聲讓滿屋子飄著甜甜的香氣。這一切,全隨著炳華的離去而離去瞭……
走吧!他招呼馬曉龍。
小魚呢?馬曉龍關掉電腦走瞭出來。
她沒在傢,我們走。他這樣說時,外面的天,已經黑乎乎地沉下來。
那我也不去瞭。馬曉龍馬上沒瞭興致。
你不是想去吃“老戰士酒傢”的火鍋嗎?馬邑龍問。
“老戰士酒傢”坐落在發射場外面山腳下,老板是基地的退伍兵。這裡的雞鴨全是放山野裡養大的,還有二十多種菌類,號稱一水兒的綠色有機食品。最早,僅有一間破破爛爛的泥坯房,因門口打著一條標語:全心全意為部隊官兵服務,再加上以“老戰士”為店名,看上去挺親切,基地上上下下的人這個進去吃碗面,那個進去吃碗粉,漸漸就吃出瞭人氣,生意也紅火起來。前兩年,又改頭換面,簡單裝修後,成瞭一個頗具規模頗有特色的酒傢,雙休日,連城裡人,都會駕車帶著傢人朋友來品嘗這裡的風味特色。
算瞭,太麻煩,還要走那麼遠。曉龍說。
走吧,今天我剛好有點空,再往後更沒時間。馬邑龍還是想陪兒子吃頓像樣的飯,滿足一下他的願望。其實,他知道自己更想滿足的是當一次好父親的願望。
沒關系,你忙吧。曉龍卻一副堅決不去的樣子。
那你吃什麼,這麼晚瞭?馬邑龍擔心他瞎對付。
我隨便哪個小店吃一點就行,你真的不用管我。馬曉龍轉過身又回房間去瞭。
他還想說什麼,望著嘭的一聲關上的房門,怔瞭一會兒,從皮包裡的一個牛皮信封裡抽出兩張一百元鈔票放在桌子上。然後無奈地搖瞭搖頭,一個人出門去。小劉的車在院子裡等他。
大院很安靜,馬路上幾乎見不到車輛和行人。車子駛上營區唯一的一條環路——那個陡坡往下走時,路邊有個移動的身影透過車窗撞瞭進來,是個女孩。她在路的右側慢慢地爬著坡,不知是車燈晃眼還是習慣,她的眼睛瞇著,臉色刷白,一副幽幽的樣子,和另一個女人的神態十分相似。不用說,一看就知道是誰的女兒。這些年,他一直沒機會近距離地見過這孩子,多少次機會都錯過瞭,特別是前些日子,這孩子的奶奶送她回來,他很想去看一看老人——一直有這樣的心願,想替炳華為老人做點什麼,可是,當“艾米莉亞號”升空後,他從“溝裡”趕出來時,老人已經走瞭。老人送孫女回來隻在基地待瞭三天,便急匆匆地返回瞭老傢,連跟老人打個照面的機會都沒有,遺憾就不說瞭,主要是心裡過意不去,想起來很不是滋味。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基地上下對這一傢人,沒有哪個不歉疚的,包括對這個小女孩也如此。他長長地嘆瞭口氣,眼睛仍盯著那個孤零零的身影,看上去那麼讓人心痛。他真想代炳華好好地疼愛她,當時連凌立也有這份心。小劉好像明白他此時的心思,故意把車速放慢,以便讓他看得更清楚。她長得太像她的母親!五官、神態,走路的姿勢,全都像。她怎麼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呢?為什麼連這一點都像她的母親?在淡淡的夜幕下,這女孩顯得那麼單薄,樣子看上去也那麼憂傷、孤獨,讓馬邑龍本來就不平靜的心境變得更加不安起來。
那是哪一年?
對,是凌立最後一次來基地那年。
凌立寫瞭第一封離婚協議後,他們的關系又維持瞭四年。盡管有瞭裂痕,但還沒破碎到臨界點。真正破碎是前年春天。
那一回,凌立沒跟他打招呼,突然從北京跑到基地來休假。她總是這樣,喜歡搞突然襲擊,因為她覺得這樣才浪漫,才刺激,才會有意外驚喜。可以說,她制造的每一次意外都很有效果,但這一次,卻隻有意外,沒有別的效果,要說有什麼的話,那就是馬邑龍猜測,這次她是為和好來的。
“邑龍,你猜猜看,我在哪裡?”他接到她的電話時的確意外。因為,這是四年冷戰期間,唯一的一次不是為瞭龍龍,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
“哦,你在哪裡?”
“我到瞭。我完成瞭一個設計,他們很滿意,給瞭我十天的假。”
他一下子高興起來,能感覺到對方也在期盼著這次見面,也讓他看到重修舊好的一線希望。
能回到過去該多好!早年,他們倆是多麼讓人羨慕的一對!隻要凌立在基地裡一出現,大院裡就會多一道風景。不論走到哪裡,她總喜歡挽著他的胳膊。他也讓她挽,盡管軍容風紀上有要求,軍人不許鉤肩搭背走路。為瞭不掃凌立的興,也為瞭不影響軍容,一到傍晚,他總是換上便服出來。那時候,他喜歡這種親昵的舉動,他不是想故意向誰炫耀他們的幸福,而是他們夫妻感情確實很好,確實很幸福,幸福得叫人羨慕。他至今還羨慕那個航天大國有強大的實力,羨慕人傢的航天飛機。他認為,能羨慕是件好事,那是你知道你還不夠好。從這個意義上講,羨慕就是動力,是榜樣,是目標。能成為別人的目標、榜樣,他當然高興。他希望所有的年輕人,都能過上他們這樣幸福的日子。他甚至相信,蘇晴對炳華的愛,就是這樣被喚醒的。隻是他沒想到,他們倆的緣分會這麼短,隻有七年時間。是炳華太沒福氣。不,這不怪炳華,真正的禍害是自己!是你把她領進基地的,她才會有這樣一份生活;又是在你精心設計下,她嫁給炳華;炳華的犧牲,你也得負一份責任。這一點,你永遠脫不瞭幹系。你就得一輩子背著這個沉重的包袱,除非,有一天,她和小魚過上瞭幸福的生活。是你,真的是你毀瞭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隻要想起這些,他心就會痛,那個叫歉疚的詞,會像空氣一樣被吸進氣管,堵塞在胸口上,會把他憋悶得喘不上氣來。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替她去承受這一切。可是,這世上,什麼都能找到替代品,唯有苦痛這種東西,無法替代,她隻能默默地承受。這也是讓他想起來就不安的一件事。
他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你除瞭對她有一種責任,還有別的情感存在嗎?你心裡愛她嗎?每每這樣問自己時,他就被自己問得很惱火。他知道答案。因為他眼前總有一隻孤雁形隻影單地飛來飛去,這真讓他受不瞭,讓他時不時就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看見小魚時,都真想撲過去像個父親一樣把她摟進懷裡,告訴她,他就是她的父親。他真的有這樣的沖動。
那天——凌立來基地的第一天,他坐在車上,火急火燎地往傢趕。他回傢已經晚瞭。沒辦法,上面的設計所來瞭人,為“溝裡”幾個機房的改造正商量方案。此項工作由指揮部牽頭,他是指揮長,他不能撇下上級來人,自己跑回傢見老婆。這樣的事情,他永遠做不出來。那天的晚飯,就在“老戰士酒傢”擺瞭一桌,他耐著性子,敬瞭一圈的酒後,才抱歉地撤離。不知是空著胃喝下去的酒燒的還是別的原因,感覺身上的血液正在悄然流動,不是往上,而是往下,幾乎全囤在下腹部,讓他情緒激動起來,一股焦渴之情油然而生。每次凌立到基地的第一天,他都這樣。他知道這不純粹出自性欲,裡面更多的是感情。說實話,要不是凌立瞎鬧,他真的愛凌立。每次的生理反應就能說明這一點。這麼多年的夫妻生活,在生理上,他們彼此沒有過厭倦,甚至沒有疲倦,每一次,都美妙絕倫。就憑這一點,他們也該和好,不該分開。是的,不該分開。
一路走一路想,車漸漸駛入營區大院。閉著眼睛不看也知道車馬上拐彎,再有一小會兒就到傢瞭。他坐直身子,睜開眼睛。天哪!他心裡叫瞭起來,怎麼會這麼巧?他倏地將眼睛瞇上,收回視線。已經晚瞭,那個孤零零的人,早已鉆進他的視野,趕都趕不走瞭。這麼晚,她從哪裡來上哪裡去?怎麼老是一個人?炳華離開這麼多年,你就不能找一個男人共同生活?過一種快樂的生活,這樣對誰都好,你不明白嗎?他真想朝那個在路燈下移動著的孤零零身影喊叫起來,“要不,你走吧,離開這裡,這樣對你和小魚都有好處。你走吧,沒人要你留下來,你聽見瞭嗎?”他真想讓車停下,馬上下去拽住她,告訴她這些。
當車子快要攆上她時,他看見她步子猛地緩慢下來,感覺她的頭朝右偏瞭偏,想回過頭看一眼似的。難道她知道在她身後跟著的是他的車?但她沒回頭,反倒加速朝那個坡上走去。而車也轉向瞭,從這個路口拐瞭進去。拐彎的速度也許快瞭一點,讓他心裡湧起一陣不舒服,像是暈車,積攢在下腹部的那股焦渴,一下散瞭開來,他輕輕地呻吟瞭一聲。
下瞭車後,他沒急著拿鑰匙開門,而是吹瞭口氣,似乎要把剛才落進心裡的東西全部吹出去,他不想讓凌立覺察到什麼。
調整好情緒他才進的屋。
他是懷著“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願望邁進傢門的。一進傢門,他按過去的習慣,先“哎嘿”一聲,像是咳嗽,又像打招呼,這是屬於他們兩人之間久已習慣瞭的親密的招呼。這時候,凌立總是像飛蛾撲燈似的飛過來,熱烈得恨不得將他吞噬掉。他當然會緊緊地擁吻她,很長時間,然後,再去清理個人衛生,然後,再迫不及待回來……這是已經熟得不能再熟的程序。
這次的程序當然沒變化,也不可能有變化。隻是,隻是當凌立像團火一樣撲進他的懷裡時,他的身體竟然沒任何反應。他自己都不相信,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剛才不是好好的嗎?這種情況可是從沒發生過,是第一次。他越不相信,就越拼命地折騰,使出渾身的解數,累得大汗淋漓,還是無濟於事。他不得不宣告“發射”失利,對凌立說聲對不起,我這幾天太累瞭。
凌立說沒關系。但話雖是這麼說,真的能沒關系?從她的眼睛裡明明看見瞭失望,它們一點一點從瞳孔裡朝外散發,把整個房間都占據瞭。
馬邑龍暗暗發誓,明天,明天一定彌補,讓她滿意。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許諾的明天,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一個電話,一個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打進來的電話,把一切都毀瞭!
這次不同,他一進門,還沒“哎嘿”完,音樂聲卻先響瞭起來,像是有支樂隊躲在什麼地方,要慶賀他們的團聚。當然,不是什麼樂隊,是手機的鈴聲。現在想來,是多麼的諷刺啊,一首極其歡快的樂曲!他隻好又踅回去,將凌立忘在沙發上的手機拿瞭起來。為瞭不讓它再響下去,又摁瞭接聽鍵。
以前也沒發生過同樣的情況,凌立有事的話,他就替她接聽。換過來,凌立也可以接他的電話。他們倆對手機沒附加條件,幾乎都是公開的,沒什麼秘密可言。
但這次不對勁。他剛按下接聽鍵,還沒“喂”一聲,對方聲音先過來瞭:親愛的,你好!是一口流利的英語,一聽就知道,對方是個老外。
他自然也用英語回答:對不起,我不是你親愛的!你是誰?
這時,凌立從臥室裡沖瞭出來,跟救火隊員一樣,急火火地瞪他一眼,一把奪過手機,嘭地將手機蓋關閉,然後火冒三丈地質問他,為什麼接她的電話?你就不能紳士一點嗎?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尊重人?你問人傢是誰幹嗎?有你這麼問的嗎?
一連串的問號,把他砸蒙瞭。他先是驚愕,後來被凌立咄咄逼人的眼神激怒瞭,兩個人唇槍舌劍起來:接你一個電話至於發這麼大的火嗎?又不是第一次接,再說瞭,以前怎麼能接,現在就不能瞭?你通知過我嗎?你有什麼密要保?我問一句怎麼不行?何況是他先說的,什麼人跟你這麼親密?你沒做虧心事用得著這麼緊張嗎?坦然就是瞭你!怎麼我沒火你倒先火起來瞭?
我怎麼不坦然瞭?我跟戴維不過是工作中認識的一個朋友……凌立臉上蒼白,全身有點打戰。
工作中認識?工作中無非是同事,能叫“親愛的”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外的習慣,再說,我不能交這樣的朋友嗎?凌立激動起來時,聲音像撕裂一般,有些沙啞。
人傢老外有這習慣,那是老外!咱中國人沒這習慣!再說,習不習慣且不管,你想過沒有,這裡是軍事禁區,你跟一個外國人瞎交什麼朋友?你不知道你老公是什麼身份?你知道現在泄密多嚴重?
凌立幾乎要吼叫瞭,說,你別拿什麼泄密、禁區嚇唬人!你這裡的老外不多得是!不是對外開放嗎?我交一個老外朋友,威脅到你們什麼?
假如馬邑龍這會兒打住,不再往下說,事情可能還有挽回的餘地。可話趕到這裡,想剎也剎不住,口氣嚴厲,不乏霸道,語速快得中間連個逗號都沒有瞭。他說到我這裡來的老外,都在我們視野之內,也是我們所能掌控的!誰知道你那個老外是什麼人?你調查過沒有?他的情況你瞭解多少?他的背景、歷史、個人情況你都清楚嗎?他跟你交往是什麼目的——不會沒一點目的吧?憑你凌立長相、氣質。你做我的老婆是委屈你瞭,沒有讓你過上優雅的日子,算我沒這本事。話說回來,什麼優雅?什麼紳士?認識一個什麼狗屁老外就優雅瞭?他們給你開門,替你穿外套,吃個西餐就算紳士瞭?你骨子裡的那點東西我還看不透?但你現在還是我的老婆,到這裡來,跟老外接觸得這麼親密,不合適!這點常識你不會不懂。到時候,你怎麼掉進去都不知道。說完最後這幾句,馬邑龍像爬過瞭一道坡,到瞭平坦地裡,不那麼喘急瞭。
謝謝你,把我當成特務,我又多瞭一項謀生的技能。凌立說完,頓住,突然笑起來,笑得很冷,笑完後,口氣也平緩多瞭,不再叫嚷瞭,平心靜氣地把話一句接一句往外撂,說,今晚你終於表達你心裡想表達的意思瞭,真難為你,憋瞭這麼多年。放心吧,我會把這個位置讓出來的。我知道你也非常想讓我讓位。你連跟我散步都要為人傢著想,這是什麼感情?你以為你拿一句對不起就能對我交代瞭嗎?你以為我真是傻瓜什麼都看不出來也感覺不出來嗎?
凌立這些話,說得他心裡陣陣發寒。她說的沒錯,自從炳華去世後,情況就發生瞭變化。他記得那天傍晚,換好便服,都要跟著凌立出門去瞭,他臨時生生地改變瞭主意,裝作好像他不是故意不去散步,而是突然想起什麼事,忘記做瞭,眼下、必須、馬上把手頭的活都停下,去處理這件事。於是,他對站在一旁等候的凌立說:你先走吧,我,我得把這件事處理一下再說。第二天,第三天,他總是找借口,不去散步。他知道,凌立不可能沒有感覺,不可能不失望。但他隻能這麼做。他以為,他不陪凌立散步,影響不瞭他和凌立之間多年的感情,但他和凌立的幸福卻有可能給別人帶去痛苦和傷害。這個“別人”,盡管不會知道這一點,但他願意這樣去為“別人”著想。這個大院,地盤不大,誰看不見誰呢?所以,他隻好放棄和凌立散步這一習慣。這一切當然逃不過凌立的眼睛,隻是他沒想到,凌立不僅看在眼裡,還記在瞭心裡。
你扯哪兒去啦?馬邑龍突然也笑起來,好像凌立剛才在說笑話。
凌立沒看他,把頭昂起: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真是個傻瓜嗎?我是傻,我是夠傻的。凌立目光瞟瞭他一眼,又馬上移開:的確,這次來我是抱瞭點幻想,想跟你和好,這麼多年都熬過來瞭,老都老瞭,還折騰什麼?為兒子想想吧。但現在我發現我錯瞭。我壓根就不該這麼想。
你要真這麼想就對瞭……馬邑龍想把話題就定格在這裡。
不!要是你進門時對我這樣說,我可能會信的,現在我不信瞭,以後也不會再信瞭。凌立冷冷地苦笑一下,眼淚卻跟著流瞭出來。
馬邑龍怔怔地看著凌立,不再說話。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凌立則像個蠟人坐在沙發上,目光散散地落在什麼地方,也不再說話。
這一刻,他們倆都意識到,這一場爭吵比四年前的那一場來得更劇烈更決絕,完全沒有瞭修復的可能。這一晚,他們沒有睡覺,各自在沙發上坐瞭一夜,仿佛要以這種形式告別過去,告別曾經有過的愛情,告別他們共同的夫妻生活,隻是他們倆臉上的表情都黯然、絕望,像遭受瞭一場毫無防備、突如其來的海嘯一樣可怕,能毀的都毀瞭,剩下的是一片滿目瘡痍的慘狀。
當沉寂的黑夜被清晨的軍號喚醒的時候,馬邑龍知道一切都不復從前的一天開始瞭,昨天的工作沒有結束,今天還得繼續。他起身對凌立說,你去睡一覺吧,我一會兒要進溝,等我回來再說好嗎?凌立沒看他,卻閉上眼睛說,你忙去吧,不用管我瞭。最後這個“瞭”,讓他感覺一股冰涼的沮喪透過全身,像一盆冷水澆下來。他又想起以前。以前,他臨出門前,總會先和她:吻別。但這次他做不出來,他也知道,凌立是不會再讓他吻的。吻,對他們已經不合適瞭。
凌立沒買到飛機票,是隔瞭一天才離開的。聽說,她和胡眉、蘇晴等人有過告別。還去瞭司炳華的墓地,給阿寶留瞭一盒巧克力讓司機小劉轉交。那天下午他趕到機場時,沒見到凌立,隻看見一架飛機在跑道上滑行……那一刻,心裡說不出是啥滋味,他看著那架飛機從頭頂上滑過,又變成一個銀白色的小點,然後在藍天中漸漸隱去。
怎麼會這樣?一個大大的問號,蛇一樣鉆進他的體內,也把一股冷血註進他的全身。
五
快進發射場區時,馬邑龍提前下瞭車,他想自己走一走。
剛下過雨,地面上一片潮濕,邁動步子時能聽見鞋底糾纏泥巴的聲音。
天太黑,看不清路,他猛地停下來。這會兒,他才明白自己要往哪裡去。他是想“白蟒河”瞭:一條小瀑佈,水流湍急,吐著白沫,就像一條大白蟒呼嘯著從高處往下躍……他真想到那裡坐一坐,靜靜地聽它咆哮一會兒。
一個黑森森的影子迎頭撞過來。也許是天太黑,它顯得比白天看見的要巍峨高大,看它的樣子像是在這裡站瞭有幾萬年。他真想過去問一問它,這些年有沒有過孤獨、煩惱、困惑、委屈?有沒有情緒低落的時候?有沒有願望想向誰傾訴?它一直這麼靜默無聲地等候著,如同一個老父親期待著遠走他鄉的兒子回傢。
他呆呆地站瞭一會兒,聽瞭一會兒,也看瞭一會兒,然後,驀地轉過身來,沿原路走瞭回去。他知道什麼在等待他,他知道明天火箭要轉場,他沒有屬於個人的時間。這樣想著,他便朝遠處一明一滅的閃著紅色燈光的發射塔架走去。
假如那個故障能排除,明天,火箭就該轉場來這裡,塔架上各大系統都已做好瞭準備。這些都不用他擔心,眼下最擔心的是那個故障,他在等老張的電話,隻要有消息,老張就會在第一時間打電話來,沒接到電話就說明故障沒能“歸零”。
不會的,他告訴自己。他對張高工的能力心裡有數,他對自己部下的瞭解,遠勝於對凌立、蘇晴這些女人的瞭解。
耐心點兒,再耐心點兒,他對自己說。反正回去也睡不著,便在發射場坪上轉悠起來。三轉兩轉就轉到瞭發射塔架底下,豎起耳朵聽瞭一會兒,隱隱覺得有什麼聲音。又朝西走瞭幾步,看見一縷燈光從鐵門的縫隙裡漏出來。他朝那束光疾步走去,將鐵門嘩啦打開,動靜不大,但足以讓人魂魄一顫。
裡面有四個兵。
猛然起立。有兩個兵下意識地將手藏到背後,另兩個立正站好,匆忙中沒完全昏頭,知道先敬禮,道聲:首長好!但他們的臉都不自在,仿佛幹瞭壞事要把它掩蓋起來一樣。
他挨個地巡視一遍。
全基地的官兵都知道他輕易不罵人,但一旦開罵,就是刀鋒箭雨。最著名的一次罵人,是在全基地禮堂一個幹部大會上。那件事,實在讓他不能不動火,它跟任務倒沒什麼關系,也不是設備技術上的問題,而是為一個老同志。這位老同志是基地的前輩,他曾為基地創業時立下過汗馬功勞。這樣的前輩,應該說整個基地也找不出幾個瞭,好多的前輩早已去馬克思那裡報到瞭。所以,凡是這些前輩想回基地看一看,基地都會滿足他們的要求。要知道平常想請都請不來呢,這些前輩們都上瞭歲數,很多人都七老八十,路都快走不動瞭。而這位前輩能回基地看看,實在難得,連他自己也動情地說:我這是最後一次回來瞭,下一次再來,就該是裝在骨灰盒裡回來瞭,說得在場的人鼻子酸酸的又油然升起一股敬意。老前輩很自覺,不願給自己昔日的老部下們添太多的麻煩,一個勁地說,我知道,你們工作忙,你們忙你們的,給我派一輛車,我自己去,你們誰都不要陪,也不用事先通知部隊搞什麼接待,部隊吃什麼我吃什麼,你們給我老頭子一點自由。老人傢越這樣,現任常委們越覺得不能慢待瞭老人。還是剛從退居二線的總指揮說,這樣吧,我來陪他。我也想到部隊去走一走,正好和老首長搭個伴,你們就不用操心瞭。因為老司令離休不久,上上下下他都熟悉,走到哪裡應該不成問題。他們就這樣到部隊轉去瞭。他們穿著樸素,塊頭不大,加上人老後萎縮瞭一些,又不擺老革命的譜,看上去跟街頭上普普通通的老頭兒沒兩樣,很容易被人忽略。有些人看見瞭,也像沒看見一樣,冷著一張臉,招呼不打,屁股不抬,那位前輩倒沒計較,但老司令臉上掛不住,拍桌子罵起娘來……馬邑龍知道後,能不生氣嗎?雖說這隻是一個小單位發生的問題,反映出的卻是一個部隊的精神面貌,他當然氣不打一處來,你們一個個不是縣團級幹部就是高級知識分子,連他媽的一點禮貌都不懂,屁股就這麼沉?是金貴得墜著金塊,抬一抬都不成嗎?不認識媽拉巴子的老首長,還不認識基地的老司令?別說老司令、老首長去看望你們,就是一個普通士兵的父親去瞭,你們能這麼冷冰冰地待人傢?就是一個要飯的要到你們傢門口,你也得站起來打發一下吧?起碼的禮貌都不會瞭?都這麼大的人,還要像幼兒園孩子一樣教你們講禮節禮貌?都像你們這個水準,能帶部隊能執行任務嗎?我真他媽的懷疑你們!
據說,這是他第一次當著全基地幹部的面、也是唯一的一次罵人,自那之後,好長時間,那個小單位的人見瞭他,全都躲著走。
眼下,這四個兵,四個倒黴蛋,又撞在瞭他手裡,個個心裡都在打鼓,這回肯定逃不過一頓臭罵瞭,一個個低眉下眼的,全都做好瞭挨訓的準備。可不是嗎,從基地成立以來,誰聽說過有人敢在發射塔架下打撲克的事?還升級呢!真是吃瞭豹子膽!
但他們不知道馬邑龍有一條原則:輕易不跟戰士發火。不論他們犯瞭多大的錯,要動火,就找他們的領導動去。
就在大傢等著馬邑龍唾沫星子劈頭蓋腦地傾瀉下來時,他卻“嘿嘿”地笑瞭起來,說,好小子,你們真會挑地方,是不是也想創吉尼斯紀錄?全世界也沒幾個人敢在火箭底下打撲克吧?你們要是申請吉尼斯紀錄,肯定榜上有名。
那個長著一對招風耳的兵更大膽瞭:馬總,我們這不是討個吉利嘛!
討什麼吉利?他問。
咱們火箭不是要升級嘛,我們也想先升升級唄!那個招風耳的三級士官又小聲地說。
扯淡!打升級跟火箭升級是一回事嗎?不過,告訴你們幾個兔崽子,我今天心情不錯,放你們一馬,就借你的吉言,也打它一把!他側身擠進鐵門裡。這是一間很小的值班室,放瞭一隻鐵皮櫃,一張小桌子,一部電話,幾本值班日記簿,再加兩把椅子,其他多餘的東西再不能進瞭。
招風耳讓出位置給他,他一抓就抓瞭一手的好牌,三下兩下就把對手打得稀裡嘩啦,不僅把他們剃瞭大光頭,還給他們從丁勾到小二。然後,他起身拍拍屁股說:行啦,就你們這臭水平,別讓火箭沾上晦氣!到此為止吧,下次再讓我看見,小心收拾你們!
四個兵恭恭敬敬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齊聲答:“是!”
從值班室出來後,他覺得心裡舒坦多瞭,又看瞭看表,大半夜消磨掉瞭。
這時,手機突然響瞭起來。一看來電顯示,還沒接聽,嘴角上已經掛出瞭笑意。
是張高工來的,張口就是:問題解決瞭!
行啊老張,我正等你好消息呢!他心裡徹底開朗起來。抬頭再看,天空比先前透亮多瞭,厚厚的雲層似乎被什麼挑開一樣,露出一條縫隙,有顆星星一閃一閃的,像是要預示什麼。夜,也讓人感覺不那麼灰暗、陰濕、寒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