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早起來預備至後園轉上一圈,看看小花小草什麼的,不想卻在金魚池子邊上瞧見一個人,此人背對著我,一襲紺紫錦衣,裳後系黛螺組綬,一隻色澤碧透的玉佩垂於腰際,但見他略略低頭似乎正全神貫註地凝視池中之魚。
我頓瞭頓,本想退回去,轉念一想還是上前去,看他目光如炬饑渴陶醉地望著一池子魚,遂問他:“你是想吃魚還是想投湖?”
宋席遠戀戀不舍收回目光,眉眼一彎,笑得倒比這池水要碧綠許多,“妙妙,你終於起床瞭。”一下猝不及防被他握住雙手,“妙妙,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我好感動!你放心,雖然你休瞭我,但是以我們的感情,我以為,名分這種東西於我不過就是朵天邊浮雲,我不會想不開去自盡的。”
“啊!登徒子!”
我正待與宋席遠說清休妻是為他好,不妨聽得身後一聲驚呼,回頭,卻是給我拎瞭早飯來的綠鶯,一臉驚愕恐慌,地上是打翻的提籃。想是這冒失丫頭沒瞧清是宋席遠,當然,常人也不會想到是他,冷不丁一大清早瞧見個陌生男人抓住傢裡小姐的手,自然要喊。
但見宋席遠一臉不滿瞅著綠鶯,道:“你見過我這麼從一而終的登徒子嗎?”
我趁勢將手自他手中抽出,見綠鶯一臉愕然瞧著宋席遠搖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怪可憐見的,遂與她道:“你下去吧,早飯一會兒我回屋吃。”
待綠鶯走遠瞭,我回頭問宋席遠:“不知宋公子一大早站在我傢後園魚池子邊作甚?”
宋席遠笑著揚瞭揚前額的發絲,“自然是等妙妙來與我樓臺相會,順便借這池水照照儀容。”
我頓覺日頭太烈被曬得頭暈眼花,方才記起宋席遠倒是一直有這癖好,但凡途經之處有點反光的東西,他皆要佇足停下權當鏡子照一番,自我滿足地陶醉賞析,自戀得登峰造極如入無人之境。但是,此非問題之癥結所在,問題是他今日登門來訪怎地下人都沒來通報一聲?我也好躲上一躲。況且,這後園乃沈傢內院,傢中人若非有我或爹爹應允斷不會將他引至此。
我瞧著園子一角被踩壞的番邦月季,心中抽瞭抽,一念閃過,莫不是……遂問他:“你是如何進來的?”
宋席遠理所當然道:“翻墻進來的。”
果然!
我努力順瞭兩口氣,大夫說養胎不宜心緒起伏,否則娃娃會提早爬出來。
宋席遠卻嘴角一撇,倒像我傢小弟弟挨瞭爹爹訓話一般委屈道:“我走正門你皆不見我,我隻好從後院爬墻。”忽地面色一轉,一臉歌舞升平,“妙妙,莫不是你比較喜歡這種私會的感覺?”
我看著他認真道:“一點都不喜歡。”
話音剛落,綠鶯便從回廊那頭急急走來,“小姐,裴大人來瞭。老爺讓小姐去前廳敘話。”
“曉得瞭。”我轉身便要走,不妨看見宋席遠一下垮塌的面色,“妙妙,為何裴衍禎見得你,我卻見不得?”
裴大人一來是官傢我是平民,二來是小娘舅我是小輩,他若召我,我豈敢不見?
正欲說,卻一轉念想起昨日總總,遂邀請他道:“不如宋公子一並去前廳?”
宋席遠面色稍稍開霽,跟在我的身側徐徐而行。
甫一踏入花廳,便見裴衍禎一身蘇繡月牙白長衫憑窗而立,無風亦縹緲,無月亦清雅,仿若自帶一泓秋水仙氣,就是這麼隨隨便便一站,卻也無墨自入畫,叫我這等凡夫俗子自嘆弗如。
我前腳不過將將跨過門檻,裴衍禎便像身後多雙眼般立刻察覺回身,淺淺一笑,“妙兒。”
我還未來得及答話,宋三便一下搶瞭個先,雙手一拱擋在我面前,“裴大人。”
裴衍禎笑意淡瞭淡,眉尾抬瞭抬,“不想三公子竟在?”語調平穩,尾音若有似無勾出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席遠低頭一笑,“裴大人來得,我宋三如何就來不得?”
我嗅瞭嗅二人之間彌漫的不尋常氣息,看他們雲裡霧裡你來我往推著太極,心下一嘆,罷瞭,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近尋瞭張黃花梨玫瑰椅坐下,剛剛沾到凳子面,裴衍禎便上前兩步扶住我,“妙兒,這玫瑰椅太方硬瞭,不若這坐這圈椅好。”語氣柔和,手上動作卻不含糊,不由分說便將我扶到一旁的藤座圈椅上落座。
宋席遠眉尾一挑,我暗道不好,趕忙想掙脫裴衍禎的攙扶,此時,爹爹卻從廳後揭瞭簾子風風火火跨瞭進來,一邊樂呵呵道:“可叫我尋到瞭!這武夷山的大紅袍可是我托瞭不少人花瞭重金幾番輾轉才從閩地買來的,衍禎你倒有口福……”
爹爹托著一鬥茶葉罐子撞入廳中,不妨瞧見宋席遠,一頓,旋即道:“席遠你也來啦?來來來,那便一塊兒嘗嘗我這新茶。”
宋席遠面色一轉,立刻喜滋滋地幾步湊上爹爹跟前,兩眼瀲灩放光,“大紅袍?!沈爹爹好手段!席遠亦欽慕此茶已久,始終不得,深以為憾,不想今日好福氣!”
自從裴衍禎和宋席遠成瞭我前夫以後,我爹便得瞭個奇奇怪怪不倫不類的稱呼“沈爹爹”,爹爹也不以為意,由著他們這般。
但見爹爹用茶匙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匙茶葉放入紫砂壺中開始沖泡,入水淋杯一招一式皆悉心備至,處處皆透著這茶的金貴。爹爹對茶葉的態度和對我們姐弟三人那是截然相反,我們三姐弟就像農戶傢散養的雞鴨,磕瞭碰瞭,爹爹從來不放在心上,若是哪天下人稟報傢裡的茶葉不甚給跌瞭一罐,倒可以叫爹爹心疼得徹夜難眠上幾日。
這點宋席遠和爹爹一拍即合,他亦喜好花重金四處搜羅各類名茶,遂將爹爹引為知音。
我也以為,他二人若不做知音確實可惜瞭些。揚州城中哪個茶販子不曉得沈老爺和三公子買起茶來花錢不眨眼,而且兩人皆是“茶癡”,非但癡迷還癡混,從來分不清毛尖和毛峰,吃不出明前和雨後,最是好糊弄。一說起茶葉,此二人平日裡做生意的精明勁兒便不知遁到哪個九霄雲外。
故而,時不時地隔三差五便有茶販子托瞭人神神叨叨跟我爹或宋席遠推銷茶葉,一推一個準。就說我嫁給裴衍禎那會兒,陪嫁裡便有十罐號稱爹爹珍藏的君山銀針,一日我誤翻出一罐泡給裴衍禎喝,裴衍禎不曉得是我的嫁妝,喝得連連皺眉,當下便問我傢中茶葉是不是快要喝完瞭。
宋席遠的茶葉鑒別能力比起我爹爹便更是臻入化境,那日不曉得是誰誆他買瞭一罐據說頂級的祁門紅茶,宋席遠如珍似寶地泡瞭給我喝,我一嘗當下便覺著這味道十分熟捻,之後細細品味瞭一番方才想起,這分明和我小時候奶娘煮的茶葉蛋味道如出一轍,可悲可悲。
今日爹爹這大紅袍不知又砸瞭多少銀子便宜瞭哪個舌燦蓮花的茶販子,罷瞭,千金難買心情好,隻要爹爹喝著開心便好。
本來我出閣前喝茶倒也分不出個三六九等所以然來,隻是跟瞭裴衍禎兩年,方才對這茶葉區分得清楚瞭些。我端瞭杯爹爹親自斟的茶嘗瞭嘗,果然不出所料,隻是一般普通的武夷巖茶。幸而此番還未太離譜,我原以為那茶販子會拿閩地的另一種喚作鐵觀音的茶糊弄爹爹,這般看來這茶販子還是良心未泯。
宋席遠卻連連贊道:“甘甜馥鬱,大紅袍果然名不虛傳!”
爹爹捋瞭捋胡子顯然十分開心,又滿目期許地看著剛抿瞭一口的裴衍禎,但見裴衍禎將茶杯放下,怡然一笑,道:“是還不錯。”
於是,爹爹便是在宋席遠此類一竅不通的茶友和裴衍禎此類含蓄不直言的茶客縱容下,自得其樂地在茶癡這條路上一條道走到黑。
正喝著茶,下人來報說是富春樓的小廝給沈小姐送菜來瞭,我一時怔然,全然不記得自己曾給富春樓下過單子叫菜。宋席遠卻立刻起身自作主張替我答道:“送進來吧。”轉身對我道:“妙妙,是我叫的十全大補菜,你如今有身子,這麼瘦可不行,得好好補補。”
說是“十全大補菜”,我以為不過十道,不曾想卻擺瞭一桌子,倒像是滿漢全席瞭。鹿茸黨參龜鱉烏雞……還有若幹看不出是什麼的菜,一大早便這麼吃,怕不是要血盡而亡。幸而大傢都還未吃早飯,遂招呼爹爹裴衍禎宋席遠一起坐著吃。
剛坐下,宋席遠便夾瞭一筷子黑乎乎瞧不出是什麼的東西放到我碗裡,道:“妙妙,吃點幹煸蜂蛹。”
我一下頓在那裡,宋席遠太半見我面色有異,便又夾瞭另一堆東西給我,“不喜歡嗎?那就吃點拔絲蜂蛹。”見我還是不動筷子,遂又換瞭一道菜,“還是妙妙想吃這清炒蜂蛹?”
我看著碗裡肥碩的蠕蟲屍首,心平氣和道:“關鍵不是拔絲還是幹煸,我不喜歡吃蜂蛹。”
宋席遠眉目糾結,“妙妙,可是這蜂蛹據說吃瞭可好瞭,可以安神養胎。”
我以為不被驚著已是我定力十足,更莫說“安神”……
裴衍禎聲色不動夾瞭一筷子那鹿茸裡的配菜蘿卜絲到我碗中,我以為尚且還對胃口些,宋席遠一看我嚼那蘿卜絲,登時臉色便有些憤懣。
正吃著飯的爹爹卻突然停瞭下來,道:“妙兒,聽說前些日子你去相親瞭?”
“嗯。”我直言不諱應道。裴衍禎默默嚼瞭口米飯,宋席遠吃著拔絲蜂蛹,二人未抬頭,我卻一時莫名覺著有些壓抑,想是夏天到瞭,早晨難免有些悶。
爹爹一拍大腿,脫口便道:“相什麼親啊!丈夫如錢財,乃身外之物,可有可無。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呃……我頓瞭頓,一時有種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之感,當即應道:“對哦!”
裴衍禎停下筷子看瞭看窗外,伸手扶瞭扶鬢角。宋席遠撥著碗裡的蜂蛹目光略顯呆滯渙散。
果然還是爹爹見識廣。孩子沒爹其實也沒什麼,我沒有娘,不也好端端活到如今一十有九這把年紀!小門小戶女子必得有丈夫為的是有個支柱養傢,我們沈傢又不缺錢,養大個把娃娃想來還是遊刃有餘的,我之前果然狹隘瞭,幸得爹爹點撥。
我一時想通,心中難免通透舒暢,便夾瞭一筷子海參,剛嚼瞭兩口,突然想起老陳說這海參壯陽,一下腹內便有些翻滾之感,捂嘴轉身幹幹咳瞭兩下,道:“我飽瞭,你們吃吧。”
聽得宋席遠道:“吃這麼少怎麼行,多少再吃些。”
裴衍禎端瞭一杯清水給我,“妙兒可是不喜這油膩?”見我點點頭,便俯身溫和問道:“妙兒可有想吃的菜?”
我想瞭想,覺得除瞭一樣東西實在吃什麼都有些難受,遂直言與他道:“醋溜白菜。”
宋席遠立刻否決,“白菜幫子頂什麼用。”
裴衍禎卻挽瞭挽袖子,“妙兒,你先喝點粥,我這便去給你做。”說著便徑自讓一旁下人領著去瞭廚房。
裴衍禎雖然不善舞刀弄劍,但是鏟子我以為舞得卻不錯,是位深藏於民間的大廚。過去兩年裡他若有時得空便會親自下廚做一兩樣小菜,味道決計不輸給富春樓的大廚。我初次見著難免吃驚,不都說君子遠庖廚?裴衍禎不但是個文靜脫俗的讀書人,還是一方知府父母官,不曉得怎麼一時想不開會去下廚,遂問他,他隻是淡淡一笑道:“有一技傍身,萬一哪日不作官瞭,也好叫夫人跟著我不至受餓。”
“想當年,你娘懷你的時候也愛吃醋溜白菜。”爹爹滄桑慨嘆道,一下將我的走神打斷,但見宋席遠正在往我碗中舀雞湯,不死心道:“妙妙,這雞湯不油膩,去瞭油清燉的。”
我低頭喝瞭口清水,不妨看見自己袖口破瞭一道口子,想是方才在院子裡被花枝掛破的,遂道:“我去屋裡更衣,爹爹和宋公子慢吃。”
身後,聽得宋席遠喃喃:“還沒喝湯,怎麼就想更衣瞭?”我登時覺著腦中屈大夫一飄而過。
換好衣裳後,我突然腹中饞蟲大作,再想想裴衍禎的廚藝,一時心癢難耐,便順道彎去廚房想瞧瞧那醋溜白菜可燒好瞭。
推門入內,但見灶頭火勢正旺,裴衍禎利落地揮著鏟子,袖口挽至手肘以上,袍擺別在腰間,非但不顯粗俗,倒有一番別樣風味,他這麼一站,竟像秋雨過境,叫這灶間也不那麼嘈雜火熱瞭。
他回身對我一笑,“妙兒,莫急,這菜馬上便可起鍋瞭。”
明明是背對我,也不曉得他怎麼就曉得我進來瞭,我困惑看著他,但見他額際有一層細密汗珠,想是被火熏的,我想也不想便自袖中掏瞭帕子上前,伸手替他將額頭汗珠拭去。
擦好放下手後,才發覺四下除瞭鍋中白菜嗞嗞茍延殘喘聲外有些詭異的安靜,抬頭卻見裴衍禎一瞬不瞬望著我,明凈的眼睛仿若十月的天空,深邃無垠。
我心中一動,低下頭脫口便道:“我是怕滴到菜裡太咸瞭。”
我驚訝於自己的第一反應,事後我一直擔心我被宋席遠傳染瞭他的詭異奇特。
聞言,裴衍禎輕輕一笑,轉過頭去,將熟瞭的白菜裝進瓷盤裡。我迫不及待嘗瞭一口,陶醉滿足地眼睛都忍不住瞇起來,再次睜眼一抬頭,卻險些撞上裴衍禎近在咫尺的鼻梁,不知他何時神鬼不知地靠得這樣近,我竟然毫無察覺……
看著那兩片近到不能再近薄唇動瞭動,吐出兩個字像晨風一樣拂過我的唇畔,“妙兒。”
我腦中一時白茫茫一片,被蛇給眩暈瞭一般動彈不得。
“妙妙,妙妙。”忽聽得回廊外宋席遠尋貓一般叫我,我登時回過神來,低頭端瞭醋溜白菜轉身疾疾便走,過河拆橋將小娘舅拋於身後。